馬晏晏回到宿舍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陸知非也在。連忙把半個生煎包囫圇咽下去,問:「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啦,天還亮着呢。」
&然而陸知非只是輕輕地應了一聲,就繼續跟設計稿較勁,沉默着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馬晏晏終於察覺出一絲不對勁,轉頭看向童嘉樹。童嘉樹正抱着本外文書在看,聞言抬起頭來,朝馬晏晏搖搖頭。
童嘉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回來的時候,陸知非就已經在桌前畫設計稿了。整整一個小時沒有說話,也沒有挪過地方。
馬晏晏湊過去看,可陸知非平常就那副清冷的樣子,表情淡然得很,着實看不出什麼細微的變化。而且他時常也會像這樣沉浸在自己的靈感世界裏不理外物,或許,是因為設計大賽截止日期就快到了,所以他小宇宙爆發了?
左右得不出什麼結論,馬晏晏把剩下半個生煎包吞下去,說:「誒對了,馬上就是五一,你們要回家嗎?」
童嘉樹點點頭,「當然。」
馬晏晏隨即轉頭去叫陸知非,「知非知非,那你五一跟我回家吧!你知道的,我叔叔家那個小蘿蔔頭今年又要來我家玩兒,沒有你我可治不了他啊!」
馬晏晏哭哭唧唧,陸知非拿筆的手一頓。
馬晏晏的關心,陸知非都懂。
他沒有直接說讓陸知非不要回家,因為陸知非回到家也是孤單一人,而是反過來請陸知非幫忙。可陸知非還是搖搖頭,「不用了,今年我有點事,要回家一趟。」
&好吧,看來只能本大王跟那小兔崽子鬥智鬥勇了。」即然陸知非說有事,馬晏晏也不強求。
可是被馬晏晏一打岔,陸知非卻沒了再繼續畫下去的心思。那些繁雜的思緒再次佔據了他的大腦,困住了他的筆尖。
再畫下去,恐怕每一筆勾勒的都是商四的模樣。
怎麼辦才好呢?怎麼辦才好呢?
這時,陸知非的手機響了,是東風快遞。
陸知非下樓去拿,就見東風站在宿舍樓前的樹底下,拿着一封信朝他招手,「這兒!」
&煩你了。」陸知非接過信,道謝。
東風擺擺手,「不過我還以為你在書齋呢,原本還想蹭一頓飯,結果你不在。」
&今天有點事。」
&哈哈沒關係啦,我就是隨口說說而已。」東風笑着,「信送到啦,你有回信再叫我吧。」
東風帶來的是陸爸爸的信,第一次通信之後兩人就隔三岔五通信往來,倒有點像古時的鴻雁傳書。
今天的陸知非有些急切,沒有轉身上樓,直接站在樹下展信來看。
知非:
見字如面。我這裏一切都好,無需時刻掛念。不過,我的知非長大了,也有煩惱了,你能在信中表露出來,爸爸真的很開心。
爸爸不知道你究竟具體碰到了什麼煩惱,也不太懂人類之事,不過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怪,感情大抵是相通的。你父在世時,也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煩惱,那時我還不懂七情六慾,不能解他煩憂,更不能感同身受。不過你父親的煩惱總是很短暫,一有煩惱,他就來爬我的樹。
他身體素來不好,爬一次樹,對他來說大抵相當於爬上崑崙山巔。他站在我的樹幹上望出去時,也總像望着遙不可及的山川大河。那時他總是開心的,及至後來他同我說,人生一大憾事便是沒能真正走出去看一看。
知非,我的孩子,你與他不同。你可以爬上真正的崑崙山顛,看那裏是否真的埋葬着巨龍的骸骨。爸爸雖不能陪你遠行,但你若累了,想回來了,爸爸也還在家中等你。
乃父陸庭芳
目光掠過那熟悉的落款,陸知非拿着那片夾在信封里的銀杏葉,眼眶微紅。
過路的人來來往往,都一臉好奇地看着這位設計學院的系草拿着封信站在樹下出神,下一秒,卻見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氣,而後頭也不回地就朝校外跑。
馬晏晏正好從陽台上探出頭來,「誒!知非你去哪兒啊!」
然而陸知非跑得快,眨眼就沒影了。
馬晏晏兀自站在陽台上一頭霧水,抬頭看了看,水逆嗎?今天這是怎麼了?
一個小時後,更讓馬晏晏驚呆的事情發生了,陸知非居然打電話給他讓他去布匹市場幫忙付錢。
&吶那個陸知非居然出門忘了帶錢現在呼叫我去幫他付款我滴個神吶!」馬晏晏一口氣說了一長串不帶停頓,童嘉樹愣了半秒理解了他的意思,然後,騰地站起來,「我跟你一起去。」
這樣的事發生在陸知非身上,實在是太罕見了。
童嘉樹和馬晏晏趕到布匹市場,就看見陸知非抱着一塊紅布站在一家店鋪里,正一臉淡定的等着他們。馬晏晏趕緊去付錢,一聽那價格頓時咋舌,老闆倒是很開心,還有閒心跟他嘮嗑,「我說你們有眼光啊,這匹布可是有位客人定製的,看看那料子那做工,都是頂級的。結果人又不要了,才留了下來,整個市場裏啊就找不到第二匹了。原本我也不想裁開來賣,不過看你們是學生,而且你那同學是真心喜歡,哈哈剛才拿了我的布就不肯撒手了。」
聞言,馬晏晏一邊掏錢一邊回頭看陸知非。陸知非依舊抱着那塊布沒撒手,而此時他已經開始挑線了。
馬晏晏走過去,「知非,上次買的料子不是還有嗎?這布料子是好,顏色也正,可我們平常做衣服,也不用這麼好的料子啊。」
&人。」陸知非回答得簡略,然後又細細比較着挑了一大堆線。
童嘉樹在一旁默默看着,忍不住問:「他送誰?」
馬晏晏攤手,兄弟我也不知道啊。不過看這些線和這塊布,馬晏晏摸着下巴,瞬間福爾摩斯上身,說:「反正,這料子不大可能用來做裙子,而且這顏色,一般人鎮不住。他認識的人一共才那麼幾個,一個個套過來不就行了?」
童嘉樹不置可否,目光掃過陸知非,發現他的動作好像比剛才快了一點。
心虛?害羞?
另一邊,沒有了陸知非的妖怪書齋,又一次迎來了外賣小哥。
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有些凝重,太白太黑拿着小勺子的手都是耷拉着的,絲毫沒有了往日的精神。嘴一癟,好像金豆豆就要掉下來。
&飯。」商四鎮定自若,夾了一筷子菜送進嘴裏。
好吧,其實外賣真的吃不死人的。
但一直吃,也是讓人崩潰的。
&嚶嚶嚶嚶!外賣!」
&嚶嚶嚶嚶!又是外賣!」
&嚶嚶嚶嚶!還是外賣!」
太白太黑穿着小飯兜在客廳里奔潰跑圈,整個書齋都充斥着他們的悲傷。商四從外面拎着外賣進來,往桌上一放,他倆也緊跟着爬到餐桌上,在商四面前四仰八叉地一倒。
&白(太黑),死了!」
那吐着舌頭雙腿一蹬的模樣,能把商四氣死。
小喬忍不住問吳羌羌,「你們以前沒有陸知非的時候,怎麼活過來的?」
吳羌羌也忽然意識過來,「對哦,以前我們怎麼活的?」
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了,先不考慮這個問題。」吳羌羌掰了掰指頭,「知非已經有五天沒有來了,你說他會不會從此以後都不來了?你那劑藥是不是下得有點太猛了?」
&叫以毒攻毒。」小喬說。
陸知非沒來的第六天,太白太黑捧着臉坐在門檻上,長吁短嘆。
商四連着吃了好幾天的外賣,也覺得人生艱難,留在書齋還要感受兩個小胖子的怨念,於是決定出門覓食。
許久沒有上街感受繁華氣氛,商四看着眼前的車水馬龍,聞到街邊傳來的香味,心情不錯。對啊,這幾日的煩悶心情,可不就是因為沒吃到一頓好的麼?
這樣想着,商四一路閒晃,興致勃勃地到處偵測美食。不知不覺間,竟也在街上晃了大半個小時,抬頭一看,陳記。
商四忽然有點想吃蟹黃湯包,於是便大步走了進去。四下看了一眼,現在的陳記跟百年前的陳記已經完全不一樣了,一點都沒有商四熟悉的樣子。不過商四對此並不反感,走進裏面一看,右手邊還有個透明廚房,一位麵點師正在玻璃後的料理台上捏着麵團。
商四覺得有趣,便停下來看了一會兒。
麵點師傅是個和藹的老頭,臉上一直帶着淡淡的微笑,每一個來客好像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做面點的樂趣。食客們體會到食物里包含着麵點師傅的快樂和用心,吃的時候自然就更覺入味。
商四看了一會兒,說道:「怎麼不見你們陳記的分花手?」
聞言,老師傅倏然停下來,臉上流露出一絲錯愕,「你知道?」
&說過。」商四回答。
老師傅也沒多想,隨即嘆了口氣,說:「我們後人不爭氣,那些老技藝啊,現在都不會了。怎麼着,看你好像很了解的樣子,有意向學面點嗎?」
&商四莞爾。
老師傅隨即笑呵呵的,一邊揉面一邊說:「知道你們年輕人不愛學這個,不過前幾天倒是有個長得眉清目秀的學生過來,每天都來看我做湯包。哦對了,他就站你那個位置。」
眉清目秀的學生?商四立刻就想到了陸知非,隨即問:「他來這兒學做湯包?」
&啊,還隨身帶着筆記本。我看他挺合眼緣的,問他是不是學廚師的,可以來我們這兒當個學徒,結果一問才知道,高材生啊,學廚師是有點可惜了。」老師傅說着說着,一抬頭,卻發現商四已經轉身走了。
現在的年輕人,真奇怪。
老師傅這樣想着,隨即又低頭跟麵團較起勁兒來,還是做面點最開心了。
片刻後,商四坐在店內,看着面前冒着熱氣的蟹黃湯包,卻發現自己的心情已經不如先前那般期待。老師傅雖然不會那些傳承的老技藝,可手藝應該也還不錯,湯包做得皮包餡大,聞香撲鼻。
可商四想起賣烤串的御廚說過的話,最好吃的東西,都在自家的餐桌上。如果這裏的湯包里飽含着老師傅的歡喜,那陸知非的呢?
商四忽然很想吃陸知非做的湯包。
那一定比他面前擺着的要好吃。
可惜他一個都沒有吃到。
為什麼沒有吃到呢?
因為他自己作的啊。
陸知非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了,那以後是不是再也吃不到了?
意識到這個殘酷的事實,商四這下,是真的吃什麼都沒味道了。怏怏地從陳記出來,商四走過陸知非的學校,在門口停了一會兒,卻還是轉身離開。
走着,走着,周圍的景物卻開始逐漸褪色。像是被一場大雨侵蝕,隨着他的腳步,一點點地回歸本初。
商四怔怔地停下來,看着周圍這黑白灰三色的純粹世界。
他低頭,黑氣繚繞於他的指尖,像雲又像霧。
這是怎麼了?他的心境有如此不穩定嗎?為什麼連結界都自主張開了?
幾個影妖從角落裏鑽出來,怯生生地靠近散發着黑氣的大魔王,卻見那雙眸子裏充斥着困惑與不解。
與此同時,陸知非還埋頭於針線之中。童嘉樹和馬晏晏都在旁邊看着,那雙靈巧的手像是有魔力一般,不停地穿針引線,然後在華麗的袍子上繡出美妙的圖案。
可關鍵在於,這幾天陸知非幾乎沒怎麼休息,一直在做這件衣服。
其實衣服的主人是誰,馬晏晏已經猜出來了。正如他之前說過的那樣,這樣的衣服很少有人能穿,而幾乎是看到它成型的第一眼,馬晏晏就想到了書齋的那個老闆。
肆意張揚,放浪形骸。
大紅色的大袖衫,潑墨一般用黑、白、金三色勾勒出來的圖案,華麗之中透着幾分玄妙,除了那位老闆,還有誰更適合呢?
可是……
&非,你休息一會兒吧。」馬晏晏過去拉住了陸知非的手,「反正書齋又不會跑。」
陸知非卻堅定地搖搖頭,「很快就好了。」
他低頭看向手裏的衣服,還有最有一點,圖案就要繡完了。還差最後一點。
書齋里,依舊風平浪靜。但是平靜之下,仿佛又有些異樣。
吳羌羌看到水池裏不斷泛起的波紋,訝異地抬頭看了眼樓上。
大魔王這是咋了?出去一趟誰又惹他生氣了?
樓上,商四平靜不下來,隨手從書案上拿起一本書,靠着椅背轉移注意力。那是他常翻閱的一本誌異集,由很多很多小故事組成,隨手翻翻還不錯。
只是今天商四顯然也看不進去書,掃了幾行,又把書丟回了書案上。就在這時,一張紙條飄飄悠悠地從書里掉了出來。
哪來的紙條?
商四疑惑着撿起來,就見那紙條上用歪七扭八的妖怪文寫着——我知道你飽覽過名山大川,而我只是江南的一座低矮青山。但是輕舟過萬重,青山依舊在。
那字,真的很醜。無論商四指正多少次,還是那麼的丑,丑得骨骼清奇,丑得獨樹一幟。
但是,商四輕聲念着這兩句話,忽然想起他問過小喬的那個問題。
你覺得,等書齋再開的時候,是多少年之後?
&舟過萬重,青山依舊在啊……」商四喃喃自語着,一圈又一圈的波紋在水池中蕩漾,在他心裏蕩漾。
轉身的時候,好像陸知非就站在他身後,安靜地陪着他,一起度過無聲歲月。
一抹笑意,漸漸出現在商四的嘴角。他看向窗外,雲霧散開,月亮果然出來了。
他現在忽然很想見陸知非。
不是一般的想。
他想在那座低矮青山上結廬而居。
他這麼想着,也這麼做了。推開房門出去,下樓,出門,步履如風。吳羌羌和小喬等人就看到一個身影從眼前掠過,商四就已經消失不見。
然而他剛走出門口,卻又頓住。
陸知非抱着件紅色的衣服,氣喘吁吁地站在街對面。四目相對的剎那,商四好像看到了數千年來,從未看到過的風景。
來來往往的車輛從他們之間開過,車前的燈照着回家的路,也照着他的腳步。
陸知非深吸一口氣,抱着衣服穿過街道,站在商四面前。
他來了。商四的心裏此時此刻只有這三個字。
周圍的一切聲音都淡去,卻有其他的聲音迴蕩。花瓣落在地上發出輕響,風吹過他們的衣角發出低吟,陸知非輕微的喘氣聲。
還有,他有些急切、卻好像已經醞釀許久的話。
&件衣服,送給你。」陸知非雙手捧着衣服遞過去,雙眼直直地看着商四,「我知道我只是個普通的人類,沒有那麼長的壽命,沒有非凡的能力。在你眼裏我或許很平凡,很沒用,但是……」
陸知非眨眨眼,把心裏的波濤掩下,「如果你可以愛我,我可以在我有限的生命里一直陪着你。你只要等一等我,稍微等一等我,我可能……跑不了那麼快。」
說着,陸知非紅着眼眶,緩緩地露出一抹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笑意。
可你明明都快哭了啊。
商四此刻才完全明白,小喬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他把最好的都給了你了。他的時間,他的勇敢,和驕傲。
商四在心裏發出一聲喟嘆,他上前,接過陸知非手裏的衣服,大紅的衣衫在夜色中抖開,玄妙美麗的圖案如幽夜中盛開的繁花,將商四包裹。
他張開雙手,臉上是那夜星光下,令陸知非着迷的那個笑容。他問:「好看嗎?」
陸知非有些愣怔地點了點頭,然後就看着商四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穿着他親手做的那件衣服,伸手將他抱了個滿懷。
陸知非聽到商四低沉磁性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關於青山,還有一句詩。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陸知非倏然睜大了眼睛,愣了好久,才仿佛有些不確信地問:「真的?」
&的。」商四抱得更緊了些,「千真萬確。」
書齋里,一個腦袋、兩個腦袋、三個四個腦袋都從門後探出來,看到門前相擁的兩個人,張大了嘴巴。
太白太黑咯咯笑着,也膩歪地抱在一起,歪着腦袋比了個大大的心。
&陸!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