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下待了數年,昭宛幾乎要忘記自家府門朝哪邊開了。
宛丘城雖不是邊關要隘,卻是一座堅固大城,又因地處南北交通要道,往北上的貨物,幾乎都是從此處換水路前往東京。
故而這裏的繁華程度,甚至不比東京開封、西京洛陽差。
且在這天家如走馬燈頻繁地換的時代,東京、西京作為京都,首當其衝,無論是宮變,亦或是被亂軍攻打,都會讓這兩京遭受戰火。
故而很多富人並不願意在兩京安家,而如符彥卿這等一方大員節度,在天家沒有強行要求的情況下,他絕不願家人留在兩京,以免被當做人質。
符家自符存審公發跡以來,開枝散葉,生有九子數女,九子裏長子符彥超,次子符彥饒已經亡故,剩下的七子,可算是已經分家,大家並不是都住在宛丘。
而符家的女兒,幾乎全是嫁給軍中將領,最好的便是嫁給宗室或者節度。如今的歸德軍節度使,且擔任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的高行周的夫人,便是存審公的次女。而存審公的長女,則是嫁入了閻家。鄆州閻家,閻寶在後唐莊宗時做過檢校太尉、同平章事,擔任過天平國節度使,在前幾年天福中,還被追封太原郡王,由此可見閻家地位。
大街上行人如織,雖處亂世,但商貿並未因此斷絕,相反,宛丘城商貿非常發達。
大街兩邊商鋪林立,米糧店,胭脂水粉店,首飾店,水果店,鮮花店,吃食店,麵店,肉鋪,酒鋪,衣料鋪,藥鋪……應有盡有。
昭宛的目光從街上店鋪里掃過,因出生後就沒被允許在外面逛過,她對這街上的東西,了解並不多。
昭瑾見她對街上的東西很有興趣的模樣,便說:「過幾日,我可以出門打些首飾,你可同我一起出門,便能好好見見這街市繁華了。」
昭宛感激頷首道:「阿姊,除了宛丘城,你還去過別處嗎?」
昭瑾道:「哪能去別處,不過是在內宅閨閣中罷了。」
昭瑾回答着,倒並未因昭宛那話而覺得她不安分。
她又說:「生為節度家女子,外面多少人羨慕我們可以在內宅有安寧生活,不必在外漂泊衣食無着。」
不過昭瑾素小在讀詩書孝經女德之外,便也會看家中的兵書和史書,故而有一般小女娘沒有的眼光和大志。
昭宛道:「阿姊,你說得很對。」
不過一直待在內宅,連大門也不能出的日子,卻的確不是昭宛的追求。
對會來到這個世界,她尚且迷糊,怎麼會願意迅速接受這個世界安排給她的內宅命運。
符家宅邸佔據了宛丘城一條街道,宅邸已經遙遙在望。這裏所住是宛丘城的高官貴人,大街上酒樓林立,也是字畫鋪、金玉首飾鋪、脂粉鋪等高檔店鋪的聚集區。
打馬從街道上過去,昭宛突然心有所感,往一邊酒樓上看去,一扇大開的窗戶里,有兩個青年男子正從窗戶處往下看,昭宛一時沒有看清那男子的容貌,但是對方給她的似乎熟悉的感覺,卻讓她驚訝。
她敢肯定,無論是以前的昭宛,還是現在的她,都決計沒有見過此人,但這人卻讓她無比熟悉,這種感覺可真怪。
昭宛甚至想騎馬過去看看,但劉嫗過來為她牽住了馬,又對昭瑾說道:「大娘子,二娘未得主母之命便先出門回府之事,還請大娘子為她說項則個。」
昭瑾頷首道:「阿婆,你且放心,這事我知。」
昭瑾應下後,她又趕緊去同二兄符昭信說這事去了。
符昭信從十五、六歲起,便入軍追隨符公,在外三四年,如今也不過十□□歲,尚未婚配,對妹妹非常愛護。聽昭瑾說了昭宛之事後,他就應道:「此事簡單,說我們是從莊子裏接到了二妹便是,對嗎?」
昭瑾笑着點頭,「多謝二兄。」
符昭信無奈搖了搖頭,又說:「即使家中知道我們是在半路上接到二妹,也並無什麼不妥。父親不會介意此事。」
昭瑾道:「讓楊氏母親知道此事,總歸不好,她會認為二妹是愛自作主張之人。我出嫁後,二妹在家,日子恐怕更加難熬。」
符昭信是庶出,但他在家從沒有受過大的委屈,便認為家中在對待女兒上,也不至於有什麼偏心之處。聽昭瑾這麼說後,他便問:「楊氏母親待你們不好嗎?」
在楊氏嫁給符彥卿公做繼室後,符昭信便隨着符公離家去鎮所了,中途雖回家過幾次,但也是來去匆匆,和楊氏並無什麼接觸,對楊氏也無了解。
昭瑾自然不好明說楊氏的霸道,便道:「楊氏母親剛生了四郎,加之有三郎需要照看,自是沒有精力再想着家中女兒了,這也是人之常情。」
符昭信自是能夠理解昭瑾話語裏的意思,他看了看騎馬跟在後面的昭宛,說:「我記得二妹只比你小一歲,她也會很快出嫁,在家時間不多了。」
說到這件事,昭瑾才為昭宛擔心起來,說:「我出嫁後,昭宛的婚事,怕是要父親放心上才好,二兄,到時候你可得提醒提醒父親,或者你向父親建議,不然楊氏母親恐怕不會對她的婚事上心。」
符昭信道:「我會記得。」
昭瑾一笑:「二兄,你也該為我娶嫂子了。」
一直穩重的符二郎,不由臉一紅,說:「功未建,怕是要等兩年再談此事。」
「怎麼叫功未建,此次陽城大戰,你隨在父親身邊功勞不小,不是還做了郎將嗎?」昭瑾笑話符昭信的故作謙虛。
符昭信被她打趣得不好意思,趕緊一夾馬腹,快走了幾步躲開。
那間酒樓被甩在了後面,昭宛若有所思,眼見着符四公家的大宅大門就在不遠處,她對即將面對的這個大家庭,心裏實在有些迷茫。
好在劉嫗對她說:「二娘,你得先去大娘子那邊梳洗後,才能去拜見國公,你可知?」
她的話喚回了昭宛的神思,她點頭道:「好。」
自從符公回宛丘,符公府上的門檻幾乎就要被前來拜訪的客人踏平了。
在這種情況下,昭宛隨着昭瑾從後門入了府,而昭信則帶着士兵從另一道門入府回報事情去了。
至晚唐開始,城中封閉的坊市制度便漸漸不復存在,城中居民沿着道路兩旁修建房屋,便形成了更為方便的開放式街市制度,不過,這樣於防火防盜自然不利,但在這天子頻繁換姓的時代,一時也沒有雄才大略的君主來對城市做更好的規劃。
從鴻升酒樓二樓之上看下去,下面街道繁華,但也雜亂無章,乞兒遍街,小偷擠進人群,很快就得手,被錢袋主人發現,街上馬上就是鬧哄哄的抓盜賊之聲,那盜賊尚沒有跑太遠,已經被兵勇抓住,一刀下去,便當街橫死,鮮血濺在大街上,人們聚在一起品頭論足地觀看着,直到兵勇叫了收屍人來把屍體拉走,人們才漸漸散了。
而那拿回錢袋的人,將裏面的銅錢倒出來,給了那抓捕盜賊的兵勇一大半,自己留了幾枚,苦笑着離開了。
因盜竊嚴重,朝廷規定,只要犯盜竊罪,便被判處死刑,想以此來控制盜竊罪的犯罪率,不過人們生存尚且艱難,很多人是在餓死之前去偷盜,故而盜竊之人,並沒有在如此重罪之下減少。
而所謂死刑,雖然很多地方並沒有嚴格執行,但是有人當街殺死犯盜竊罪的罪犯,也無人來管束。
坐在二樓靠窗戶的男子,名叫郭榮,他本姓柴,大約六七歲上,因家中貧困,就離家去了姑母家生活。其姑母嫁給了一個低級軍官,此人姓郭,名威,因柴夫人一直無所出,郭威對柴夫人一往情深,不願意納妾,便收了這個侄子柴榮為養子,柴榮便改姓了郭。
這個男子大約二十四五歲,膚色是走南闖北被太陽曬出的麥色,劍眉星目,眼神深邃。坐在他對面的男子是跟着他一起行商的手下,叫鄭好謙。
鄭好謙剛見符氏一家人打馬走過,同對面的郭榮說道:「大郎,方才那是符第四符公的家人和兵馬吧,陽城一戰,符公戰功不小,據說是被天家加了同平章事,改武寧節度使。武寧節度經略徐州,這裏倒是一個富裕之地。只是天家對劉公見疑,此次契丹南下,不用劉公,劉公此次無功,委實可惜。」
鄭好謙嘴裏的劉公,乃是郭榮父親郭威效命的北京留守、河東節度使劉知遠。
郭威是劉知遠的親信,雖然郭榮如今不算從軍,而是商人,鄭好謙跟着他行商,也不算劉公手下之人,但劉公的一舉一動,也的確是會關係到他們之後的前途,鄭好謙自然對此非常在意。
郭榮說道:「劉公如今志本就不在討得天家賞賜,比起在天家跟前建功,他是更想積蓄力量,成就王業。現在天下這些節度,有幾人是真正為這天下打算,為皇位上的天家考慮,不過是為自己打算,一有機會,便想取而代之罷了。不過做得最顯眼的便是劉公,天家自然對他生疑。」
鄭好謙很受教地點頭,他一向是沒有大主意的,但對郭榮卻是忠心,又說:「聽聞符公要將大女兒嫁給李守貞的長子,從此兩人便是姻親了。」
郭榮說:「符公雖智勇雙全,但素小在莊宗跟前,歷經數朝,至如今為人卻是十分謹慎,他要的是功名利祿,沒有大心思,不似李守貞,李守貞不是安分的人。」
鄭好謙說:「只是不知符家有幾位女兒,這長女出嫁,符家之後又是同哪位節度結姻親。不知道劉公是否有意,劉家大郎尚沒有婚配,對吧?」
鄭好謙探聽消息是第一,別說外面的事,就是有些節度家裏內宅的事,他也能知道不少。
他跟着郭榮一直走南闖北,別說北方晉國的事,就是南邊南唐、吳越、荊南和南楚的事,他和郭榮也知道不少。
雖然劉知遠只守着河東那一片地方,但靠着郭榮一直行商,打探天下消息,他卻是對天下之勢,盡掌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