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子裏見不到花,卻充滿了花的芬芳,秦禹九這個人就是這樣。
他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茶杯,品着淡淡的茶香。
一雙幽怨而急迫的眼睛緊緊的盯着他。
「晉卿,你怎麼一大早就過來了……昨天不是泡溫泉泡得久了,昏了過去,為什麼不多休息休息?」
「秦兄!求你割愛!」
這聲音低沉有力,說話的人像是要表現出最大的誠意。男人不等秦禹九接話,張口就把昨晚在溫泉遇到一個絕色美女的事情說了出來。
秦禹九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有着豪富人家特有的氣質。
他是自己府上的客人,名叫王詵,字晉卿,他的先祖是北宋開國功臣王全郴。王詵現任青州都鈐轄,他雖是一州的軍事長官,卻詩文書畫無所不曉,品竹調弦無所不通,乃是當今最風流的名士。來年王詵便要卸任返京,秦禹九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也被沙門島邀請了,王詵主動前來,邀秦禹九一起上島。
秦禹九與他私交頗深,秦禹九並不討厭這個人,正如王詵也並不討厭他。
兩人又有能談得來的話題,作伴出行倒也不錯。
昨天深夜,自家的內宅竟然鬧起一陣騷亂,莊丁就見到王詵昏倒在溫泉池裏,周圍不見人跡。
而今天一大早,這人剛醒,就跑來問自己要一個女人。
秦禹九笑着道:「晉卿,我與你說過了,我那後閣沒有什麼歌姬美妾,定是你昨晚多喝了兩杯,夢中私會『湘夫人』了!」
「沒有的事,溫香軟玉在懷,我怎麼會是做夢?!昨晚……」王詵頓了頓,然後道,「昨晚進入溫泉後,我遠遠見了一抹倩影,去到那泉心假石邊,就發現了她,她是何等的絕色女子,以前我見過的女子都不過是庸脂俗粉……」
他慢慢說下去,將昨日發生過的事情一一說了出來。
「一抱住她,不知怎麼得,我就神魂顛倒,昏了過去。」
秦禹九聽得王詵說完,並不言語,修長的手指撫弄着杯壁。
「秦兄,求你成人之美,將那女子轉送與我,我定好好待她。」王詵的嗓音竟然有些微啞。
秦禹九心裏苦笑,內宅並無女子,這是事實。內宅凝香閣供着祖先牌位,一般除了他吩咐,女子是不得隨意進入的。可王詵言之咄咄,實在是讓人心疑,除了自己和王詵,這內宅唯一還住着,歐陽峰和他帶來的丐幫一干人等。
秦禹九皺着眉沉默,他愣了半晌之後反應過來,笑道:「晉卿莫說玩笑,我這內府確實沒有豢養女子,如何奉送啊?」
「我願用家中那八個美姬與秦兄換這一個女子,可好?」
秦禹九心道:他府中八位美姬,都是才藝雙絕,容貌出挑的絕世美人,如今他竟然願意交換一人,到底昨晚他所見女子有多美?
「晉卿,你……」秦禹九看到王詵的目光,竟然蘊藏着深深的相思之情,說實話王詵什麼樣的女人沒有見過,竟然對一面之緣的女子,動了真情?
秦禹九此刻思緒繁雜,閉上眼睛之後,他開始重新整理線索。
然而他想着想着,歐陽峰的身影卻不知不覺的浮現在他的腦海之中。
似乎空氣中隱隱瀰漫出一股淡雅的香味。
似是一件困擾他多時的事情塵埃落定,秦禹九突然放下茶杯,雙眉倒豎的看着王詵,一字一頓的道:「我說沒有便沒有,此事莫要再提!」
主人一臉怒容,任客人有什麼旖旎心思,都再也生不起來了。
頓時,場面一片寂靜。
王詵心想:一定是秦大官人的寵妾,他這一口否認,明顯是不願割愛,可自己總不能為了一個女人與他起爭執吧。
雖然心裏這麼想,可臉色也不好,直直的看着秦禹九。
秦禹九隻是不語。
兩人對視許久,終究王詵只是苦嘆了一聲,一拂衣袖,轉身離去。
秦禹九看着王詵有些落寞的背影,心道:晉卿啊晉卿,眼下也許你怨恨我,可以後你終究要感謝我,斷了你今日的念頭。
☆☆☆
事與願違,克里斯想要騎馬,卻只得坐車。
聽說昨晚溫泉里的那個男人是秦禹九的朋友,也在受邀之列,會與他們同行上島。她實在不想跟對方打交道,於是便早早躲進馬車裏,熊戴影陪着她。
秦禹九府上的家丁再加上王詵的隨從也有二三十人,車夫趕着五輛大馬車,車上裝滿了日常所需的用品、衣物,紙墨書籍,還有秦禹九的香藥、香料和香油,車隊載着行李輜重浩浩蕩蕩的出了齊州城,沿着官道往青州去了。馬車走得很平穩,慢悠悠地坐着馬車一路欣賞沿途風景,優哉游哉的,哪裏像是要去救人啊!
說實話,這馬車可比牛車要快了許多。在大宋朝,馬匹是絕對的稀缺之物,更受到國家嚴格管控,所以能坐得起馬車,那實屬不易。
王詵為他們準備了幾匹戰馬,其餘的隨從則騎驢。
路行了不到一半,克里斯就耐不住了,她偶爾打開側面小窗簾,探頭去看外面的風景,熊戴影在一旁為她講起膠東半島的風土人情。當馬車緩緩駛過一片果園時,車因泥濘的路面顛簸起來,儘管秦大官人的寶馬香車已經相當奢華舒適了,車裏鋪了不少厚厚的軟墊,克里斯還是覺得這種沒有減震的馬車坐起來真是不舒服。
看着馬車前方洪七里的背影,騎着一匹棕色大馬,頭戴着黑色斗笠。似乎是察覺了後背射來的視線,他在馬上轉身回看。
克里斯咬着下唇,縮回了車裏,又靠回軟墊子裏。
昨天被洪七里發現了自己女子身份那一幕歷歷在目,自己竟然先後被兩個男人看光光了。克里斯回憶起來,洪七那結實寬厚的胸膛,強壯的手臂,嗯還有……身材真好!不吃虧,自己也看回來了!
她轉念又一想:這個時代相當保守,男女之防尤甚,洪七該不會認為只要看了對方的身體,男子就要負責,和女子成親吧,這下麻煩了!
克里斯突然覺得洪七里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樣了,她頭大起來,揉了揉太陽穴。
她想多了。不過,洪七里看她的眼神是不同了。原以為歐陽峰有龍陽之好,洪七里還刻意與他拉開距離,認為他說話做事都很出格。現在調換成女子身份,他反倒覺得什麼都想通了,甚至那些古靈精怪的事情,也變得讓人忍俊不禁起來。
熊戴影本想問問昨晚的事情,話剛到嘴邊,瞧了瞧主子陰晴不定的臉色,一陣暈紅雙頰,一陣又鐵青個臉。熊戴影只知道昨晚主子是穿着洪幫主的衣服回來的,真不知道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隱隱覺得有些事還是不問的好,就當什麼也沒看到。
不一會兒,車子停了下來,卻是秦禹九掀開車簾,上了車。他在克里斯對面坐下來,手上拿着一個精緻的木匣子。
秦禹九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把木匣子遞了過去。
克里斯接到手裏打開,裏面是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瓶身如同海水一般湛藍。
「這是什麼?」
「這是秦某最近試製的香藥,還望歐陽公子笑納。」
秦禹九本來懷疑歐陽峰便是藍元霄,可今早王詵一鬧,讓他不由猜測起來:倘若歐陽峰和藍元霄都是女子裝扮的!這個猜想第一次闖入秦禹九腦海里時,連他自己都難以相信,這是何等荒謬之事。可那熟悉的香味每每傳進他鼻孔的時候,他又不得不選擇相信自己的嗅覺。
秦禹九心道:如果歐陽峰知道自己的弱點被我抓在了手心,會做什麼表情,又會露出什麼樣的馬腳?
為什麼秦禹九會突然贈香?克里斯心裏雖然疑惑,可她還是大方的接受,並連聲稱謝。她小心地打開那藍色小瓶,一股清爽的香氣飄了出來。
「薰衣草?」
「歐陽公子識得此草?」秦禹九一愣,緊接着他的雙眼突然變得熱切起來,喃喃道:「薰衣草,薰衣草,這個名字倒是比『靈香草』有趣!」
這「靈香草」是他藏品中最珍貴的香料,得來十分不易,他一直小心謹慎的使用。可制香不易,他耗盡所有原料,也只製作了這么小小的一瓶,這瓶香藥本來他絕對不會送人。
克里斯雖然不知道秦禹九葫蘆里賣的什麼藥,但她卻深知秦禹九的「弱點」是什麼。她決定投其所好,正好利用這瓶香藥搞清一些事情。克里斯從前縱橫商海,向來喜歡直球搶攻,攻克人心,這也是她在商場上屢戰屢勝的最大特色。
「我確實認得。此草名喚薰衣草,原產於地中海一帶,它很容易種植,我在普羅旺斯見過成片開放的薰衣草,像紫藍色的花海,美極了。」克里斯滔滔不絕,「薰衣草的花語是『等待愛情』,真是極致的浪漫。」
「地中海?種植?花語?」秦禹九專注地看着歐陽峰,他說的每句話都讓秦禹九震驚。
克里斯想起了時代的鴻溝,於是解釋道:「地中海,就是西域再往西,有那麼一片海洋,薰衣草最早就生長在那海邊。其實,這薰衣草不僅香氣迷人,而且還有安神鎮定、潔身驅蟲的功效。」
秦禹九沉默了,他慢慢體味着這些話,整個人完全沉浸在那藍色花海的美妙情景之中了。
克里斯見秦禹九雖然不語,但卻滿臉的渴望,心中便已明白他上鈎了;她心中暗喜,接着說:「花雖然無聲,但每一種花都可以代表一種意境,讓人們藉以表達情感,抒發情懷。」
「花語……」如此看待花卉,這個人得有多高的意境,秦禹九於是想。看着克里斯,他眉目之間滿是驚異,甚至讓他忘記了,送香的初衷是想試探歐陽峰身份這件事。哀嘆一聲,繼續道,「可惜這薰衣草被我耗盡了,無法再制出更多的薰衣草香藥,世間獨此一份。」
克里斯緩緩開口道:「無功不受祿,秦大官人為何贈在下如此珍貴心愛之物啊?」
秦禹九道:「歐陽公子身上的香藥,脂粉氣有些重了,還是用這瓶更好!」說到「脂粉氣」時,他似乎刻意停頓了一下。
克里斯聰明絕頂,心念一轉:秦禹九精通制香,此刻話中有話。難道他從自己身上用的香尋到了什麼端倪,察覺到了自己的身份?稍微沉思了下,她不動聲色道:「原來如此,多謝秦大官人美意,在下卻之不恭。」
克里斯點了一滴香水,擦在手腕內側。
她聞着淡淡的香味,面露微笑。
這個味道還真像。克里斯雖然和父親的關係不是很親近,但每年聖誕節她都會給藍世恩寄去一份禮物,那就是大衛杜夫的冷水香水。在秦禹九為太后制香的時候,曾送給藍元霄一些香藥,克里斯當時就暗贊過秦禹九的制香水平和工藝。
她悠悠開口道:「秦兄,小弟對你制香的水平很是佩服。不過,不知道你是用何種方法提煉精油的?」
克里斯忽與秦禹九兄弟相稱,一下拉近了兩人的距離,顯得親近了不少。可她問的問題卻涉及商業秘密,不好回答,秦禹九一時反倒無語。
她繼續展開攻勢,幽幽道:「從你的香藥里可以看出,你用到了早期的蒸餾法,只可惜技術不佳,並不能高度提純。」
秦禹九的表情已經凝固在了臉上,連在一旁暗暗聽着的熊戴影,也偷偷笑了出來。主子的本事可大着呢,連高小公子見了都瞠目結舌,再別說外人了。
克里斯繼續道:「香水分前調、中調和尾調。你的香後味不足,最極品的香要連綿不絕,余香無盡。想必你那蒸餾器沒有精餾塔,只能算是初具雛形的蒸餾器。」
一般商家制香用的是陶製的分餾器,自古以來是用來釀酒提純的。可凝香閣所用的分餾器,是秦禹九花重金從大食國買回來的玻璃蒸餾瓶,所蒸製的香草純度比通用的法子要高明多了,要不然凝香閣的香也不會在京城被人追捧,千金難求了。
秦禹九心道:歐陽峰竟然說自己的「蒸露瓶」還不夠好。他心中雖有不甘,嘴上依然低聲討教:「賢弟有何妙法?」
克里斯微微一笑,道:「小弟知道一些制香的法子,秦兄若有興趣,回到京城,我便把所知道的都告訴你吧。我也可以幫你造一個新的蒸餾器,這樣你制香就不用再局限於天然原料了,那樣再來匹配香藥單,便可極盡精細之能事,樂趣無窮了。」
秦禹九知道歐陽峰是個爽快的人,不會隨便欺哄自己,他聽得已是情緒難抑,激動地道:「此事甚好!」
說完這話,他忽然回過神來,殊不知他上車前本來想好了要利用歐陽峰的「弱點」欲以脅迫鉗制,可轉眼間卻發現形勢立轉。他長嘆了口氣,心道:到底是誰把誰的弱點牢牢握在手裏了。
克里斯見他嘆氣,朝他擠眉弄眼的笑笑,意思是:都是聰明人,你乖乖的,我就教你!
秦禹九無可奈何,心道:罷了罷了,此番也就受制於人吧!
過了一會兒,洪七里又鑽了進來。
車廂不大,恰好只能容四人坐着。
克里斯和熊戴影坐在一排,秦禹九和洪七里坐在對面。
他們用了不少時間仔細商量上島的具體安排。秦禹九上島所帶隨從人數都提前記錄在冊,他們一行人扮作其中幾人即可,不過那沙門島查驗嚴格,需要謹慎小心,秦禹九又交代了些自己府中下人的情況和規矩。
秦禹九突然想起了昨晚發生的事,和今早王詵問自己要女人那一幕,偷偷瞥了一眼歐陽峰,接着道:「我那位朋友叫王詵,官拜青州都鈐轄,再往前走,就是他的管轄之地了。他不太熟稔江湖規矩,若有得罪歐陽公子的地方,我這裏先替他賠禮了。」
這話一出,克里斯忽然發覺馬車裏每個人都在盯着她。
三個人視線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想裝作不知道,卻又無法忽視。
想起昨天晚上鬧的那場,實在尷尬。
她忽然大叫道:「還有沒有馬啊?我突然不想坐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