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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2年12月10日,美國,華盛頓特區
星期日,晴
27 時鐘剛報過四點,天已經開始黑了。現在亨利不在家,他吃過午飯就出門了,去見出版社的編輯,因為亨利也在寫一本小說,他需要一些專業人士的意見,而且他在考慮用一個筆名出版它,書名叫《艾斯特》,他說書里的女主角艾斯特?杜德利的原型就是我,這部小說就是獻給我的。
這樣,我有充足的時間寫日記。桌子正對一扇大窗,我可以留意到亨利的汽車聲。放干版的盒子就放在我腳邊的地板上,如果他開車回家的話,我會把日記放進盒子裏,立刻下樓去迎接他。
如果他問起來,我會告訴他,整個下午我都在看最近新拍的照片,比對它們的效果。
這的的確確是說謊。
但「周末俱樂部」有自己的規矩。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了。
我又想起了喬治那天對我說的話:
他忽然問:「你還在用阿爾切的火棉膠濕版法,還是已經用了玻璃干版?」
這座攝影博物館裏的一切都讓我如痴如醉,好半晌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喬治在問我非常專業的問題,心想:這是老師要考考學生嗎?我想了想,回答道:「儘管我用了干版,但也拋棄不了濕版。」
「你不覺得溴化銀的干版感光度更好嗎?」
「是這樣的,但是我喜歡在玻璃上塗抹藥液,總感覺照出來的顏色色差有更多的層次。」
喬治捂嘴笑笑:「我的祖母沒說清楚,你哪裏是一個需要我教的初學者?」
我的臉微微變紅,說:「我對麗茲說的事真話,我真的希望有人指導一下我的暗房技術。」
「聽說你都是自己配藥?」
我點點頭。
「你聽說過伊斯曼干版公司嗎?」
「是一家新公司,我試用過他們干版,效果不錯,價格也在同類里相對便宜。」
「讓你看看我用的相機吧!」喬治又走到一張桌子前,他輕輕揭開了白布,上面擺放着一個方形的盒子,比起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款,形狀都要小。
「它好小!」我不得不發出一聲感嘆。
「很有意思吧,伊斯曼的老闆,也叫喬治。其實我很早以前就認識他了,我們都是瘋狂的攝影技術愛好者!」他托着下巴想了想,「叫喬治,好像是在叫自己的名字,還真感覺怪怪的,我還是稱他作伊斯曼吧!」
他拿起了那個黑盒子,說:「它就是伊斯曼相機,你看它省去了龐大的玻璃版暗箱,機身就能做成這么小巧的樣子。」
我實在很喜歡這個黑盒子,比起我的那個相機小太多了。
我問:「它不用玻璃干版,那用什麼?」
「你問的是頂級的商業秘密,親愛的。」見我剛要撅嘴抗議,他繼續說,「我和伊斯曼叫它『膠片』。是一種塗有感光材料的相紙底片。」
「膠片?」
他點點頭,帶着自豪的口氣說:「我可以告訴你,箱子裝了六米長的膠片,它可以拍一百幅6毫米的照片!」
我吃驚的看着那個小箱子,
「其實我和伊斯曼對它的樣子並不滿意,一直想要改良了一下底片盒,我們還在繼續完善它……」他突然轉過頭對我說,「我們想在讓它面世前,請人試用一下,不知道三葉草是否願意。」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這麼幸運。但我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如果我可以的話,我願意!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勝任。」
「放心吧,我會告訴你如何使用它。」他打開黑箱子側面的皮扣,帶着鏡頭的「皮腔」顯現了出來。
接下來,喬治把這台伊斯曼相機的操作方法詳細地講給我聽。
「你自己試試?」他問我。
我接過相機的時候,既興奮又緊張。它體積小巧,重量真的比我自己的相機輕太多。我看着它——這個小東西會改變攝影技術未來。這太棒了,我太興奮了,不停地說。這太棒了!
我透過鏡頭瞧了過去——眼前的景象仿佛增加了一絲神秘色彩,這是我熟悉的感覺——我甚至可以看到一個人人都可以買的起相機,可以隨處拍照的世界。
又擺弄了一陣,我想問喬治關於光圈的問題。抬頭一看,卻發現房間裏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剛向外走了幾步,突然就聽見動靜,是喬治和威廉,他們兩人壓低了聲音,開始小聲說話。
「三葉草呢?」威廉問,「你跟她說了嗎?」
「還沒有……我還沒來得及說。」喬治指了指裏面,「她正醉心於那台相機,這會兒,任誰也打擾不了她。」。
我站在了那個木牆的後面,不知道為什麼心跳開始加速。他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啊呀呀,連你這位現任的『周六俱樂部』領頭人都不放在眼裏,是不是考慮不要讓她加入了?」
我心中暗想:原來喬治真的接替了阿加西斯先生的衣缽,在主持周六俱樂部。
喬治問:「你既然是考評人,那你告訴我她是否解開了謎題?」
威廉埋怨道:「我覺得你壓根是偏心,給她出的題目太簡單!」
「回答我的問題!」
喬治背對着我,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的聲音變得很低沉。
威廉立刻收起笑臉,認真地說:「她一下就猜出來,要見的人是一位『阿加西斯先生』,而且她還差點猜出來那首詩里藏着的『那個謎題』。你說,她怎麼立刻能想到『偉大的教授』指的就是肖馬特半島,而「寬肩膀」指的就是帕克小屋的所處之地?好在我入會的時候,不是考這個終極謎題,否則我一輩子恐怕都成不了會員了。」
喬治說:「說實話,三葉草真是我見過的最聰慧,最敏銳的女性了,而且她擁有一個充滿活力的靈魂。」
「還有嘴上最不留情面吧!你真的不知道,剛才她怎麼說我的——基本就是一個跛子,外加心智不健全人士。」
儘管十分克制,喬治喉嚨里還是發出笑聲,道:「我忘了,她還很有幽默感。」
見威廉歪頭朝我的方向看了看。不知道為什麼,我下意識的向後一躲。直到威廉走到喬治身邊,兩人背對着我並肩站立,我才敢偷偷去看他們。
「其實我也覺她配亞當斯那個書呆子有點可惜了。話說她們家族的女人挑男人的眼光太有問題了。要不然也不會有瑪格麗特?富勒夫人那句著名的評語『香水灑在了沙漠的風裏。』」
我微微一愣。這句話麗茲跟我說過,竟然是富勒夫人說的?
「這回,我倒同意你的說法。」喬治說。
威廉露出詭異的神情,輕聲問,「聽你這麼說,難道你迷上人家拉?」
我心中罵道:這個該死的威廉,背地裏竟敢這樣胡說八道。喬治比我小了整整十九歲,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喬治一句話也沒有說。沒承認,也沒否認。
這樣的反應倒出乎了威廉的意料,他抓了抓頭髮,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最後,喬治長嘆了一聲,道:「我還在想,祖父臨死前,囑託我的那些話,要怎麼告訴她!」
說罷,他們同時望向身前的木牆,目光鎖定在一個橢圓形畫框的剪影上,畫中是個女性的剪影。
「直說吧。」威廉說,「她到底是『天使』的女兒啊!你也說過,命運是擺脫不了的。」
聽着他們的話,我也望向那木牆上掛着的剪影畫。
一瞬間,眼前又出現了幻象。就像剛才在樓下大廳里看到的那樣。
只是這次,我覺得自己不像在一旁觀看,而是置身其中。我有種正在向後倒着走的感覺,我的手在空中抓了幾下。
突然,抓住了一隻手。
我感覺抓着一個人的手,它是那樣的溫暖。
我抬眼看去,母親!我心中叫道。
她穿着漂亮的裙子,拉着我走過了大廳,來到了周六俱樂部的聚會大廳。不是樓下的那樣,而是一間更小的房間,一個沙龍。
原來,我以前就來過這裏。
屋裏擠滿了人,大多數穿着黑色的禮服。有人端着美味的點心和五顏六色的雞尾酒穿過人群。到處是歡聲笑語,快樂的氣氛讓我難以自控。有一雙大手伸了過來,從母親的手中接過了我,他讓我踩在他的皮鞋上,帶着我跳起舞來。
我抬起頭來一看。這雙大手的主人我認得,是阿加西斯先生。原來我早就見過他,遠遠早於女子學校的入學式。
我的腦子變得非常混亂,幾乎不能呼吸。房間裏的人都在說話,接下來。在我耳朵邊,有人大聲呼喊,呼喊我的名字:「三葉草!三葉草!你沒事吧?」我覺得很迷茫;那聲音聽起來很耳熟。我慢慢回過神來,發現是喬治在叫着我的名字。
「你怎麼了?」他說,「我剛才怎麼叫你,你也聽不見。」
「沒什麼。」我說。然後趕緊看手中的相機,黑盒子這時候已經到了威廉的手中,他也是一副緊張的神情看着我。
「我很抱歉。沒什麼事,我很好。我很好。」
「你在發抖。」喬治說,「你冷嗎?我扶你先坐一下。」
我回想着剛才所見到的幻覺。它是那樣的清晰、分明,令我無比震驚!又一次身臨其境,我能感受到一切。那畫面感覺真實,幾乎比它消失後我睜開眼看到的真實世界還要真實。
我心中閃過一個問題,立刻說了出來:「喬!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是不是跟我的母親有關?」
喬治和威廉,對視了一眼。「是!」
「你快告訴我。」我的聲調都變了。
他說:「你別着急,平復一下情緒,我們坐下來,我慢慢告訴你。」
我坐在沙發上,過了許久,才緩過勁來。我謝了他們,也說了抱歉。我心中對自己剛才的失態感到羞愧。
喬治坐在了我對面的沙發上,他開門見山的問:「三葉草,可知道『超驗主義』?」
我點點頭,說:「當然知道了,周六俱樂部最早的成員就是超驗派的成員啊,而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先生!」
「那你是否知道你的母親是一位超驗派女詩人,而她是周六俱樂部的最早一批成員之一?」
我搖搖頭,說:「她去世的時候,我只有五歲,父親極少對我談起她,而我對她的記憶少的可憐。」我心中想:可是我剛才卻想起了一些。它們就像是我記憶中遺失的碎片,我試圖把它們在我的腦子裏粘牢,修補好它。
威廉這時候插嘴道:「所以,你也不知道,她被超驗派的成員叫做『天使』?」
「我不知道……」我的頭搖的像撥浪鼓似得。
喬治說:「我祖父病重那年,他讓我去見他。是他,告訴了我關於你母親的事情。他說她的死有蹊蹺。而你的父親肯定是知道了些什麼,但是他把真相隱藏了起來。」
「胡說!」我激動地站了起來,「我父親告訴我,母親是死於肺癆的。」
「你在懷疑我祖父說的話嗎?你認為他會無端端的說出這些?而這些話很可能毀壞一個人的名聲!」喬治問。
我猶豫着。是啊,阿加西斯先生絕不會那麼做。
「他還讓我去找你,他的原話——『只有三葉草能解開她母親死亡的秘密!去找她,邀她加入周六俱樂部!』」
聽言,我身體如同過了電流一般。我傻傻的望着喬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日記寫到這裏,我握着筆的手不斷地顫抖。
我想起了這一切。從那天起,我費盡心思地尋找那些記憶的空洞,試圖找到任何可能引發回憶的小細節,這讓我絞盡腦汁,身心疲憊。最近的一次就是母親倒在血泊中的樣子,但是記憶又變得模糊了。之後,連一點殘留的記憶都很快消失殆盡。
我推開窗戶,發現天上早已飄起了雪花,向拉法耶特特廣場看去,一片銀裝素裹,真的很美。
我放下手中的筆,拿起那台喬治送我的神奇相機,對着窗外拍下了一張雪景照片。(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