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尚心事重重的離開了。
江烽交給他了一個無比無複雜繁複的工作,這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夠完成的任務,而且這個直接將士紳望族利益排除在外的構想,也對出身五姓七望出身的他心理上一樣有很大衝擊。
好在崔尚也是一個明白事理之人,他很清楚目前江烽要想迅速站穩腳跟,要想迅速充實壯大固始軍,就只能這麼做,否則江烽這種統治力維繫不了多久。
更何況崔尚也看到了江烽這其實也是一個權宜之計。
江烽並非顛覆了整個士紳望族佔據主導地位的社會秩序,很大程度只是想要通過軍功來重新培育一批為他賣命、忠於他的新貴罷了。
這和自己來固始的目的不矛盾,自己來固始也不就是想要從被排除在權力核心之外的情形下另尋出路重新踏入權力中樞中麼?
雖說固始現在還遠談不上與權力中樞有多少瓜葛,但是這起碼是一個良好的開開局了。
就憑着與蟻賊和蔡州軍的這兩戰,固始軍很快就會淮南淮北道和河南道上熠熠生輝。
無論是大梁,還是淮北時家、淮南楊氏以及南陽劉氏,乃至鄂黃杜氏,都會感受到這支新興力量的不一般,都需要掂量一下這支力量的出現給這個區域利益格局帶來的觸動和變化。
江烽知道崔尚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自己帶給他的這番觀點,但他相信崔尚是個聰明人,很快就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
至於說制定規制條陳那更是崔尚這類策士得心應手的活計。
現在自己只讓他拿出一個現實可行的粗略版條陳,能夠最簡單直白的讓將士們明白他活着替自己賣命能得到什麼,為自己戰死又會獲得什麼,讓他活着能有奔頭,死了也心甘情願,不會抱憾。
崔尚臨行之前也告知江烽,如果身體支撐得住的話,最好擇機到幾處將士屍體收殮所在去看一看,順帶看望一下陣亡將士家眷,予以撫慰,這也是收攬軍心的最佳時機。
這個提醒也來得很及時,這幾日裏陣亡將士都將陸續收殮安埋,按照李唐一代以來的規制,要麼是就地安埋,要麼就是送回鄉中安埋,這其中還還要分有無家眷親屬者。
本地籍士卒自然不必說,但是這一戰中戰死的將士不少是來自大梁和申州,亦有部分是來自壽、潁等州,而且現在光州還在袁氏控制之下,如定城、光山、樂安等縣自然不會接受固始軍士卒的安埋,這就需要一個折中的辦法來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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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滿默默的替吳長生蓋上棺槨蓋板,看着身後這一群將士們,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們。
數百具屍體擺在校場內,觸目驚心。
縣城裏的棺材根本不夠,材官所正在招募縣裏所有木匠加班加點趕製。
這一戰對大梁子弟來說是真正的浴血之戰,從大梁來的九百多將士,在這一戰中陣亡超過兩百人,可謂慘烈無比。
無數人帶着夢想而來,但是幾日後他們卻只能迎來一抔黃土。
他們中的很多人在大梁還有妻兒老小,還等待着丈夫、兒子、父親能給他們帶來富足的生活,但是現在這一切都會隨着戰爭的殘酷一點一點變得現實而冷峻起來。
當兵從來就是提頭討生用命掙餉的活兒,大梁子弟來固始之前就曾有過這種心理準備,他們在廣勝軍、龍虎軍中時也是一樣如此討生活,但是當這種生活帶來的殘酷性再度回到他們的視野中時,倖存下來的將士們還是有些不寒而慄了。
「指揮使大人,軍指揮使大人戰前所作的承諾是否會兌現?」
氣氛有些凝滯,終於吳長勝還是代表這兩百多陣亡將士問道,逝者已矣,那麼活着的人該得到什麼,這才是最現實的問題。
丁滿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雖然蔡州軍已經撤離,縣城內也已經解除戒嚴,但是後續的事情還很多,楊堪現在還傷重不起,郭泰陣亡,大梁來固始的三個領頭人中就只有自己了,大家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也在情理之中。
「我相信沒有問題,軍指揮使大人戰前明確向七郎和我承諾,會讓為固始戰死和受傷的兄弟們得到他們該得到的東西,這一點江大人不會失信。」
丁滿也相信江烽不會失信,這關係到這一支軍隊的軍心士氣,沒有那個主帥會會這麼不智,但是戰前只有一個虛無的承諾,要落實到具體的條款上來,那就不簡單了。
陣亡者該怎麼優恤,傷殘者又該怎麼優恤,還有戰爭中得勛獲功者又該怎麼來賞賜,而他們得勛獲功之後陣亡了或者傷殘了又該怎麼獎賞,這些都非常複雜而具體,不是一件簡單之事,
吳長勝點點頭,丁滿這麼說,他自然不可能不信,而且江烽給他的印象還是很好的,只是這關係到已經陣亡的兩百多兄弟,在沒有定論之前,沒有誰能放得下心。
較場口傳來一陣聲音。
「軍指揮使大人來了。」
一干將士和家眷們都激動起來了,先前丁滿就向大家介紹過了,軍指揮使大人受傷甚眾,難以起身,這也得到了吳長勝等人的證實,為了斬殺汝陽八柱的趙欖,軍指揮使大人也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這都能理解。
看着江烽一瘸一拐在張萬山等親衛的攙扶下過來,一干將士和家眷們自動的分開一條路,而將士們更是主動的行禮。
「阿滿,這是十二的靈柩?」江烽一臉肅色,走近靈柩,推開張萬山的攙扶,徑直問道。
「回軍指揮使大人,是十二的靈柩。」丁滿趕緊道。
如果說在這一戰之前,丁滿對江烽還只是有些尊重和羨慕,內心深處還是覺得這個傢伙運氣太好,但這一戰之後,他的這份心思早已經消失無蹤。
不談他如何與大梁、南陽利益博弈,也不談他怎麼運作從鄂黃杜氏手中撈來利益,單單是這一場戰爭的分派應對,丁滿就自愧不如遠甚,而且江烽更是在武將對戰中斬殺了趙欖,這更讓丁滿心折。
無論是採取什麼策略手段,也不管這一場戰爭中充滿了多少巧合、運氣成分在裏邊,但是丁滿清楚,以蔡州軍巨石壓卵的實力,如果但靠運氣、巧合想要贏得這一戰,那純粹就是痴人說夢。
沒有前期術法防禦體系的準備,沒有前期杜氏的各方支持,沒有江烽與大梁之間的種種交易,固始軍憑什麼打贏這一次遠超各方預料而來的蔡州軍?
就連楊堪、丁滿等人內心深處都一樣充滿了懷疑,只不過作為武者的尊嚴讓他們不可能臨陣脫逃,就這樣,他們贏下了這一戰。
這是在江烽主導下的第一戰,丁滿感覺得到,無論是老固始軍,還是大梁子弟,亦或是申州軍,在這一戰之後,都有一種脫胎換骨般的感覺,只要再加以凝聚重鑄,丁滿自信這支軍隊將不遜於他原來所在的大梁廣勝軍!
江烽示意張萬山掀開棺材蓋板,站直身體看了看吳十二被術法火彈燒得有些猙獰變形的身體,鄭重其事的鞠躬行禮之後,這才示意張萬山把蓋板蓋上。
「十二家中尚有何人?」江烽把目光轉向吳十三吳長勝,「可有父母妻兒,在大梁還是在我固始?十三你可有家小?」
隨着大梁九百多子弟來固始,亦有部分家眷隨着這九百多老卒來固始,其中大部分都是在大梁混得較差,連溫飽都成問題的老卒。
「我哥尚有一女一子,女年方十二,子年僅九歲。」吳長勝黯然道:「老父還在大梁,母親早逝,我未曾娶妻。」
「十二之妻呢?」江烽也有些頭疼,一子一女,都才未成年,吳十三又未曾娶妻,混得連溫飽都解決不了,自然無從娶妻,而且聽吳十三的話里話外,吳十二似乎妻子還在。
吳十三一時間沒有回答,倒是丁滿有些尷尬的站在一旁小聲道:「十二之妻已經休夫。」
「哦?竟有此事?」江烽大惑不解,大唐以來民風開放,女子地位相對較高,女子休妻之事並非罕見,但也不多見,一般說來要休夫也得有合理理由。
丁滿見江烽問及,也只得簡單介紹了吳十二之妻情形。
原來吳十二之妻原是某大戶正妻丫鬟,生得頗有姿色,原本大戶家主有意納其為妾,結果才發現這丫鬟早已和家中一奴勾搭成奸,所以一怒之下將其買入教坊司。
後此女在教坊司中因為不服管教,被老鴇拾掇之後患病病重,眼見不得治,最終被趕了出去在街頭等死,結果被吳十二生了好心撿了回去,延醫服藥,竟然痊癒了,後來也就跟了吳十二。
沒想到前兩年故態復萌,加之吳十二一家的確困苦,所以該女子便休夫另走,據說是被汴梁城中某權貴金屋藏嬌。
江烽也沒想到吳十二身上居然也有這等狀如戲劇般的故事,唏噓感慨不已之餘問道:「現十二之子女如何生活?」
這也是一干人面臨最大難題。
吳十二是把子女帶來了固始,沒想到一來就遇上大戰,尚未來得及安頓這兩個子女。(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