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緣由,她開始在意他。
燕驚鴻把她的手放在被子裏,將她捂嚴實了,然後連人帶被地抱住。
燭火,輕輕地搖,他細語呢喃。
「常青,我很喜歡你。」伏近了,盯着常青的眼睛,燕驚鴻又道,「很喜歡很喜歡。」
似乎心情極好,他嘴角彎彎翹起,說到此處,又擰了擰眉頭:「上一世,你對池修遠那麼好,我都快嫉妒死了。」
語氣,有點酸,有點鬱悶。
常青不說話,安靜地聽他說,看他皺了眉,便也跟着皺了眉。
她一皺眉頭,燕驚鴻就不安了:「我不是要你也對我那麼好的。」他解釋,「我就是有點嫉妒。」
不止有點,他嫉妒地發瘋!
常青寡言不語,伸出手,覆在他的手上,涼涼的溫度,他抓住,緊緊拽在手裏,輕言:「我不是他,我不會讓你那樣辛苦。」
「常青,你不要再喜歡他了。」
「我會對你好,對你很好的。」
「常青。」
「常青。」
「常青……」
聲音很小,夢囈一般,燕驚鴻一遍遍喚常青的名字,她緩緩閉上了眼,眼角,有不經意落下的溫熱。
那些未曾聽過的話,那些錯過的年華,在夜裏開出了斑駁。燭影搖,漠北的月兒圓,夜裏,微涼。
漠北晝夜溫差十分大,陰寒的夜過後,天翻鍍白,烈日灼灼。
燕驚鴻醒來時,常青已走了。
飛衡單膝跪地:「殿下,查出來了。」
一隻素手,掀起了床幔,燕驚鴻抱着個枕頭:「誰?」
那枕頭,大概是昨夜常青枕過的。
「如您所料,」飛衡沉了沉聲,「魏成鄞。」
功高蓋主,魏都宮裏那位,恐怕早就按捺不住了,只是竟不想那位帝王這樣容不下定北侯府,甚至不惜動用撻韃這把雙刃劍。
「本來他還有幾年好活的。」燕驚鴻斂眸,「自尋死路。」
飛衡抬眼,幾分疑慮。
上一世,史書有記:北魏三十九年,春,成帝久病而歿,太子洛繼承大統。
既然,有人自掘墳墓,那便讓歷史早一點落下筆墨。
酉時時分,定北侯駐地外的火把剛點燃,一陣風過便吹滅了,營帳里的燭火一閃,突然暗了。
「什麼人?」
男人大喝一聲,隨即拿起了放在床頭的佩刀:「誰在那裏!」鏗一聲,拔刀,直指床榻後面的角落。
突然,火光驟亮,伴隨着劍光一閃。
歲的女孩穿着一身黑色,手中,握着青銅劍。
劉珂大驚失色:「是你!」她居然沒有死,劉珂下意識往後退,常青逼近,他提起刀,護在身前:「你要做什麼?」
她說:「我來殺你。」語氣淡淡,眼底,波瀾不驚。
定北侯常青,劍藝精絕,天下皆知,男人壓下心頭的驚慌,強作鎮定,腳下不自覺地一退再退:「你一個小娃娃,居然不知天高地厚地大放厥詞,你——」
常青打斷,不瘟不火:「我說過,待我歸來,取你性命。」
話音方落,她身影忽動,只聞劍出刀鞘的聲音。
「咣!」
刀落地,劉珂倒下,脖頸上,緩緩滲出一道血痕,一劍破喉,他眼珠凸出,死未瞑目。
這便是常青的劍,一招致命,極快,極狠。
營帳的帘子忽然被掀開,池修遠站在門口,怔怔出神:「常青……」
她擦了擦劍尖的血,收回刀鞘,轉頭對池修遠頷首。
他走近,看了看地上的屍體,卻沒有多說什麼,只道:「你終於回來了。」
常青應:「嗯。」
池修遠細細打量了她一番,見她安然無恙,方放下心:「這幾天,你去哪了?」
擔心有之,質問也有之。
前夜破城,池修遠還是生了疑心。
不待常青回答,營帳外,不疾不徐地傳來男子的音色:「她和本王在一起。」
池修遠驟然轉頭,燕驚鴻便站在門口。這裏是定北侯的營帳駐地,敵國的一國之君居然單槍匹馬,來去自如。
燕驚鴻,當真能耐。
「燕驚鴻,」池修遠凝眸冷視,帶了防備與警戒,「你為何會在這?」
燕驚鴻慢條斯理地走進來,不答,反問:「本王為何不能在這?」
漠北腹地,敵國之君竟如此有恃無恐。
池修遠冷笑,略帶探究地對視:「不惜推遲登基大典,景王不遠萬里而來的理由是什麼?」有什麼值得一國之君這樣以身試險,他看不透這個深不可測的帝君。
「自然是有比登基更重要的東西。」燕驚鴻道,「撻韃,本王要了。」嗓音,擲地有聲。
並非狂妄,燕驚鴻是信誓旦旦。
常青低頭,唇角微微抿起,昨夜,她昏昏欲睡之時,燕驚鴻在她耳邊說過的,她聽到了,記下了。
他說:常青,我只為你而來。
池修遠雙目深凝:「景王殿下此番前來,是宣戰?」
燕驚鴻輕描淡寫般隨意:「昨夜幽月城的血,便當是本王的戰書。」他轉身,視線與常青相撞。
驚鴻一瞥,他便轉身離去。
不止是宣戰,他想多看她一眼,想為她鋪好路,披荊斬棘。
池修遠轉身,看向常青:「前夜,是燕驚鴻救了你?」
常青點頭:「嗯。」又道,「他還活捉了姜笪。」
池修遠沉吟,若有所思:「燕驚鴻到底在謀什麼?」
謀什麼?自古帝君,謀江山,謀美人,亦或,二者皆有。
夜深之後,燕驚鴻在等常青,在昨日的院子裏,等了整整一天,等與她道別。
常青推門而入。
燕驚鴻轉身:「你來了。」他淺淺地笑着,「我一直在等你。」
常青走過去,坐在他身旁的木椅上:「何時回去?」
「明日午時。」燕驚鴻轉頭,側眸看着她,沉默了片刻,語氣不安慌促,「常青,你和我一起回大燕好不好?把你留在這裏,我不放心。」
他終歸是放不下她,倒想不顧她意願,不管不顧將她藏起來最好,免得日夜牽腸掛肚。
常青卻搖頭。
他便知道是這個結果,她啊,性子和上一世一模一樣,倔強執拗得讓他沒有半點法子。
常青仰頭看他,身高只到他肩膀,有些瘦弱,眼神堅定極了:「別擔心我,池修遠斷不會懷疑我。」她頓了須臾,重重咬字,「我會留下來,助你權傾天下。」
「常青,不要覺得對我虧欠。」
她搖頭,不是虧欠的,不知為何,也不明所以,她就是想把所有最好的都給他。
這時的常青哪裏知道,情不知所起,風月何為。
燕驚鴻走過去,蹲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常青,我不要權傾天下,我要你。」
常青立刻搖頭,語氣嚴肅:「傻瓜,你應該說,」想了想,她一本正經,「我要天下,也要你。」
未經大腦,脫口而出的話,讓常青有點無措,說完,她便低頭,有些不自然地轉開臉,耳根微紅。
她不知道為何,越來越不像她自己,會說一些讓她自己措手不及的話。
只是,她的話,卻惹得燕驚鴻笑彎了唇角,眼裏融了暖意,溫柔得一塌糊塗:「好,那我將這天下搶來送給你。」
如果這樣的話……
常青想,到時候便將她自己還給他。
「撻韃接壤巫疆,是北魏的腹地附屬國,與大燕相隔了鯉城,攻取不易,防守更不易,你為何要從撻韃入手?晉門關接壤大燕,直通北魏腹地,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燕驚鴻笑,他的常青真聰明,天下戰局盡收眼底。
他娓娓輕語:「撻韃連漠北,我若攻城,定是池修遠出兵,若能拿下撻韃,嶺山便探囊取物。」
常青微微驚訝:「你的目的是嶺山?」
「嗯,我出兵嶺山,池修遠若敗,只能求和休戰,想必他也看出來了,我對你存了心思,若嶺山大捷,他應該會將你送來大燕。」燕驚鴻蹲在她雙膝前,看着常青,目光專注,「你說過,嶺山大捷,便是歸期,我必須算好了,不能出岔子。」
常青突然啞口無言,怔怔地看着燕驚鴻,
嶺山大捷,她赴大燕為細作,這是上一世的歷史。她怎麼忘了,這一世的歷史,從她在北魏皇宮裏將他帶出大火時便開始偏離。
所以,他這樣小心翼翼地謀略,不敢錯一步。
「驚鴻。」
「嗯。」
她搖頭,說沒什麼,只是想喊喊他的名字,不知為何,會為他的戰戰兢兢心疼。
他摸摸她的小臉,繼續說:「不僅如此,我出兵撻韃的目的其一是嶺山,其二是你。」口吻冷了幾分,他有些慍惱,「姜笪那樣欺負你,我哪能坐視不理,得給他們放放血才解氣。」
心頭像被什麼拉扯了一下,凌亂地跳動,許久才平息,常青才道:「嶺山一役,上一世是十年之後,如今大燕剛易主,現在不適合征戰。」
巫疆也好,北魏也好,大燕也好,多年來,戰火未停,卻也從來沒有過大戰,三國鼎立之勢一旦破裂,天下勢必大亂,所以在沒有必勝的把握之前,誰也不敢妄動。
嶺山是北魏腹地,一旦燃起戰火,便是大亂方始。
「我等不了那麼久,也管不了那麼多。」燕驚鴻握住常青的手,「我已經遇見了你,便不怕顛覆歷史,即便無法預知也沒關係,我只要緊緊抓着你就夠了。」
既然,他要不顧一切,那麼,她便陪他腥風血雨。
常青重重點頭:「嗯。」
燕驚鴻笑了笑,這樣容易滿足。
她沉默就許久,突然說:「驚鴻,若是嶺山有沒有攻取,待我及笄,你便來北魏尋我。」
燕驚鴻笑,眸中突然明亮了所有顏色:「好。」
在北魏,女子及笄,便會許人家了,到時,他去尋她。
次日午時,燕驚鴻歸國,幽月城破,撻韃兩萬精兵身死城下,四王子姜笪不見蹤影,撻韃大軍不敢妄動,退至蕃地,漠北又歸於平靜。
午時過了三分,這個時辰,漠北的太陽正是嚴烈,常青站在營帳外,許久許久,額頭上,覆了一層密密的汗。身後,有腳步聲。
常青看着遠處黃沙漫漫,突然開口:「他走了嗎?」
「嗯。」飛衡站於她身側,「怎麼沒去送他?」
常青默了一下,說:「怕捨不得。」
飛衡轉頭看她,覺得不可思議,常青這塊冷冰冰的石頭,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他若聽到,會很開心。」
她席地而坐:「飛衡,與我說說你和他的事吧。」
飛衡挨着她坐下:「我七歲那天認識了驚鴻,當時,我是相府里最受排斥的庶子,他是冷宮裏受盡冷眼的皇子,太子誕辰,皇后宮中失竊,所有同往的世家公子都指認我,大概是因為我是異類,當時啊,」飛衡望着遠處,眼裏,從未有過這樣的柔軟,「他跪在皇后面前,承認那些丟失的珠寶是他偷的,為了買入冬的褥子。」
「那次之後,他便搬出了冷宮,大概是皇上起了惻隱之心,」
「那時候,我只覺得他聰明,後來我才知道,其實皇后從未丟失過任何東西,不過是太子瞧我不順眼罷了。」
「大概也是那一次之後,太子最瞧不順眼成了驚鴻,倒是不怎麼為難我了。」
說着,飛衡笑了。
這是兩世以來,常青第一次見飛衡笑,純粹地像個大男孩。
「飛衡。」
飛衡轉頭看她。
「以後,」常青頓了一下,「不管多久以後,你都要好好活着。」不要像上一世那樣傻了。
他看了她許久,然後點頭。
三天後,大燕新帝登基,於護國寺禮祭,改國號,青。百官朝拜,舉國歡慶,免賦三年。
又是三天過去,新帝初登大寶,朝政繁多,長福公公也甚是頭疼:「殿下,這登基大典才過了三天,這上奏納妃的摺子便堆成了山。」看着案桌上那一摞奏章,長福旁敲側擊地提醒,「恐怕,這後宮無人入住,文武百官很難消停,不一定要納後,能有個貴人小主什麼的應該也能堵住百官們的嘴。」
御前公公的言外之意是:殿下,求您納個妃子吧,正宮娘娘還沒長大,偏房還是要有的。
燕驚鴻心無旁騖地批奏摺,面不改色地說:「若是再不閉嘴,全部殺了。」
朝堂上下諫言殿下納妃的可佔了八成,全部殺了?
長福心慌慌:「陛下,您開玩笑吧。」
「現在不殺了,等常青來了,又要不消停。」
這口吻,哪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
「……」暴君本質顯露無疑,長福公公不敢造次了。
燕驚鴻放下筆,轉而又看起了常青的日常信件,漫不經心地吩咐:「北魏那邊可以動手了。」
秋後算賬,陛下這是在給常青小女娃討債啊。
「陛下何必自己動手,北魏太子洛已經沉不住氣了,很快便會狗咬狗,成帝的好日子也沒幾天了,陛下何不坐收漁翁?」
探子來報,北魏太子已經開始覬覦龍椅了,傻子都知道,這時候,坐觀虎鬥才是上策。
偏偏……
「朕一天都不想等,那個老東西居然算計常青,他既然活得不耐煩了,朕便送他一程。」
「……」長福公公已經不知道說什麼了,憋了好久,還是沒忍住,「殿下,您怎麼開口閉口都是常青。」
真不是他誇張,這幾天,陛下十句話里,有八句事關常青,簡直走火入魔。
燕驚鴻說:「朕想她了。」
「……」
長福公公跟着燕驚鴻十多年了,第一次覺得他家主子病入膏肓了。
窗外,正是月影橫斜。
漠北定北侯陣地,夜深,有人到訪。
「世子,榮清公主來了。」
劉副將將榮清公主領進主帥營帳。
池修遠命人守在外面,待副將出了營帳才問:「發生什麼事了?」
榮清取下兜帽,看了一眼池修遠身邊的常青,常青低着頭,沒有給任何反應。
「但說無妨。」池修遠道。
榮清遲疑了一下:「父皇他失蹤了。」
池修遠大驚:「怎麼回事?」
「尚未查明緣由,已經暗中找遍了整個魏都城,卻無跡可尋,消息已經封鎖了。」榮清公主有意無意,又看了常青一眼,才說,「太子皇兄急詔你入宮。」
第二日,池修遠同榮清公主一起回京,沒有領兵,只帶了常青飛衡,還有十幾個親兵。
入宮前,常青對池修遠說:「我之所以圍困幽月城,皆為成帝所為,世子,成帝的目標是你。」
三日後,北魏太子洛昭告天下,帝王突發舊疾,薨。
大燕京都。
四月梅雨,天牢裏,潮濕又陰暗,鐵鎖撞擊出聲響,躺在地上的人猛地抬起頭:「你要幹什麼?」
這蓬頭垢面,草木皆兵的,不正是成帝。
燕驚鴻走近,他立馬往後退,眼底,儘是慌亂與恐懼。
「莫怕,朕不會殺你。」燕驚鴻語氣平和,安撫似的,「朕現在便放了你。」
成帝難以置信,本能地一退再退,戒備地盯着燕驚鴻;「你到底在謀劃什麼?」
這位年輕的帝君,滿腹謀略,叫人一分都揣度不透,成帝只敢肯定一點,燕驚鴻一定在謀什麼。
四目相對,燕驚鴻似笑非笑;「北魏太子今日昭告天下,成帝駕崩,五日後登基。」他頓了頓,緩緩蹲下,看着地上一身落魄的北魏君主,「你說,朕現在將你送回北魏,新帝會如何?」
成帝不可思議地放大了瞳孔,他失蹤才七日,北魏竟翻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