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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紫銅茶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奶咖色熱茶霎時四濺。
顧長摯冷冷盯着軌跡,在銅壺即將砸來之際,他驀地踹出一腳,登時暴力的反踢回去。
「砰鐺」一聲,茶壺摔落在老爺子拄的手杖旁,地板上瞬息綻出一朵朵奶咖色水花,汩汩翻騰着熱氣……
「老爺子。」站在後側的顧廷麒上前一步,緊張的察看顧老狀況。
麥穗兒連驚兩次,忙低頭往顧長摯腳畔看去,幸好,只有幾滴奶茶滴落在他右腳鞋面,其餘部位並沒有被波及。
她鬆了口氣,抬眸,正好覷見顧長摯波瀾不驚的目光從她身上離開。
所以這是也在擔心她麼?
抿了抿唇,麥穗兒斂住笑意,旋即掀起眼皮,望向震怒中的顧老,他手背青筋暴露,手杖被他在地面跺的「篤篤」響。
「你不是答應了我?」蒼老的聲音揉進了難言的沉重,濃厚的低音一個一個字艱難的從嘴裏擠出,鬆弛的臉頰亦在顫動,一雙利眼卻勾勒出威嚴憤然的氣勢,「顧長摯,你言而無信,休想再覬覦顧家的東西,還不給我滾出去。」最後一聲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顧老的臉頃刻潮紅透血。
「答應?」嗤笑一聲,顧長摯聳了聳肩,無所謂道,「是答應了啊,這不結婚了麼?」他朝麥穗兒遞去一眼,不曾想她倒機靈得很,立即擺出恭敬的笑容,嘴角彎彎,聲音清甜,「老爺子您還好麼?要不要伺候您上樓換身衣物?」她視線落在顧老一片狼藉的褲腿處,不無關切道。
深深睨了她一眼,顧老扯了扯唇,不屑之意分明。
他重新炯炯瞪着顧長摯,「若你識趣,我本來可以把顧氏能源交給你,但現在……你徹底失去了資格!滾!」
「滾不了。」搖頭,顧長摯看向正在地上收拾殘局的隋媽,「隋媽麻煩您去做一桌午膳,我們要在這裏用餐,畢竟外面圍堵着大群記者,我和我太太剛進門拜訪就折返,這……」煩惱的摁了摁太陽穴,顧長摯笑着抬頭與顧老爺子對視,「誰知道明天怎麼寫?顧氏本欲聯姻挽救低迷局勢,孰料竹籃打水一場空?顧氏當家人顧善怒極攻心,將孫子孫媳當場轟了出去?」
「你別亂說,老爺子為人一向和善,我經常聽媒體爭相誇讚的。」顧長摯話音一落,麥穗兒立即配合的側身掐了把他手腕,嗔怪的白了他一眼。
「……」心裏登時一個「咯噔」,顧長摯身體僵了下,本來醞釀得好好的緊張氣氛,愣是被她胡亂的插話弄得崩潰,而且,他竟然還有些想笑。
以免笑場。
顧長摯咳嗽兩聲將笑意掩飾過去,旋即用力捉住她搗亂的手。
顧老看着兩人作戲,氣極反笑。
他牢牢攥着手杖,嗤道,「隨便你,反正一個廢物能倒騰起什麼風浪?沒了顧氏,我倒看你能囂張多久!」陰森的再掃了眼麥穗兒,顧老猛地轉身,在管家攙扶下上樓。
偌大的客廳戛然沉寂下來。
只剩顧廷麒站在他們面前,一動不動。
麥穗兒低眉,佯裝專心的把玩着裙擺。
反正顧長摯不尷尬,她只有努力向他的厚臉皮看齊……
「長摯,是你在背後出手?」顧廷麒驀地出聲,音色不急不慢,卻藏着幾絲篤定。
緩了半晌,渺無回應
顧廷麒走到對面沙發坐下,他雙腿的僵硬讓動作顯得無比怪異,待坐好,他平靜的看着兩人,繼續道,「老爺子不顯山不露水,其實他已經對你有所懷疑,哪怕你結了婚,他也是只會被這個幌子轉移幾分注意力而已。」微微一笑,他渾身都散發出善意,「你那朋友手段雖妙,卻年輕了些,存在有很大的破綻,但老爺子如今還不知情。所以我來幫你如何?畢竟我才是該和你站在同一陣線的人。」
把玩裙擺的動作一頓。
麥穗兒輕輕掀起睫毛,什麼意思?
她真的要被弄糊塗了。
顧氏接連受創自然有貓膩,但背後是顧長摯在推波助瀾?口中的那個朋友是陳遇安?
還有,顧廷麒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分明與老爺子親昵有加,為何要在此時此刻此地說出這番話?
麥穗兒側頭,發現旁側顧長摯緊闔的眼眸緩慢的睜開。
就她觀察來看,這應該是他第一次正面迎上顧廷麒的目光,神情有種說不出來的意味。
顧長摯薄唇微啟,卻是冰冷的語調,他淡淡道,「我跟你從來都不是同一戰線,你的眼睛告訴我,你沒有忘記,我也沒有忘記。」
「忘記?」顧廷麒搖頭,旋即垂眸,幾縷髮絲擋住他眼睛,令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我帶你去花園裏走走。」顧長摯收回視線,起身朝麥穗兒伸出右手。
「嗯。」遲疑了一秒,把手放在他掌心,麥穗兒被他帶起,跟隨着他的步伐往外離開。
跨出門檻之際,她偏頭朝後看,顧廷麒仍舊低着頭,仿若入定般,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是你堂哥?」兩人行在翠綠的庭院,不遠處有一排橘子樹,十月中,果子還沒成熟,小小一團,青色的。
顧長摯懶散的隨處亂走,半晌輕飄飄哼了聲,「算是吧!」
「你們……」麥穗兒看了眼兩人還握在一起的手,不知該不該問。
「我和他的命運很狗血。」
拽着她停在一顆古木下。
顧長摯抬頭往上看,洞庭樹枝繁葉茂,參差的灑下許多大大小小的光斑。
隨之往上看,麥穗兒沒催促,顧長摯這個人,他不想說的時候她什麼都問不出來的……
「他那腿,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廢了。」顧長摯旋身拉着她坐在長木椅上,翹着二郎腿面無表情,「老爺子有三個兒子,我父親跟上頭兩個不是同一個母親,可以這麼說,老爺子破產能東山再起靠的就是女人。」
麥穗兒點頭,偏眸望着他。
「反正說來說去還不就那些庸俗至極的事情。」厭煩的流露出不耐,顧長摯蹙眉,鬆開握着她的手,轉而解開脖頸處的襯衣扣鈕,明顯不想多說的簡潔道,「原本想害我們一家,結果害了自己,顧廷麒那腿就是這樣沒的。然後家裏出了醜事,兄弟反目,做長輩的只想息事寧人維護名聲,還將傷重的顧廷麒藏了起來,製造死亡假象。」
「為什麼?」
「還能為什麼?那時顧氏集團在籌備上市,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的商業帝國夢功虧一簣,好好的孩子腿怎麼沒的?」顧長摯冷笑一聲,語氣凜冽,滿滿的譏諷,「腦子裏只有利益的人不會為家人考慮,他也根本考慮不清,他可笑的以為只要讓整個事情的關鍵人物消失,這個家就能在他威嚴下乖乖平靜下來。可虎毒不食子,不是每個人都和他一樣冷血,顧廷麒的父親沒幾天就瀕臨瘋狂。」
「然後呢?」麥穗兒情不自禁疑問,她赫然聯想到顧老如今膝下無子的狀況,心兀然拔涼,就算先不論這些事情之間有沒有關係,關鍵顧長摯這病怎麼來的?直覺告訴她,原因都在這些陳年舊事裏潛藏着……
「累了。」顧長摯閉上雙眼,頭往後仰,整個人倒在椅背。
麥穗兒張了張嘴,想拽他起來,話說一半太戲弄人,但——
誰知道他是累了還是不想再談及這個話題,麥穗兒望着他疲憊的面容,心中忽的一動。
她伸出手,雙手指腹落在他太陽穴處,輕輕按動。
眉頭輕蹙。
卻沒睜眼。
耳畔有風聲吹過,又像她輕盈的呼吸,世界好像一下子寂靜下來。
顧長摯陡然覺得心尖的沉重卸去,一切都很輕鬆舒適。
「聽見下雪的聲音了麼?」麥穗兒俯身湊到他耳畔,非常輕柔的替他按摩。他們距離非常接近,像要擁抱在一起,麥穗兒知道顧長摯是一個戒備心很強的人,但是她有信心,他熟悉她的氣味,他不會心有抗拒,或者說,抗拒的心理薄弱,很容易擊破。
「世界白茫茫一片,腳下是鬆軟的雪,你穿着厚厚的外套,脖子上圍了一條藍色的毛線圍巾,是手織的,媽媽織的。」麥穗兒謹慎小心的循序引導,在最初治療時,她曾經無意中在顧長摯枕下翻到一張照片,應該是小時候的他,傻傻的,圍了一條藍色圍巾,一個長相恬靜的女人摟着他,笑得很甜。
「你特別暖和,這個世界的所有冷冽都跟你無關,然後你突然發現前面雪地里似乎有一團小東西,就慢慢地、慢慢地踩着雪走去看,地上是一串串腳印,還有鞋底『咯吱咯吱』的聲音。你終於走近,低頭一看,原來……」麥穗兒按動他兩邊太陽穴的動作慢下來,她精神高度集中的盯着顧長摯的臉,試探的細聲道,「原來是一隻凍壞了的小貓,小貓很冷,你猶豫了下,彎腰將它抱起來,用懷抱溫暖它,然後它柔弱的『喵嗚』了一下,用頭蹭了蹭你的胸膛。」
似乎被她的話感染,顧長摯突的彎了下唇。
不同於平常白日裏的顧長摯狀態,是極度乾淨的笑容,像發自肺腑。
麥穗兒輕舒了口氣。
她用力攥緊掌心,貼着他繼續道,「你抱着小貓回家,可是雪似乎太大,所以你們迷路了。貓咪有些着急,突然從你懷裏掙開,跳到雪地里,忽的一下跑遠了。」
伴着話語,顧長摯臉上神色緊張起來。
目不轉睛的盯着,麥穗兒鼓起勇氣,「你跟着追,追啊追啊天要黑了,這時遠處小房間窗口亮起了一盞燈,你朝那裏前行,敲響房門,這時,你看到了什麼?
心撲通撲通飛速跳動,都快蹦出胸膛。
麥穗兒艱難的吞咽下口水,覺得整個人都快虛脫,恍恍惚惚的,周遭所有聲響頃刻遠離,她雙眼只看得到近在咫尺的這一張好看的俊顏,「看到什麼了?」她乾巴巴的重複問。
「看到……」顧長摯眼皮猛地顫了下,下一瞬忽的睜開黑漆漆的眸,他定定望着她道,「另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