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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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隆冬,通州的流民多了起來。
通州一帶本就貧瘠得很,又常被韃子過境搶掠,日子過不下去的農戶越來越多,齊齊來到城中「躲冬」。
沈家是積善之家,每到冬季便開攤施粥,讓這些流民不至於餓死。
只是更多的沈家就無能為力了。
州牧陶寬已經五十來歲,早已上表求致仕,可通州地遠,戰亂又多,許多人不願過來,前兩年開始安排人過來,卻始終找不出「適合」的人。
或者說願意來的人。
這年頭,當官要麼靠祖蔭,要麼靠舉薦,要麼呢,你意外入了聖上的耳、得了聖上的青眼,給你個官噹噹。除了最後一種,那樣不是被權貴和豪強把持的?
寒門士子想出頭>
沈家一門可都是靠入伍從軍才冒尖的。
那些靠祖蔭、靠「舉薦」得了官位的人,又怎麼肯啃通州這塊沒幾兩肉的硬骨頭。
陶寬愁啊。
陶寬長孫陶知晏,今年才八歲,見陶寬每日滿臉愁容,偏又因為天寒地凍,腿疾發作,不能出去巡行,當下便表示替陶寬分憂,帶了幾個差役出去。
這陶知晏生性頑劣,哪裏是想替陶寬「巡行」,不過是藉機出去玩耍而已。
這日他跑到碼頭這邊,見碼頭的苦力們嘿喲嘿喲地拉船靠岸,不由在一旁拍掌大笑:「好玩好玩!」引得苦力們都抬頭看向他。
冬日水淺,又差不多要結冰了,船行艱難,苦力們不僅要負責卸貨,還得赤-裸着上身把船拉到不易擱淺的地方。
明明是這麼冷的天,他們身上凍得通紅,卻又滲出滿背、滿額的汗。
瞧見在那發笑的人是陶知晏,苦力們都忍氣不再看他,只扯着嗓子齊齊喊了號子:「嘿!一聲號子嘍,我一身的汗!嘿!一聲號子嘍,我一身的膽!嘿!」所有人都跟着號子大步往前邁,每一步都將船往不易擱淺的地方帶。
陶知晏覺得沒意思,眼珠子左轉右轉,想瞧瞧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兒。很快地,他瞧見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在僕從的陪伴下跑了過來,竟直接衝到了碼頭上。
那小女娃眉眼漂亮、眼神靈動,叫人一眼就喜歡上了。她專注地看着苦力們喊着號子拉船,仿佛也覺得極為有趣。
陶知晏卻一點都不覺得這女娃可愛。他定睛一看,喲嗬,是仇人!想他陶知晏也是通州一霸,偏在這女娃身上栽了個跟頭!
記得有回他爹從西邊得來一頭駱駝,旁人都沒見過的,他叫人拉着跟在身後,繞着城叫別人看個新奇,還揚言說:「你們都不知道這叫什麼吧?想知道就來求我啊!」這女娃被她表哥抱着經過,指着那駱駝就喊了出來:「駱駝!」
他不服氣,繼續得意洋洋地誇口:「是駱駝沒錯,你們都沒見過對不?這東西有一千斤重,可以馱兩千斤東西!」
這女娃還和他較上真了,認真地辯駁:「沒有一千斤!」
他被這女娃堵得氣悶,怒道:「你怎麼知道沒有?有本事你把它稱出來啊!」
這女娃還真稱出來了。她讓人將駱駝牽到船上,在船上劃了一道刻痕。接着她叫人牽走駱駝、搬來一批大小不一的石塊,逐一稱重,一塊一塊地往船上放。等水沒到刻痕那兒,她就高高興興地報出了駱駝的重量。
他目瞪口呆:「你怎麼想出來的?」
這女娃憐憫地看着他:「你不看書的嗎?書上說的呀!曹沖知道麼?」
「……」
&操知道麼?」
「……」
什麼東西!
他惱羞成怒:「我還不識字!」
這女娃很驚訝:「你不會叫別人念給你聽嗎?」她的語氣滿含關心,字字都透出「你怎麼這麼笨」的憐憫之意。
察覺周圍的人都在鄙視自己,陶知晏氣沖沖地牽着駱駝回了家。
結果也不知是哪個可惡的傢伙那麼多嘴,竟把事情傳到了他祖父耳里,害他回家後被祖父訓了一頓,說他不學無術、說他頑劣不堪!
都怪這死丫頭!
陶知晏惡向膽邊生,悄悄從後面繞過去,準備繞到女娃身後把她往水裏推。想到女娃會哇哇大哭求他救命,他心裏暗爽不已,更為小心地貓着腰、彎着身,鬼鬼祟祟地接近女娃。
撲通!
就在陶知晏準備伸手推人時,女娃身邊的下人伸腳一踹,正巧踹中了他。陶知晏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呢,就發現自己筆挺挺地栽進了水裏頭,冷不丁地嗆了好幾口水。
冬天裏的河水涼得刺骨,但水不算深,陶知晏一蹬腿還能踩到底下的石頭。他凍得一激靈,游回長長的碼頭那邊,怒氣沖沖地叫嚷:「你們傻了嗎,快拉我上去!凍死我了!」
隨行的差役忙上前把陶知晏拉上岸。
差點被陶知晏推下水的正是顏舜華。她詫異地看着陶知晏,問道:「你怎麼掉水裏去了?」對這位州牧的孫子,顏舜華還是有點印象的。
這傢伙是個渾人,從小愛鬧騰,後來領着商隊去了西域,又混進海軍出了海,天南海北地到處闖蕩,根子卻還在朔北這邊。後來別的商戶都退走了,只有陶知晏還在,有人舉薦他當官,他不肯當,只把家財都用來援軍。
陶知晏說得大大咧咧:「錢這東西來得最快,我要多少沒有?賺了不花留着買金棺材嗎?」
這傢伙就是愛折騰、沒定性,心卻沒壞到哪裏去。
見到這位老友,顏舜華自認態度十分友好。
可惜陶知晏最討厭的就是顏舜華這態度——弄得好像他在無理取鬧似的。他瞪圓了眼睛,咬牙切齒地怒罵:「你別裝無辜,不是你讓你身邊那小子把我踹下去的嗎?!」
見顏舜華望過來,「那小子」李卓然平靜地回答:「他鬼鬼祟祟地繞到姑娘身後,想把姑娘推下水。」
顏舜華也睜圓眼。她病才剛好,可不想再得病!她漂亮的小眉毛一豎,決定搬出小孩子的特-權——告狀:「你太過分了,我要去告訴陶爺爺!」
陶知晏嚇了一跳。陶寬素來嚴厲,要是聽到這種事哪會放過他?他怒道:「告狀算什麼本事?」
顏舜華說:「我又沒說我有本事。」
陶知晏:「……」
所以他討厭這傢伙。
顏舜華沒繼續和陶知晏抬槓。她對差役說:「先帶他去前面那家食坊,那是我們家開的。得找套衣服給他換上,要不然會生病!」
陶知晏本來還想鬧騰,聽到「生病」兩個字也怵了,乖乖跟着去了食坊那邊。食坊後頭挺大,東面有個小小的工坊,北面和西面都住着食坊里的夥計。
除了在前邊忙活的兩個夥計年紀稍長之外,後頭幾乎八-九歲的小孩在忙活,有男也有女。他們不像陶知晏那樣從小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是以都很珍惜在食坊做事的機會,每個人手腳都麻利得很,專心地擇菜或者將菜串成一串。
這些小孩雖然都瘦弱得很,衣着卻很整潔,指甲都被剪光了,手也洗得乾乾淨淨,看着還挺像那麼一回事。聽到東家來人了他們也不敢亂動,只悄悄抬眼看向顏舜華一行人。
沒一會兒,夥計就拿了套衣服過來,說是新裁的,還沒穿過。
陶知晏原本想嫌棄兩句,瞧見那些小孩都在賣力幹活,又把話咽了回去。他換好衣服出來,對顏舜華說:「你們家怎麼都請這么小的人?莫不是欺負他們好騙不懂討工錢?沒想到你們沈家居然是這樣的!」
顏舜華還沒反駁,幹活的小孩就忍不住了。年紀最大的女孩約莫十歲,聽陶知晏信口胡說,面上帶上了怒火:「才不是這樣!是東家收留了我們!」今年秋天收成不好,入了冬雪又特別大,餓死凍死的人不在少數,家裏養不活孩子的,都想着把孩子帶到城裏賣掉。
就算是要當別人的下人,也比活活餓死要好。活着總比死了好不是嗎?
也有一些疼孩子的,帶着孩子進城躲冬,吃的穿的都給了孩子,自己反倒餓死凍死了,只剩孩子流落街頭。
這慘不慘?當然慘。
可就算是沈家也只能施點粥,沒法把這一切往自己肩上扛。沈家能庇護自己底下的佃戶,幫他們墊着點稅錢,別人家能嗎?
總不能沈家全墊了吧?
對於這種慘況,搬出整個沈家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年紀最長的女孩一開口,其他人也忍不住幫着說話,不一會兒整群小孩都低着頭啜泣起來。前頭的客人聽了哭聲,進來一細聽,都嘆了口氣。
客人們大多是碼頭的苦力。見陶知晏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都說:「誰的日子都不好過啊。還是沈家心善,幫着這些小孩,也方便了我們。去別人家,哪有這麼便宜的東西可吃?和我們自己做飯都差不多,還得供這些小孩吃住。」
有人也順勢發發牢騷:「再過些日子,河道結冰了,船過不來了,唉,我們也要吃不上飯了。」
這話一出,食坊里外都變得沉默無比。
陶知晏還小,卻莫名地覺得很難過。他看向那些苦力,這時候苦力們都穿上衣服了,只是肩膀上都壘着不少補丁。剛才那麼冷,他們卻不穿衣服,不是因為他們不怕凍,而是害怕把衣服磨壞了吧?
陶知晏身上穿着粗布麻衣,感覺上面都是刺,刺得他渾身不舒坦。看着食坊里的人哭的哭,嘆氣的嘆氣,不知怎地竟覺得鼻子發酸。他不開心地說:「我先回去了!」說着他轉身就要往外走。
顏舜華說:「等等!」
陶知晏轉頭看她。
顏舜華說:「衣服不要扔了啊,叫人幫忙送回來,好多人還等着穿的呢!」
陶知晏虎着臉:「知道了。」
顏舜華訝異地看着他,像在好奇他為什麼突然不和她抬槓了。
陶知晏哼了一聲,不說話了。
這時李卓然掀開布簾從外頭走了進來,提醒顏舜華:「姑娘,大老爺下船了。」
顏舜華「啊」地一聲,沒再理會陶知晏,徑直跑了出去,直奔碼頭。
近了,近了!
一行人正從客船上下來,為首那人身形英挺,面龐俊朗,瞧着高大又英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