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九回】閒談書胤之說學問·笑論非黛玉道人心
不覺黛玉往自己家中來已有兩月,家中之事已一一理得明白;瑧玉又撥了兩房得用的家人來,卻是嫡親的兄弟二人,也不是別個,便是當日跟瑧玉的淡墨洗硯兩個,瑧玉因見他二人忠心耿耿,意欲留下使用,仍命復其本姓,淡墨起名韓義,洗硯起名韓誠,如今兩人年歲已長,各各成親了;韓義娘子便是當日賈敏身邊的丫鬟明簫,韓誠娘子便是淺笙,家下皆呼作韓大娘子、韓二娘子的是。韓義韓誠兩個當日作小廝之時,同明簫淺笙也算熟絡,瑧玉又暗裏命人問過四人意思,各自也算遂意,故成了這兩樁親事,皆留於家中使用;又從莊子上選了幾個粗使的丫鬟小廝,如今府里眼見着卻也熱鬧起來。
那日黛玉往寶釵家裏去頑,恰瑧玉無事,便同他一道往薛家去了,自往書房同薛氏兄弟說話。薛蜨見他來了,因笑道:「教你林大哥哥同你說罷。」瑧玉忙笑問何事,薛蜨便將薛蝌意欲往外省去之事說了,道:「他自覺不是讀書材料,卻又見你為他費心尋門路入學,過意不去的。我說這有何妨,胤之原不是外人;你既然自有主意,他那裏會說甚麼。」瑧玉聞言亦笑道:「我當是甚麼,原來竟是這話。文端既然有此想法,那裏需要想這些?須知只有自己願做的,才是能做將起來的;何必一意只同聖人書較勁?你若日後作了巨商大賈,連我們都要找你借銀子使呢。」說得幾人都笑了。薛蝌見瑧玉同他頑笑,知他不惱,才放下心來,又同他二人說往外省去之事。
瑧玉見薛蜨於這生意上頗有見地,倒為奇異,想了一想便道:「我如今卻有一樁事要相煩二弟。」薛蝌忙問何事,瑧玉笑道:「你往近海去做生意,自然能見到洋人的。你且幫我瞧瞧他們有甚麼稀奇物事,我回去寫個單子,教人連銀子一道送與你,你只管替我帶了來。」薛蝌道:「值什麼,要哥哥出銀子!」薛蜨因知瑧玉性子,便向他笑道:「你只管拿着。你林大□□後自然還有煩咱們的時候;若如今不收,今後倒不好說話了。」薛蝌聞言,又見瑧玉也向他含笑點頭,只得應了。一時用罷飯,他兄妹別了薛姨媽等人,自往家中去訖。
及至二人回房,瑧玉便向黛玉笑道:「你在家中可悶麼?」未等黛玉答言,便道:「且耐煩些日子;待過了這個節,就可往外祖母家去頑;或趙學士家也可去的。趙夫人前日還同我說,教你同薛家兩位妹妹往他家去呢。」黛玉因知寶玉不久便將同賈政一道往外去,乃笑嘆道:「果然萬般寵愛都抵不過家裏的前程來得實在。外祖母這們疼他,此事卻依舊是要依着二舅舅的。」瑧玉笑道:「外祖母攤上這們一個孫兒,也算是無可奈何了;瞧着倒聰明,只是心思皆不用在讀書上。如今又得了多番觸動,就算再過溺愛,也要為他以後想想。不惟是家中前程;就只為他自己,也不可再同現時一般了。」
黛玉聽了他這話,乃道:「不是我背後說嘴,二表哥如今也十幾歲了,卻只顧和個小孩子一樣。蘭兒每日還讀書呢;他縱是不喜歡讀書,也要想想老太太同舅舅舅母;每日價卻只顧淘氣,不惟冷了疼他的這些人的心,也誤了自己。」瑧玉因知原書中黛玉從未勸過寶玉讀書的,聞言卻深以為異,便笑問道:「若我不愛讀書,你又將作何想?」黛玉笑道:「自然是要搬一張椅子坐在你書房裏,每日瞧着你讀上兩個時辰方罷;再不然,我就只管對了你哭。哥哥自小就是怕我哭的,一旦我哭了,自然甚麼都依我。」瑧玉聞言大笑,道:「原來妹妹竟有這們一個錦囊妙計在。只是你這一計也只有對我才靈;換了另外一人,也是無用的了。」
黛玉聞言,乃自想了一陣子,乃笑道:「雖說不是人人都愛讀書,卻是人人都要讀書的。二表哥自有父母姐妹,那裏輪得到我去勸他?哥哥與我是同胞兄妹,自然比他不同;我若勸哥哥幾句,哥哥定然知我意思;我若勸他幾句,他又要惱,屆時旁人也怪我多事,何苦去惹這不是?況我哥哥是有擔當之男兒,他如何比得
。」瑧玉道:「你這話是了。實與你說罷,那些書本子我卻也懶待看;誰不愛看些閒書的?不過是被逼無奈罷了。如今好容易領了差使,總算能將那些書丟開,我心下正喜歡呢。」
黛玉聽他這話,便笑道:「你這話若教寶玉聽見,也要把你引為知己了。」瑧玉道:「我雖不愛讀書,卻曉得要讀書;他是既不愛讀,更不曉得要讀。因此人皆覺得我是愛讀書的,他是不愛讀書的。」一行說着,自己掌不住笑道:「還要與你說一句實話;薛文起也是個不愛讀書的。」黛玉聞言一怔,乃笑將起來,道:「此話若教天下讀書人聽了,可不愧死?現放着一個狀元,一個探花,竟都是不愛讀書的;若是被那些落第者聽了,少不得道只有不愛讀書者方能中榜了。」
二人笑了一回,瑧玉便問黛玉道:「妹妹是愛讀書的,還是不愛讀書的?」黛玉仔細想了一回,笑道:「我或比你還愛讀書些兒。只是我也不必去考試,不過頑時看一回,故而讀成甚麼樣子都可;若當真下場考試,想來也一早便厭了。如此看來,天下竟無真正愛讀書之人。」瑧玉笑道:「這話不是。同我們一道中榜的信芳,便是天下第一等的書痴;每日價嗜書如命,一天不給他看書,比一天不給他吃飯還難過的。可見各人不同;寶玉若同人家這般,二老爺也不至恨他如此了。」黛玉笑道:「要他如此,只好下輩子罷。寶姐姐那日不過略說了一句,你沒見他那日光景,一聲也不作,便起身往一旁去;倒弄得寶姐姐訕訕的,日後再不說了。寶姐姐還不是好意的?只是他『朽木不可雕也』,聽不過耳。」
瑧玉聞得又笑,道:「薛大妹妹原本就是個愛管事兒的,誰都要勸上兩句;如今我瞧他倒漸漸地改了。」黛玉道:「有那一起子人,見他對人好了,便只道他心裏藏奸;只是不見他們有甚麼可以令他希圖的?咱們家倒罷了,哥哥同薛大哥哥原是認義的兄弟,他自然同我較別人親近些。饒是這樣,還有人道他是見咱們家好了,上趕着攀附呢。」瑧玉笑道:「你怎知他就沒有這番意思?皆因你為人太好,人對咱們好些兒,你就對人推心置腹。雖是你們兩個好,也不可只管好起來。」
黛玉聞得他這話,卻默了一陣子,忽地笑道:「人之想法,那裏有全無功利的。縱我不如此,也耐不住他人如此;寶姐姐便有這般想法,也礙不着咱們甚麼。況人與人之間,皆是以心換心的,他同我既無利益相爭,又同我脾氣相投,如此也頑了這些年,就說比不得親姊妹,也差不太多。我自己心裏有分寸,有些事情除哥哥之外,連父親也不說的。」瑧玉聞得他這一番見識,倒不作聲,心下乃想道:「他這番話聽着倒是個明白的,可見他甚麼都心下清楚,那書中想必也是如此,只是竟無一人可交心,故而從不曾將這番話說與人去。有人道這絳珠仙子清高自傲,殊不知這人間之事,那裏能有幾個比他看得透徹的。」因此愈覺其可憐可愛。又待要試探着問他若自己同他並非兄妹,他將作何想;只是想了一回,終究不忍,況自己所歷之事實在太過離奇,便又將此事咽了回去,向黛玉笑道:「你也莫只管把心放在我身上。如今這們大了,教人瞧着笑話。」
此話一出,先就觸動了黛玉心思,因又想起前日瑧玉所說自己要往別人家去之事,便見面上神色黯淡下來;又恐他哥哥瞧着憂心,乃強笑道:「誰敢笑我?若有別個笑我,哥哥難道不替我出頭的?」瑧玉笑道:「那是自然。只是——」話未曾出口,忙又咽了回去,暗道:「我若再說他是要往人家去的,難免又招他哭。也罷,橫豎妹妹如今還小,我尚且能留他幾年;待他大了,便尋一個如意郎君,屆時我得登大寶,封了妹妹公主,那個敢苛待了他去?」如此想罷,方覺心下稍安,又同黛玉說笑兩句,方自己回房去訖。
一時黛玉送了他哥哥出來,換了衣服往床上睡了,心下卻猶想道:「他方才那句話咽住了不說,後面定又是教我往別人家去等話。我雖不曾見他人家中兄妹素日如何相處,料想也沒有幾個能較他同我更好的了。雖他說的皆是正理,然我卻不願去想,愈想愈是難過。不若將此事丟開,能同哥哥在一起待一日,便是我一日的歡喜。」如此想了一回,方才朦朧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