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十七回】居綺羅何人知嬌養·互扶持一意望時飛
及至次日,黛玉便回了賈母,言說往家去。賈母便知定是湘雲那話令他惱了,只得道:「這不眼見就是仲秋了?索性住到那時候罷。」黛玉笑道:「如今舅舅正要往外省就任,家裏自然忙亂着收拾起身的;這時候在這裏住着,豈不沒眼色。況我們家裏也有些事情,不如先往那邊去,待中秋節再往這裏來望老太太的是
。」賈母見黛玉意下已定,不好再勸得,只得罷了。一時用過了早膳,瑧玉便親自坐了車來,將黛玉接回家中去了。
卻說湘雲那邊也收拾了衣服,往家裏說要回去,誰知他嬸子打發了人來對他道:「老太太前日說了,教過了中秋再往家裏來呢。如今才住了這幾天就回去,倒辜負老太太的意思,況往日在這裏也是住過久的,不若待幾天再回去罷。」湘雲聞聽家裏這話,自然心下不快,又見瑧玉往這裏來接了黛玉回去,更是歆羨不已;只得往寶釵那裏去,卻見他也在那裏收拾東西,是個要走的模樣,忙道:「寶姐姐這是也要家去不成?」寶釵見是湘雲,乃笑道:「正是。這不要中秋了?家裏有節禮要打點,母親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和琴兒自然不敢在老太太這裏躲懶,少不得要回去的。」湘雲聞言,乃默默無聲,自往房中去了。及至躺到床上,便又想起昨日之事,暗悔自己一時口快;一時又慕寶釵黛玉二人有父母兄長;如此自己想了一回,賈母又使人來喚他吃飯,只得去了。
卻說寶玉見黛玉寶釵都往家裏去了,便知是湘雲昨日那話之故:「他拿戲子比了林妹妹,林大哥哥自然忍不得的,因此立時接了林妹妹回去;寶姐姐因往日同林妹妹好,自然是個『同進同出』,便也往家去了,——皆是雲妹妹那一句話惹出來的。」他雖想透其間緣故,卻也不忍苛責湘雲,彼時正在賈母處等着吃飯,見湘雲同人來了,忙過去同他說話。湘雲見他如此,況又當着賈母面上,倒不好再不理他的,便道:「二哥哥,你不必同我賠小心。我知道你原是好意,昨兒不過我一時氣上來,說了兩句。咱們只把此事不提罷了。」賈母聞得這話,乃笑道:「這樣才好。你們從小兒就在一處頑的,那有為拌了幾句嘴就不說話兒的?」一時擺上飯來,幾人吃了不提。
卻說周嬤嬤那日吃張嬤嬤說了幾句,心下有些驚懼,恐史家兩位夫人怪責自己管束不嚴之事;如今見家裏不來接湘雲,便推回去取衣服,一徑往史家來,將此事同兩位夫人一五一十講了。史鼎夫人陳氏聽了這話,乃氣得雙眉倒豎,道:「這也是侯府出來的女兒!你們覷着他家如今沒了祖上爵位,就不見他家大哥兒是今上親點的探花郎麼!如今連他也說起來,這可是替家裏做幌子呢!」史鼐夫人盧氏聞弟媳這話,乃笑道:「你也平平氣兒。林家這般人家,想來是知禮的;斷然不會將此事說出去,況對他家姑娘也無益。只是雲兒這性子要好生改一改;不然今後做了親,才真是替家裏妝幌子呢。」
陳夫人嘆道:「前日往衛家探了探他們的意思,瞧着竟是不願意的了。當日兩家先人也算交好,本想着如此完了雲丫頭這事,誰知竟不成了。」盧夫人笑道:「這其間緣故,咱們難道猜不出來的?往日我見他之性子過於跳脫,想着拘在家裏做些針黹,磨磨脾氣,誰知就成了咱們苛待孤女;咱們是當長輩的,難道好去同人辯這個不成?只得不管他了。咱們老姑奶奶又憐惜他年幼孤苦,三天兩頭的來接去,住着就不肯回來;若有那一日他自己要往家來,定然是同那邊又鬧了不自在。只是不管怎麼樣,雲丫頭也是咱們瞧着長起來的,到底不能撒手不管。待同老爺商議商議,尋個差不多的人家,到時候陪送一份像樣子的妝奩,再給他些私房銀子傍身,好歹也是令他終身有靠,別教人瞧着咱們不像。」
陳夫人聞言一發添了氣,乃冷笑道:「我瞧着咱們也是白勞心力。咱們難道剋扣他妝奩不成?他父親同二老爺三老爺是同胞兄弟,當日過世了,又沒留下個男兒,家中一應自然該由兄弟接管;如今卻有那一起子沒天理的說咱們謀奪家產,欺負孤女;幸得咱們沒女兒,不然更有話說出來了!如此也乾淨,免得教雲丫頭帶累了名聲!」盧夫人見他如此,乃笑道:「你這性子也忒急些兒。咱們不過對得起自己心裏就罷了;別人怎麼想,是他們的事。」陳夫人聞言便不好再說,只得道:「只是林家那邊怎麼是好?如今白得罪了人家,豈有這樣就算了的?」
盧夫人想了一想,笑道:「這也無礙。此事往小處說,不過是小孩兒家不懂事拌嘴,那裏就成兩家子結仇了?若改日林家姑娘往咱們這裏來,咱們再想轍挽回不遲。如今若大張旗鼓地去賠不是,倒教人惱了
。」陳夫人原知他素日有主意,聞得這話,只得罷了。於是又申飭了周嬤嬤一番,交代了幾句,方令他回去了。如是無話。
卻說那日瑧玉親往府里接了黛玉回家,二人來至林府,往房中坐了,瑧玉便笑道:「妹妹如今趁意了不曾?」黛玉聞言笑道:「委實是往自己家來才好。在那裏住着,終究有些寄人籬下之感,不若在家裏自在。」瑧玉笑道:「你這就是多心了。咱們往他們那邊去,他們只有歡喜的;父親年年往他們家送的銀子能養得起半個賈家,咱們如今出來,他們那裏想來是要告艱難了。」黛玉笑道:「說起這裏,我尚有一件事要問你。他們是咱們外祖家,咱們送這些禮,也就罷了;寶姐姐家為何要比着咱們家來?他們不過是二太太的親戚,很不必要這些的。」
瑧玉聞言大笑道:「你此話倒有理,只是老太太同二太太並不這樣想。」黛玉便問端的,瑧玉笑道:「金陵有四大家;其他三家皆是『貴』,唯獨薛家是『富』。你瞧着賈府面上赫赫揚揚,如今卻不過是虛張聲勢;暗地裏也不知道從薛家借了多少銀子,想必是比咱們家多出數倍的。暗地裏這們多都給了,難道差明面上這些麼?倒不如索性多給些。他們如今又搬了出來,往日在那裏住着時,還可從他們與的日間花用中落些錢,現時可從那裏尋這們一宗?故而都指着這節禮呢。誰知文起同我學了,將這勞什子繡品送了給他們,瞧着貴重,卻不能掰下一塊子當錢花的。」
黛玉聽他哥哥這話,乃笑個不住,道:「這那裏是探花郎的風格,竟成了坊間商賈議價了。」瑧玉笑道:「我不過是和你說這些,難道還要拿腔作勢來不成?況不管我是甚麼人,總脫不了是你哥哥。」黛玉聞言更是笑將起來,好容易漸漸地止住了,方正色道:「很是,很是。橫豎我這一輩子是甩不脫你的了;惟有盼着你日後青雲直上,好跟着你沾光的。如此看來,我還要多燒幾炷香,求佛菩薩保佑我哥哥好好的,日後好帶挈我。」瑧玉聞他這話,倒笑了,乃暗想道:「我見他如今這樣倒好;也願意同人頑笑,也不將那些着惱之事總是掛在心上。可見他原本就是個愛說笑的性子,書中那般情景不過是因他無了家人,獨身一人住在那裏,又沒個仰仗;想來此時所見才是他本應當有的樣子。」因此將前事丟開,只同黛玉說笑。
一時卻見雀兒往這裏來了,送了兩個蓋碗來,瞧着蓋得嚴實,到不知是甚麼,說是寶釵送與二人吃的,又說請黛玉明日過去,與他看好頑的。黛玉正不知是甚麼物事,瑧玉卻猜到了,見雪雁送了雀兒出去,便向黛玉笑道:「定然是文起前日弄來的那勞什子,說是外國人拿來做暑日吃食的,將那冰同牛乳擱進去攪了,出來的便同咱們這兒的冰酪差不許多,再加些鮮果子便可吃,倒也省事,你們小孩子家想來是愛這個的。」原來這物是那一起子西方商賈弄來的,是外國人制了用來做一種名喚「雪糕」的吃食,同冰酪相似;薛蜨見了覺得好頑,便弄了一個回來。誰知寶釵寶琴等人都瞧着有趣,連薛蝌也喜歡得甚麼似的,險些吃壞肚子,故而被薛蜨申斥了一頓,嚴令每人皆不可吃多。
如今寶釵想着黛玉前日不快,正要同他頑笑,便令人做了兩碗送來,又邀他明日前去;一時雪雁將碗揭開,只見白氣騰騰,正是兩碗冰酪般物事;黛玉便取了小銀匙往裏舀了一勺,遞與瑧玉道:「哥哥先嘗嘗罷。」瑧玉笑道:「我前日吃過了,你自吃罷。只是切不可多吃,仔細肚子疼。」黛玉如何依他,作好作歹地令他吃了幾匙,方才罷了。
一時兩人吃罷,黛玉笑道:「這人也太會想了。怎麼有這們等的吃法?外祖母府上也算是會吃的,也不見想出這們個法子來。」瑧玉笑道:「洋人原是與咱們不同,有個新鮮法子也不為怪。我日前瞧書上說,他們還有吃生肉的呢。那書甚是有趣,改日拿來你看。」黛玉本就是愛看書的,聞言連聲稱好,道:「我正覺得近日無書可看,哥哥還有這樣的書,多多拿來與我。」瑧玉知他這般性子,笑嘆道:「咱們家出了個女秀才,若你是男兒家,少不得入朝拜相的。今兒晚了,明日我教幾個小廝把書搬出來交與紫鵑,你閒來無事,也好消遣。」兩人又說了一回,方各自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