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馮霦琳漫言說紈絝·林如海奉旨進京都
及至後日,賈母便同家中子媳等人往這邊來。薛蜨因設了兩處酒席,家中女眷皆在後面,薛姨媽同寶釵姊妹出來,將幾人接了進去;外面便是賈府中男丁同平日相交好友等。薛蜨自在親戚那一席上相陪,薛蝌便同那起子年少公子在一處,因素日皆是見過的,也不甚拘謹,彼此說笑了一陣,吃了半日。賈母因說乏了,便同邢王二位夫人回家去訖;他們年輕姊妹素日便好一同頑笑的,便說了留下,待吃了晚飯再回。寶玉原想留在這處同他姊妹們頑,見他父親在此,不敢說這話,只得怏怏的隨着回去了。薛蜨送了賈赦賈政等人出去,也便回來同諸子弟談笑。
在座之人皆是各世家王孫公子中素日同瑧玉薛蜨熟識的,韓奇馮岩陳也俊幾個今日也在其中,見薛蜨回來,韓奇便向他笑道:「老薛,你同胤之如今領了差事,把我們只不答理。」薛蜨笑道:「聖上隆恩賜了修撰,難道止領錢糧不成?這不逢了休沐,咱們幾個聚上一聚。」韓奇道:「還說呢,我父親見了你兩個這般年紀,有這般才能,恨得將我罵了一頓,道:『每日同人家在一處,也不學些好處,只顧作耍。』如此將我教訓了一番,令我明年也往那裏考去呢!」眾人聞言都笑,薛蜨因見寶玉今日蔫蔫的,料知也是賈政之故,乃笑道:「如此說來,是我和胤之之過,不曾帶着你向學。該罰,該罰!」說着,便斟了一大杯,一飲而盡。
一時又有人笑道:「如今京中各家皆將你二人當做榜樣,皆下意約束起自家子弟來,現時連先生的束脩只怕都漲了。」馮岩笑道:「瞧你們這些子有才的,苦得這般光景,我父親卻並不如此。他知我原不是讀書材料,故而再不罵我的。」眾人知他素日性子,亦知馮將軍行止,乃道:「你原是將軍的人才,說不得日後可堪大用呢!」馮岩往椅上一靠,道:「甚麼人才不人才?也不過是咱們好,你們贊我幾句,我心下卻有計較的。我不過在這些弓馬頑意上有些小聰明;況如今四海清平,那裏用得着?還是當個紈絝子弟是正經。」眾人聞得他這話不像,唯恐教他失了興致,忙又一番猜拳行令,方岔開了。如此足鬧了半日,至晚間方散。
轉眼過得六月。那日黛玉正在房中看書,雪雁一溜煙跑進來道:「姑娘快些換了衣服往家去罷,大爺已是使了車來門上接,老爺今日便到了!」黛玉聞言,又驚又喜道:「不是說還有幾日麼?如何今日便到了!」一面便命紫鵑取衣服來換,往賈母那邊告了一聲,便往林府去訖。原來今上已知林海今日便將抵京,知其舟車勞頓,特命其不必就進宮,先往家中歇息;賈母聞得聖上如此,也知林海不好就往自己這邊來的,故只囑了黛玉幾句,令人好生跟着,一徑往那邊來。
及至府中下車,黛玉見瑧玉已在那邊候着了,忙問道:「父親甚麼時候到?」瑧玉笑道:「你莫着緊,父親已是下船了;方才小廝快馬來報,道是再有半炷香的工夫,也就來了。」因見家中下人皆往院中站定,又問了諸事皆已齊備,過了不知幾時,聞得門上小廝道:「老爺進府了。」瑧玉忙率人出去接了進來,黛玉便在二門中等候;一時林海進來,黛玉見了他父親,忙搶上去行禮,不免那眼淚又簌簌地落了下來。林海見了愛女,也甚傷情,仔細打量時,見黛玉身量抽長許多,雖面容猶似幼時,又去了些稚氣,同亡妻越發相似;不免又喜又悲,乃替他拭淚道:「好好的哭些甚麼!你在你外祖母家可好?」黛玉道:「一切都好,素日一應之事又有哥哥照管,父親放心。」
瑧玉見他二人情狀,也覺觸動;又見眾人皆已上來拜見過,便道:「這外面天熱,父親請進屋裏說話罷。」黛玉聞言,忙拭了淚,同瑧玉兩個扶着他父親進得房裏。他父女多年未見,自然有許多別離之情要敘;只是黛玉恐他父親勞累,說不得幾句,便問道:「父親可覺疲累?這臥房已是收拾下了的,不若先往那裏歇息,待起來再說罷。」林海聞言笑道:「不妨事的。我見了你兩個,縱有再多疲累也不覺了。我兒幼年離我身邊,如今見了,卻已長得這麼高了。」黛玉聞言卻又紅了眼圈,又恐他父親瞧着傷心,乃笑道:「父親前日聞得哥哥點了探花,可歡喜不歡喜?」林海笑道:「那裏有不歡喜的。你哥哥幼時便有才名,如今得入聖人眼中,也是造化。」
黛玉聽他父親這話,卻又想起賈敏來,乃暗想道:「只是母親如今業已去了。若母親尚在,不知道多歡喜。」因此心下難過,又不敢提得,恐教他父親合兄長傷心,乃勉強笑道:「這早晚也該用飯了。我教廚下做了些父親當日所愛吃的,卻不知合意否;若餓了,就在這花廳擺上罷。」林海見如今黛玉處事有條不紊,宛然便是這內宅中當家之人,乃笑道:「我兒如今越發老成了。就依你所說便是。」黛玉聞言抿嘴而笑,便令雪雁往廚下去傳膳;一時擺上來,他兄妹兩個陪着用了飯,林海便對黛玉道:「我兒,你去歇息罷,整累了這們一日。我同你哥哥說話。」黛玉聞言,雖不舍就去,然知父親必是同兄長有事要說,便起身告了一聲,自往房中去了。瑧玉便同林海往書房去訖。
一時入得房中,林海見四下無人,方同瑧玉行禮。瑧玉忙扶住了,依舊以「父」呼之;二人便往椅上坐定,將這幾年之事一一說來。林海便道:「馮家已是同我送了信去,我心下約也有些計較。黛玉這些年卻是多承你照管,感戴不盡。」瑧玉正色道:「父親不必懸心妹妹。我只當他是我親妹子,說甚麼照管不照管的?只是這榮國府中之事,妹妹瞧在史太君是親外祖母面上不好說得,我卻有些話兒,尚要同父親稟告一番。」
林海忙問端的,瑧玉便將他兄妹二人從進府之日,眾人如何作為一一說與他,又道:「外祖母對我二人雖好,也越不過寶玉去。母親尚在之時,我曾看過府里書信,老太君一意想撮合我妹妹同寶玉,只是我往京中去打聽,又冷眼看了些日子,那寶玉終非妹妹良配。終日只知女兒堆里廝混,又全無擔當,不求上進,更又和他侄兒媳婦的弟弟有些首尾,這種人如何做我林家女婿!況二舅母並不喜我二人,又令人說些閒話,暗地裏踩我妹妹,抬高那薛家姑娘,這等人家不嫁也罷!若父親要將妹妹許與他家,我也是不能從命的!」
林海此次來京,雖是聖上下旨,也要將此間之事料理一番;其中一樁便是黛玉之婚事了。賈敏在時曾同他說過賈母欲為寶玉求娶黛玉之意,林海思及賈家便是黛玉之外祖,又同三皇子交好,約也定了五六分的主意;如今聽瑧玉這一番言語,倒悚然一驚,情知他此話非假,乃暗中思忖道:「這小皇子原無必要在此事上哄我;況他素日同玉兒原好,未嘗不是真心替他着想。幸得當日從了馮家,將他匿於府中;若不得他這們個哥哥護着,玉兒豈不是要教那府中之人生吞了麼!如此看來,賈府也非玉兒容身之地;若聖上退位,三皇子定然不會放過我;賈府亦不堪為一靠山,倒只有助這小皇子一臂之力更似是光明大道。只是此事那裏有這麼容易!」因此心中舉棋不定,也便不肯將自己同聖上之間事體同他說知,只對瑧玉嘆道:「我此生同他母親只得這一個女兒,如今年紀又老邁,着實是有心無力。萬望小皇子看亡妻昔日之情,在我百年之後照管他些兒。」
瑧玉聞言笑道:「父親這話差了。不必說昔日母親待我之情;就這些年來,我同妹妹在這京中相依為命;他只知有我一個哥哥,我又如何會薄了他?因此不消囑我,自然保他無恙。」林海聞言又恐瑧玉疑心,乃拱手道:「原是我一時忘情,胤之勿怪。只是我本想假此次入京之機,將玉兒親事定下來的;如此看來,可有其他人選?」瑧玉想了一想,道:「妹妹如今年紀尚小,便再過些年也不遲。況若他日事成,妹妹之尊貴便與現在不同,何愁沒有好親?我又捨不得他去和親,自然在京中尋一門極好的人家;若事不成,妹妹嫁在京中,不免受我牽累;不若單身一人,也好教他往別處去的。」林海聞他此話有理,只得應了。二人說罷,林海便往房中歇下,只待明日往宮中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