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傳過來的聲音實在稱不上好聽,可入耳之後,陶琚反射性地鬆了口氣,是帕瓦,一個白天都沒有聯繫他的帕瓦,唐立口中的小鬼,理論上隨時有可能把他幹掉的高威脅人物。
然而相較於之前空中盤旋的武裝直升機,這位的感覺就太可愛了。
陶琚忙撐地起身,此時身上似乎是滾落些東西下去,大概是土塊兒?
這時帕瓦卻提醒他:「悠着點兒,我不確定你之前中了多少彈。」
「啊?」
陶琚一時沒聽明白,此時他已經半站起身子,這才察覺到,身上多處存在痛感,但不算明顯。他下意識伸手觸碰,又潮又皺,不成樣子的襯衫之下,相應點位確實有創口,穿透衣物,還有點兒粘稠,好像是流血了,只是與潮濕環境的影響相混淆,一時竟然分辨不出來。
說到底,還是疼痛太輕微了。
嗯,不只身上,臉面上好像也有。
這裏的皮膚肌肉更薄更敏感,但陶琚伸手觸碰,好像也就是幾處劃痕的樣子。而且他整個人狀態極佳,此前僵硬或軟綿的感覺沒有了,倒是頗有些神完氣足的意思。
陶琚一時糊塗了,也不敢亂動,只能是低聲詢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你怎麼能躲過之前那幾輪搜索的?」
「呃」
「他們也不是沒察覺到你藏身的樹洞,至少往裏面掃了幾梭子,還劈開來看了。」
說話間,應該是帕瓦伸手在外面那叢氣生根上拍了幾下。當即就有斷口在中間呈現,有的相對平滑,有的極不規則。正如帕瓦所言,一部分是刀口砍斷,一部分則乾脆是被大口徑子彈打斷的。
陶琚呆看這些斷茬裂口,又低頭去看,幽暗的樹洞裏,憑他的眼力,勉強可以分辨出一些不規則的小型塊裝物,伸手摸索一下,確實是扭曲掉的金屬彈頭,心裏面寒氣不由得突突直冒。
此時,帕瓦也推開那些散亂斷折的氣生根。外界的微光裁出他瘦削麵孔的輪廓,呈現在樹洞邊緣:「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定位的,他們沒有放過這邊,但你又躲過了,至少是沒有死在那輪掃射之下,這很有意思。我以為要給你收屍了,仔細看一看」
帕瓦忽然伸手,好像要摸一下陶琚的臉,再做確認。
陶琚下意識往後仰,結果他現在的姿態本就半撅着屁股,不夠穩定,這下子直接失去平衡,一屁股坐了回去。
帕瓦一笑收回手,繼續講:「好像通過什麼有所緩衝,致命傷變成了皮肉傷。很奇特,要不要解釋一下?
陶琚聽得恍恍惚惚,但這時候,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我的外套在外面嗎?」
「沒有。」帕瓦理所當然地回應,「如果你確實扔了件衣服,引起了他們的懷疑,撤走的時候應該也拿走了,很簡單的推理是吧?」
陶琚含糊地應了一聲,心裏頭更迷茫了,但這個時候他也不可能再逗留樹洞之中。於是勉強支起腰身,佝僂着推開中間斷折的氣生根「柵欄」,來到樹洞之外。
隨着他身軀的移動,身上那些疑似被子彈擊中的傷口隱隱作痛,但又是他格外關注的結果,事實上完全可以忽略掉,最多就是被毒蚊子咬傷那種感覺。
今夜天色尚好,彎月如弓,剛剛爬升到山頭以上位置,自側翼灑落光輝,地面可見樹影搖曳,如煙如魂。
其間貌似還摻着一些血腥氣。
陶琚從陰暗的樹洞走到外面,恍惚未盡,幾乎要被樹影纏繞絆倒。
還是帕瓦吹了聲響亮的口哨,驚醒了他。
「你之前是被活埋了?感覺剛剛從地下掙扎出來。」
「不,沒有吧。」
說着陶琚就有些心虛,他也搞不清楚之前的狀態。被帕瓦一提,他確實聞見了身上的土腥氣,可是他抓抓頭髮、掏掏耳朵,似乎也沒有多少泥土殘留。
「感覺像是藉助土層和樹根的阻礙,身上的氣味兒很濃,但也不像是躲下去了,榕樹的板根可不好挖。」說着,帕瓦親自閃身進去,扒拉幾下又出來,「根系、地面都相對完整,不是藏在下面,倒像是你變成了它們。」
「啊?」
「只是猜測,這是非常奇妙且實用的能力,以前只是聽說過。我還不知道你竟然是強化者,現在特殊能力覺醒了是嗎?」
「呃,我不是,應該不」
陶琚語無倫次。
受帕瓦的影響,陶琚有那麼一秒鐘,也在琢磨:難道我真的是得到「高能潮汐」強化而不自知的隱藏天才?
但很快,他的理智腦就發揮了作用:雖然在上一輪高能潮汐之前,他做了深度改造,包括對高能潮汐的「高敏感知」一項,希望通過高能潮汐,實現個人實力的突破。但他不夠走運,雖有那麼一點兒刺激,卻沒能達到強化的程度。
陶琚一直懷疑這裏面摻雜着別人的意志。
沒辦法,東八二四區對「強化流」向來是高度敏感的,因為他們隨時有可能脫出可能脫離「權限管控」,造成某種「失衡」。可與此同時,伍執政身邊永遠都會有幾個「強化者」保鏢,據說他也一直在撥款研究相關領域,伍嗣恭身邊那個宋蓬,也是這種風氣的延伸。
說白了,還是伍執政與左太那微妙關係的影響。
如此便打碎了他,還有很多人在「強化流」領域的前路。
既然是這樣,陶琚目前能夠想到的答案,就只剩下一個。
於是他抬起胳膊,看曾經捏碎了樹皮的左手,看上面已經乾涸、但還有那麼一點兒殘留的暗綠色汁液,還有粘在上面的微小灰白碎片。
「也許是心誠則靈?」
「什麼鬼?」
帕瓦很莫名其妙的樣子。
陶琚看向帕瓦,他不確定,是否要給這位「搭檔」說起白天發生的事。
尤其是與唐立相關的荒誕事件。
他不應該講的,因為他主動去見的唐立,可是眼前這位的「大仇人」,至少理論上如此。
可是,在這月光與樹影交織的夜色中,帕瓦瘦削陰冷的面孔不去說了,始終盯着他的瞳孔,仿佛時刻燃燒着熒熒鬼火,裏面有好奇,但更還是對於「坦誠」和「聽話」的苛刻要求。
陶琚實在沒有辦法扛過這樣的壓力,而且他既然主動去做了這事兒,就早有豪賭一把的心思。於是花了幾秒鐘調整呼吸,用最老實的方式表述:
「我今天和唐立見了面」
「哈!」帕瓦一下子笑出了聲,「果然,你去找他了!那就說說前因後果吧,特別他說的什麼話,都不要漏掉,我要好好聽一聽,也幫你分析一下什麼表情?」
「我,我以為你會生氣。」
「扯謊,難道不是賭贏了的快樂嗎?」帕瓦泛着幽光的瞳孔,分明是穿透了陶琚的軀殼,直指他內心深處最細微的情緒起伏,「昨晚提起唐立的時候,你的表情就不對勁兒,你個被他規訓的小哈巴狗,眼珠轉一轉,老子就知道你屁股往哪兒撅。」
「呃,其實」
陶琚話沒說完,帕瓦的手臂就搭在他肩膀上。
這感覺有點兒熟悉,昨晚上帕瓦這麼幹過,白天的時候,唐立也這麼幹過。
而且兩個人都是不給他任何辯解或質疑的空間。
帕瓦就湊近了對他講:「小崽子,你還是太年輕,指不定就被他給賣了記着,咱們才是『搭檔』!」
這傢伙也在「規訓」我!
陶琚不是傻子,他當然能猜到帕瓦對待他的真實態度,甚至要比這更不堪。
他也越發弄不明白帕瓦與唐立的關係,而這時候也由不得他深思,只能是勉強一笑:「主要是上次聯繫之後,找不到你;左太也沒有和我見面,就讓我去上班,所以你的那些要求,我都沒機會」
靠,我在說什麼?
陶琚從沒想過,他竟然會有犯傻吐口全是實話的一天。
可這時候,想再把話咽回去,也是不可能了。幸好帕瓦沒有立刻怪罪他,而他也只能強行轉折:「我就是想了解一下,『鋼玉號』那事兒在高能中心那邊的發展,嗯,因緣巧合,嗯,就是這樣碰到唐立,請他吃頓飯,聊聊天。然後,他知道了我的難處,給出了建議,就是『心誠則靈』」
到這兒的時候,陶琚的邏輯已經亂掉了。在帕瓦目光逼視下,他只能是將上午在茶樓,唐立所說的那些話——總共也沒幾句,統統講給帕瓦聽。
那極其荒謬的應對之策,他就是照實說,也要擔心帕瓦不信啊!
帕瓦倒是沒有再質疑他,很耐心地聽完,之後直接上手,抓住了陶琚的左邊手腕,看他手心上殘留的痕跡,片刻後方道:「一張自然掉落的樹皮?你確定,當時唐立沒在你頭頂上嗎?」
我也是這麼想的,
陶琚本能想這麼回應,但最後是以苦笑作結。
苦澀是真的,笑也是真的——也許這份力量的來路太過詭異,不是什么正道,也可能後患無窮,可是在他遭受生命危險的時候,沒有什麼能夠比多出一張救命底牌更幸運的事兒了。
他現在最驚嘆的,是唐立竟然真的說了就能實現。
究竟是為什麼?
又是憑什麼?
陶琚沉默,帕瓦也不指望他的答案,忽然咧嘴,露出參差又森白的牙口:
「看上去,還真有點兒邪教的味道。而且,是真邪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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