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已經退出了遊戲場景。可是,他都來不及去感慨什麼,孽毒,那混亂又髒濁的元素,又肆意凸顯存在感,持續滲透過來……
其實,羅南心裏清楚,那只是存在於記憶中的印象片斷,並無實質衝擊可言,可就是沒有實質,偏又縈繞不散,才更讓人煩躁。
他用力將身上的薄被甩到一邊,似乎用這種方式,就可以與那份混亂髒污徹底分割。
當然,這沒有任何作用。
「……大人?」
羅南所在主臥室的竹紙格子拉門之外,映上了蛇語的身影,她的語氣略有猶豫,不那麼確定的樣子。
羅南懶得回她,繼續與混亂無序的印象侵蝕對抗,呼吸愈發粗重。
隔了兩秒鐘,拉門向一側推開,木質摩擦的聲音已經極為輕緩,可在此刻的羅南耳中,分明就是最折磨人的噪音。
他當即怒視過去。
正膝行移進來的蛇語,乍一抬頭,便與羅南的眼神對個正着。
蛇語一怔,隨即身體繃緊,短促地吸了口氣,口齒中發出響亮的氣流聲,對她這種性格的人來說,這已經是失態至極了。
她越是這樣,越引起羅南的注意。
帶着躁怒的火氣,羅南盯住蛇語,後者下意識要俯首避讓,卻仿佛動作過大,抻到了脖子,以至身體僵硬,半側不側;又像是被無形的手指捏住面頰,身不由己。
「你叫什麼!」羅南的嗓子暗啞,尾音就像是乾燥的木頭互相刮動摩擦。
蛇語不能答,事實上,此時她便連控制眼皮都做不到,欲閉上眼睛,卻只是抖動睫毛。而很快,她白皙脖頸、額角薄皮之上,都有細細青筋凸起,微微跳動。到後來,更是全身都在顫慄,如同看到了無比恐怖之物,又或者,被強行注入了致命的毒素。
「從我這裏,你看到不得了的東西呢……連這樣都能感染?」
羅南喃喃說着,含糊的話音連他自己都聽不太真切。這不是什麼好事,因為他能夠感覺到,隨着蛇語「中招」,混亂髒濁的元素驟然然擴大了地盤,更多出了許多無規律的變化,讓混亂更加混亂,愈發難制。
真見鬼了!
羅南心底愈發地躁亂,以至遷怒於人:毫無疑問是蛇語的錯,要不是她過來攪擾,怎麼會到這個地步。
心裏是這麼想的,羅南投射過去的眼神,也就愈發不善。
蛇語面上血色盡褪,她張口想說什麼,卻似有一雙無形絞索,扼住她的脖頸,把所有的話音卡死在喉嚨里。
倒是羅南,陰沉着臉,緩緩起身到蛇語那邊去,和她相對而坐,貼得極近。如此一來,確實看得更真切了。尤其是能夠感受到蛇語驟然失控的氣機,在混亂中還有一份比較典型的特質。
所謂典型,是從天淵帝國軍隊操典中,學來的。羅南在觀察蛇語的時候,下意識就想給她切一下,做個確診。這時才發現,手邊一枚「切分儀」也無。
這就更煩人了。想他從「遊戲場景」中,連枚小小的切分儀都沒帶出來,結果臨到頭,就是「瞥一眼」的功夫,竟然把那邊最要命的東西給招惹來了。
他該找准說理去?「內宇宙」模擬器嗎?
羅南唇角抽了一記,也不發聲,只是探出手,觸碰蛇語蒼白的面頰。沒有切分儀,但他懂基本的測算原理……勉強還能往下推。
蛇語在發抖,羅南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當然她也在恐懼,比從前任何一個瞬間都要恐懼,其恐懼的源頭,無疑是來自於羅南,偏偏她的視線還牢牢吸附在羅南臉上,難有寸移。
她究竟看到了什麼?
羅南沒辦法太明確,但執行測算後,對照操典提供的參數,很快就基本確診:是孽毒沒錯,而且孽毒環境的污染進程開始了!
羅南笑了起來,這是由荒誕引發的笑容。
在地球上?
他成了「病毒」攜帶者?
而且最荒唐可笑的是,他是從虛擬的「遊戲場景」中將其攜帶出來的?
開什麼玩笑!
蛇語發出一聲痛呼。
羅南不自覺用指頭扣住她的面頰,有所發力,大約是挫傷了哪裏的面部肌肉,或者骨縫關節之類。
「……所以,你幹了什麼蠢事!」羅南又欺上前一些,幾乎是鼻尖抵着鼻頭,額頭頂着額頭,嘶啞着嗓子,對蛇語發聲。
距離太近,蛇語的眼神無法聚焦,已經渙散了,或許這對她來說還是件好事,她終於擺脫了羅南身上,某種可見的「恐怖」,即便姣好面容被羅南捏得有些變形,可面上的表情也豐富了許多,甚至啟合唇齒,發出無聲之言。
「什麼?」
羅南當然沒聽清,手上不自覺鬆了一些,然後就聽到蛇語斷續的聲音:
「大人……也有恐懼嗎?」
這算覺悟嗎?
羅南微怔,荒唐的情緒隨即放大,再度失聲而笑,這也推着他的情緒轉過了一個大彎,躁怒的火焰,倏乎變成了荒誕無稽的隨性跳蕩和亢奮。
他沒有回答蛇語的問題,手上則又減了幾分力,摩挲着對方光潔的皮膚,體會着最淺層的觸感,還想繼續看下去,看一看結果,看這副美妙的皮囊如何在那可怖的「規則毒素」下異化乃至毀滅——繼續下去的話,多半是可以實現的。
至於理由,好奇就是理由。
所以,他扶住蛇語的臉,看自己「攜帶回來」又一手搭建起來的孽毒環境,如何將混亂至乎破滅的的負面元素滲入這具美麗的軀殼,以及堅韌的靈魂中。
是污染過去的孽毒,正在加速腐蝕她的形神框架、修為根基……也許,還可以再快一點?
這是瘋了!
理智終於在角落裏尖叫起來,重重地捶打神經:你這個狀態不正常,你的情緒有問題,你明明自己遭受感染,卻因被你感染的人加速毀滅而亢奮,這就是取死之道!
羅南應該是懂的,可他卻像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墮落者,沉浸於滋生蔓延的毀滅傾向之中,妄想在這裏面獲得反饋……現在的羅南,缺乏處理複雜問題的耐心,快刀斬亂麻也好,自暴自棄也罷,他想儘快看到結果,不論是好是壞。
人們總會有類似的心智情緒起伏循環,可在羅南身上,就像是按了快進按鈕,虛弱的狀態,更助長了這個進程。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崩壞到無法挽回的地步。
理智就像是在天崩地裂時的蚊蚋之音,明明存在,卻無能為力。
正如他瞥見「遊戲場景」所謂的「極域」帷幕時所感受的那樣,他的感知思維分裂了、錯位了,從身體到精神,處處失衡,層層消解。
羅南在看着蛇語毀滅,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某種意義上,蛇語就是他本身狀態的映射,兩人就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都是以可以目見的速度,分崩離析,又盡都融入到那極致的混亂無序里去。
某個剎那,羅南就像是坐上了人生的倒車,他所經歷的、記憶的、學習的、修煉的:包括剛剛在遊戲場景中的學習與收穫、與天照教團對抗時的成長和提升、擊殺宮啟後的賺取的大筆紅利、支起祭壇蛛網後暴漲的靈魂力量、乃至格式論體系賦予他的原初根基……
由秩序的嚴整集合,次第崩潰,歸於無意義的混沌。
這是幻覺還是真實,已無意義。
如果羅南真的相信,真幻之間的壁壘,也將如氣泡般脆弱。
羅南當然不願相信,他僅有的一點兒理智,還在掙扎,試圖回歸正位,讓秩序重新統馭一切。
可他的嘗試都淹沒在混亂錯位的思維情緒中,以至屢屢失敗。每次失敗,都將僅有的秩序結構裁去一大塊,投向混亂的深淵之下。
幾個呼吸的功夫,不只是羅南自己,還有他在「格式論」基礎上建構起來,經營日久的生命星空、大生產線、祭壇蛛網等精神世界架構體系,也在搖動。
孽毒的毀滅性力量,正試圖將其一舉污染並毀滅,如果不是羅南靈魂力量罕見地消耗殆盡、全盤收縮,以他靈魂力量覆蓋的範圍,恐怕一閃念的功夫,整個地球也就淪陷了。
如今孽毒暫時傳播不出去,但作為根基,羅南崩掉,依附在他體系中的其他人會怎樣……
羅南已經考慮不了這麼複雜的問題。
他能夠分析出來眼前所在的情況,都是天幸。不過這種時候,倒是有個意想不到的東西跳出來:
魔符。
這隻投影化身的妖魔,眼看着攀附的「祭壇蛛網」趨向腐朽,反倒在持續崩潰的混沌中,無聲嘶叫,格外興奮,只不知是恐懼還是歡欣,又或是對混亂本質的禮讚。
這傢伙……
羅南不明白,他怎麼突然注意到魔符,又怎麼有閒心理會這種細節,但也正是這種「閒心」,將他混亂到極致的心緒,旁引出一些。
如同塞滿了污物的下水管道,驟然沖開一道縫隙,沒有立刻通暢,卻聽到低沉的迴響。
那是若有若無的震鳴聲,很快清晰可辨。
「嘩啦啦,嘩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