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重生記 59.一擲千金

    「……卻便似黃鶴樓打破隨風化。守清規,渾似假,一任的醉由咱……」

    薛大老爺翹着二郎腿閒靠在椅上,一手捏着旱煙吞雲吐霧,一面搖頭晃腦的和着《醉打山門》的曲調,好不自在。不想薛二老爺行色匆匆的打前頭穿堂過來,附耳輕言幾句,當下就手上一抖,煙管子咕嚕嚕滾到了地上。

    大老爺嘴巴大張,幾乎驚掉了下巴,盯了薛二老爺好一會兒,才緩過一口氣來,壓低了聲音道:「先前傳來消息,不是說已去了無錫麼?」

    &是分了兩路,隨扈大臣去了無錫,那位主子自己個兒帶了幾人下了蘇州。」薛二老爺倒沒見慌張,「將將囑咐,同行的小主乏累,天家就帶人聽段曲兒歇歇腳,不叫咱們過去攪擾,也不許聲張,特特的交代萬歲爺來前事什麼樣兒,來後務必照樣兒,若有旁的自會再吩咐下來。我從隨行公公那裏探得口風,待萬歲爺迴轉驛站,咱們再過去接駕即可。接駕上頭需得從簡,但也不可過簡,還要細細考量……」

    薛連一言一語的轉述,不緊不慢,一條條羅列的條理清楚,可他這邊說一句,薛通的心就往下沉一分,未等他說完就猛地站起身,繞地團團轉了兩圈,急出了一腦門子的冷汗。

    急得狠了,猛就使勁兒拍了兩下手,從牙縫裏擠出了句:「這可怎麼辦呀!」

    薛連追上去,不解一般道:「大哥急甚?」

    &甚?我求寬限延期的摺子才遞上去還沒半個月!」薛通一跺腳,一頭撞死在牆上的心都有,「這就叫皇帝老子撞見我在這裏無所事事的請宴吃酒,要是較起來,我有幾個腦袋在呀我!」他愁得抱頭,一頓又指着薛連咬牙,「你說你……」重重一甩手,悔不當初:「真真當初就不該聽你的話,不該想着多貪這一年的銀子!」

    &哥!」薛連一按他的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都說是帶着李小主出來解悶兒的,這萬歲爺一看就是風花雪月來的,哪裏有心思去想您虧空的萬兒八千兩銀子?再說這哪家生孩子不請宴吃酒的,公是公,私是私,不是國喪不是家喪,何時有請宴吃個酒還要獲罪的道理?先時咱們上摺子請延期,豈是為多貪一年銀子的打算?可不是為着試探萬歲爺的態度 ,萬歲爺既已寬限了一年,那就是還有留用您的打算,我總是已將您在此處的事瞞了過去,回頭見了駕,大哥您只要再留心辦點兒萬歲爺喜歡的事兒,這蘇州織造的職位,不說一年,就是再過十年,也還是您的囊中之物。」

    一席話說完,卻將薛通嚇了一跳,四下一看,指着他的鼻子驚道:「你!你這是欺君知不知道!」

    &哥——」薛連一抿嘴,壓下了他的手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皇帝老子就是再耳聰目明,可究竟是已到了咱們的地界兒,只要小心行事,還能叫他看出破綻?再者,皇上若真雞蛋裏挑骨頭,追究您辦宴一事,您且聽我說,愚弟,早有對策……」

    薛通猶然心緒不定,卻顯然已被他說動,慢慢放下手來,但望着他道:「你有何計策?」

    薛連湊近,在他耳邊低言幾句,薛通面色微變。

    薛連言罷,與他對視一眼,但喚了句「大哥」,望着他輕輕點頭。

    薛通連連打望了他兩眼,抿抿嘴唇,猶然難下決斷似的,未置可否。一頓,卻甩袖道:「我且秘密回去安排接駕事宜,這裏先交給你,務必小心行事。」

    這位大哥的心性,薛連回回能摸得□□不離十,當下也不逼催,只應承道:「大哥放心。」

    卻說這廂薛通回府,皇帝那裏果然未得一點聲息,猶然在崑山戲樓東北角一處不起眼的包房裏陪着美人品茶聽戲,一派安閒平淡,不過縱然如此,明微卻也發現他面色略微有些不郁。

    同處數日,她是少見他帶什麼情緒進門的,偶爾他在外面發了火,陸滿福心驚膽戰跟着回來,偷偷就沖她使眼色,可那廂他一開口,往往也是半點鬱氣也不見。這會兒臉色怎麼都遮不住,可見應是氣狠了。

    打從聽了那位薛小爺一言便是如此,想來十之□□要與姑蘇薛氏有關,可廟堂之事,她無從置喙,也不便問詢,唯垂手坐在他旁邊,末了道出一句:「您要是心中煩擾,不若咱們先回去吧。」

    他倒沒料出來她還有這份兒心,因緩望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我心中煩擾,你不當開解我一番麼?」

    明微莞爾:「『樂以天下,憂以天下』,魏徵諫太宗當十思,言『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陛下若為百姓憂,我不當勸。唯請您回鸞,與股肱賢臣共議,再圖解決之策。您若是為人所擾,我倒有一言,天下事有千萬,唯不能斷者當憂,陛下心裏若已有決斷,倒不必再為不相干的人擾心。」

    不偏不倚,卻是正中了他因薛氏生氣的心思,皇帝握着她的手看了她一會兒,驀地哈哈大笑,笑罷方撫了撫她的面頰道:「我卿卿若則為官,必然是剛正不阿,雷霆鐵血之輩。」

    剛正不阿,雷霆鐵血,他明明可以說成是心思澄明,洞若觀火,卻偏偏一連用了極為剛硬的詞,又用了一種褒貶難分的語氣說出來,可見是有調笑的意思,要引得明微撒撒嬌使使性子。可李明微是何其端得住的,任他怎麼說,聽了也渾不在意,但笑笑不言語,沒得也叫人覺得自討無趣。幸而他於她向來是山不就我,我便就山的性子,便一攬她的肩頭,又道:「你說得甚有道理,叫我心情舒暢不少,倒要謝你一謝,且說,你想要什麼謝禮?」

    明微招架不住這種賴皮勁兒,拿手輕一推他,嗤笑道:「又要謝我,又兩手空空的來問我,您若想要我一句不謝,就直說了吧……」

    一言說得皇帝只是搖頭,連道兩句「罷罷」,「原想你自己挑樣合心的物什,既如此,那便全由我做主了。走,我去給你尋樣謝禮。」

    一面說一面伸手牽她,明微瞧真要走,忙一扯他的衣袖,道:「我說笑呢……」

    倒也叫他停住,返身捏了捏她的下巴,輕嗤:「半輩子趕不上一回!」說罷方略略正了臉色:「走吧,我在這裏呆的鬱氣,你若是歇好了,咱們還是出門走走。」

    雖從來到去不過一曲《山門》的時間,明微也仍覺疲憊,卻不會拂他的意思,點點頭便隨他出了門。

    說是走走,沒料他還惦記着那謝禮二字,最後去了間首飾鋪子給她買東西。

    說也巧,明微在珠寶首飾一道向來是不甚在意,可有可無,這回打眼瞧見掌柜往匣子裏裝得一隻羊脂玉蘭花簪時,卻微微瞬了下眼,停了片刻,方才挪開去。

    依旁人那就是隨便一瞧,依這位小主的性子,恐怕就是能入眼的了,陸滿福算是已摸清了這位的秉性,人看東西清淡,喜不喜歡,全都在不動聲色之間,你需得細細瞧着。他篤定李小主是挺喜歡這簪子了,卻沒想到自家主子爺這兩日裏也已將察言觀色的本事學了個爐火純青,瞧見這一幕,主僕兩個的眼神兒幾乎是不約而同的撞在了一起。陸滿福立時心領神會,一點頭朝那掌柜走過去,拱手道:「勞煩,我家主子想請問一句,這玉簪,是否已經出手了?」

    掌柜的抬眼,迅速將他一掃,但見面前之人雖自稱奴僕,卻是遍身綾羅,越過他往後一瞧,便見一對很是年輕般配的璧人,穿着打扮俱不同流俗,通身氣度風華,更是與常人迥異。

    立時就笑成了一朵花一樣,殷勤道:「可是,諸位晚來一步,這簪子已給人定下了。」一面說一面上前招呼,「二位若是想要玉簪子,咱們店裏還有兩支上品,一支羊脂玉的海棠簪,一支和田玉的綠梅簪,均不遜於這支蘭花簪……旁的釵環首飾也還有許多,不防到裏頭歇歇腳喝口茶,慢慢瞧上一瞧?」

    殷殷切切說了一通,不料來人只是一抬下巴,乾乾脆脆的吩咐:「這一支拿來瞧瞧。」

    掌柜的頓時一噎。可開門做生意的,從來是銀子最大,這掌柜也早便練就了一副唯命是從笑臉相迎的好脾氣,訕訕一笑應個是,便從夥計手裏接下簪子遞了過去。一面有旁敲側擊:「這簪子是昨兒將將賣出去的,爺要是喜歡,咱們這邊有一等一的雕玉石匠,可將此物拓下,保證做出個一模一樣的來……」


    細膩溫潤的白玉簪子在手裏轉了兩圈兒,指腹觸到蘭花葉片上兩個隱隱突起的小字,皇帝便已明了她將將的一瞬眼從何而來,當下卻只是自然而然的把簪子遞了過去。

    明微是不曉得他怎麼注意到了這支髮簪,儘管向來要自己看淡身外之物,可從他手裏接過髮簪的一剎,卻仍有滿滿的不忍釋手之感。

    一時拿在手裏微微怔了會兒,適才淡笑着同那掌柜說話:「甚是別致,不知是哪位夫人小姐買了去?」

    掌柜的瞧方才那般架勢,已是微微提了一顆心,恐就遇到強買強賣的,這幾位不知深淺,那位買主也是得最不起的人物,他小小一個首飾鋪子,可是禁不起折騰。正憂心間,卻聽明微和和氣氣的問了這麼一句話,立時松下一口氣來。

    這位帷帽掩面的小娘子,一開口就知是個有肚量明事理的人,必不會做些從旁人手裏搶東西的強盜事,忙趁機笑回道:「是位小少爺買下的,說是要送與自家姐姐過生辰。他們家二姑娘頭半年就瞧上了這根簪子,小少爺為此還專程央我留着,足足攢了半年銀子呢!」

    明微沒來由的就往酒樓遇見的那位小公子身上想了想,笑說一句「這位小少爺好生有心」,便要把簪子遞迴,不想半途就被一隻手壓了下去。

    &留着,我覺得這簪子只得給你。」皇帝但望她輕牽嘴角,「旁人再不配了。」

    那理所當然的模樣好似簪子已是他囊中之物一般,掌柜也算見多識廣,狂妄至此的卻沒遇過幾個,一時張張嘴巴沒說出話來。

    陸滿福就看着人吃癟的模樣暗暗發笑,心道這天王老子唯我獨尊的脾氣是白養出來的?您且慢慢領教吧。正這麼想着,就察覺自家主子爺拋來一個眼神兒,忙自懷中摸出一錠金子,遞到了掌柜手中,壓了壓道:「這個您先拿着。」

    先拿着,言外之意,這不下十兩的金子只是一點兒好處。

    出手闊綽,可見一斑。

    生意人哪有不愛錢的,可念及薛家那個散財童子,掌柜的眼神兒一閃,連連後退,直道使不得,萬分為難:「爺見諒,這簪子確已出手了,人無信不立,您就是給我十倍的銀子,我這也不能賣給您呀……」

    聖上素愛微服私訪,體察民情,要是平常時候,聽到這等言論,或會欣慰於民風教化,百姓識禮,有興致多說幾句,可今日心情本是不佳,也就懶得同人周旋,不甚耐煩道:「你只把買主是誰交代清楚了……」

    &掌柜的遲疑,覷眼打量李明微,卻見面紗後頭,那位小娘子低眸瞧着手裏的簪子只是微微有些發怔,有一會兒才慢吞吞向那公子道:「這簪子……」

    她頓了下,咽回了以不喜歡打消他的念頭的想法,轉而輕笑道:「哪有別個兒才買下東西就上趕着去買回來的,我瞧前面有家畫坊,牌匾題得似是不錯,您不如陪我去看看字畫。」

    &賣罷了,既能買,也能賣,與我做生意,還能虧得了他?畫坊倒是可去看看……」皇帝一面渾不在意的言笑,一面取過簪子遞給陸滿福,吩咐:「此事交與你,務必將此物買下。」一頓又瞧瞧明微,補充道:「好好兒的和人談,該說話的說話,該使銀子的使銀子,甭仗勢欺人,叫你李主子用得不痛快。」

    這差事可不好干,可主子交代了,你能說不麼?陸滿福點頭一哈腰,痛痛快快應了個哎。

    一時二個往畫坊里去了,陸滿福留下與掌柜交涉,那掌柜支支吾吾的不肯開口,只道小本生意得罪不起人,那位小爺是個不好纏的,您二位要是不慎生了齟齬,咱們小店以後還怎麼在姑蘇城裏混。

    磨磨纏纏的就是不肯說,趕巧那薛小少爺心血來潮親自過來拿貨,好巧不巧撞了個正着。

    紫袍子的少年從馬背上翻身而下,摸摸愛馬的鬃毛,手裏拎着馬鞭意氣風發的大步踏進門來,還沒進門就先高喝:「掌柜的,小爺的簪子快快裝好拿來?」

    呵,原是這位!陸滿福一斂眼睛。

    薛小少爺也甚是奇怪,怎麼一天裏頭倒遇見他們兩回,頭回他們搶他最喜歡的一間廂房,再回他們又想搶她二姐姐喜歡的一根簪子。

    白銀萬兩,陸滿福足足加了十倍的籌碼。

    可薛小少爺是誰,打小蘇州城裏數一數二的富貴窩裏長出來的,最不知銀子是個好東西,因小手一擺,瀟瀟灑灑的道了句:「不賣!小爺就愛這根兒簪子,你就是黃金萬兩我也不出手……」

    &你個臭小子!」陸滿福是看他有意才慢慢出的價,臨了臨了,沒想到只得他這麼一句,立時來了火氣,擼袖子就要上前。

    那小少爺半點不怕,反而沖他呲牙,「沒種的,你是想欺我人矮個子小麼!來啊……」

    趕鴨子上架,陸滿福給他一激,巴掌都揚起來了,猛卻想到將將自家主子交代的話,「甭仗勢欺人,叫你李主子用得不痛快」,主子爺金口玉言,再怎麼樣,他可不能惹事啊。

    想到此,那揚起的手掌也就放了下去,乜着人撣了撣衣裳,冷冷哼了一聲。

    就知道這蘇州地界兒,沒幾個人敢不買他薛小爺的賬。薛小少爺翻了翻白眼兒,一面往匣子裏收簪子,一面道:「這姑蘇城裏多的是首飾鋪子玉器店,也多的是玉簪子,你多去轉轉,指不定能挑到根兒更合你家主子心意的……」

    話說完,東西也收拾好了,便利利落落的起身招呼了一句:「您慢坐,小爺還有事在身,就不多陪了。」

    &着——」陸滿福伸手一擋,換了個臉似的頷首帶笑,「容我問一句,這簪子,薛小爺究竟要怎麼才肯出手?」

    薛小少爺眨眨眼,從上到下將他掃了一圈兒,不由起了十二分好奇:「我倒奇怪了,也就是一根兒玉簪子,怎麼你家主子就非要它不可?」

    看上眼兒了唄,陸滿福腹誹,面上卻笑着道:「也是合了眼緣,我家娘子難得喜歡樣東西,小少爺慢坐,咱們好好打打商量,只要您肯賣了這簪子,條件,隨您開……」

    口氣可大!薛小少爺摸摸下巴,便想到了酒樓里那短暫的一面之緣,只道看起來那麼不好像與的一個人,怎麼對他娘子就能這般溫柔體貼。

    他拍拍手坐了下去,順手端起桌上的青花瓷杯啜了一口茶,曼聲道:「這麼着吧,你帶我去見見你家主子,她要是有什麼能叫我心服口服非買不可的由頭,小爺原價出手,否則,要了我的命也不賣!」

    非買不可,什麼非買不可,那是芝麻大點兒喜歡的東西萬歲爺就非得給她弄到手不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兔崽子!陸滿福心裏頭唾棄,轉念一想,這小兔崽子是個不好纏的,真要犯上倔勁了,恐怕就死也不賣,萬歲爺好容易交代一樁事,他不能真弄出人命來,可要是辦不成差事,那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心裏一合計,他這提議卻是再好不過了,一則有李小主在,就算惹着了萬歲爺,也不會出什麼差子,二則成也好不成也好,總能把他自個兒撇出來。

    這麼一想,也就痛痛快快應下了他,同掌柜的交代兩句,帶人往前頭的別開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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