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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六月,明斯克。
上帝在他扣動扳機之前變了個小戲法,讓t34的重炮轟開半堵牆,海因茨被埋在跌落的磚塊下面。他醒來時明斯克戰役已經結束,伊萬們正圍成一團拉着風琴唱着喀秋莎,海因茨渾身沾滿了白色的牆灰,就像剛剛從麵粉堆里撈出來。
無數桿槍對着他,伊萬們嘰里咕嚕地說着各式各樣口音的俄語,他混混沌沌分不清眼前的世界究竟是真實或是虛幻,所有的嘈雜與不安都在他暈倒之前結束——一個暴脾氣的中尉衝上來,用槍托砸暈了他。
他被扔進臨時戰俘營,說是戰俘營真是抬舉他們,這就是連一堵牆都沒有的破棚子,蘇聯人處心積慮想要凍死他們,省得再浪費糧食。
當然,有一些被俘後的積極分子為了活命,向蘇聯看守討要鏟子之類的工具,想要在地上挖個洞睡覺,但滿臉鬍渣的蘇聯看守什麼也不說,先揍一頓,揍完了一攤手,對不起,我們什麼也沒有。
幾萬人湊在一起相互取暖,他們精緻的呢大衣和長皮靴變得虛有其表,根本比不上蘇聯人的破棉襖子。吃的方面就更簡單了,每天八百克不知道摻了什麼鬼東西的爛糊糊,偶爾還有摻着七成木屑的麵包。
真不要臉,連麵包都是假的。
卡爾——黨衛軍ss骷髏師突擊團士官,在坑裏頭抱緊了海因茨。
遲早他會因為同性戀罪行被槍決,但現在,先讓他攢點熱氣。
卡爾瞄一眼身邊被打得稀巴爛的海因茨,不禁向上帝祈禱,可千萬別讓他死在這兒。
因為他是他唯一的朋友,雖然他不怎麼說話。
海因茨擔着中校軍銜,同樣也承擔着蘇聯人的「特殊優待」。剛剛被俘時,國防軍還沒走到全線潰敗的慘狀。海因茨作為關鍵人物幾乎每天每夜都待在臨時問詢室內,哪個看守心情不好,先揍他一頓過過癮,當然,還有其他幾個營長以及黨衛軍骷髏師副師長,不過這傢伙沒撐幾天就用磨的鋒利的石頭割喉了,真是個窩囊廢。哪像他?挨揍挨出了心得,居然能從拳頭的輕重當中分辨今天的斯拉夫小雜種心情如何。
當然,如果你以為問詢室里只有拳頭這麼單調的活動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這裏什麼都有,他已經渾渾噩噩地把蘇聯人的酷刑都嘗過一遍。電擊是家常便飯,水刑比較難熬,不讓人睡覺真有點兒崩潰,但是偶爾有自以為妖艷的美女間諜來套話,他用莉莉瑪蓮的名義發誓,他的小兄弟不動如山,沒有丁點反應——以至於他都開始擔心他不離不棄的小兄弟,因為那個叫伊娃的女特務胸脯真是又挺又翹。
自從冬季的某一天,他被長得像毛熊一樣的蘇聯守衛一口氣扇了八十幾個耳光之後,他的右耳也變得不太靈光,但這至少給了他藉口,並且非常好用,「我聽不見,我一個字都聽不見。」
「對不起,看不懂俄文。」
接下來當然少不了一頓暴揍,打得人頭暈眼花,就像午夜買醉一樣。
這感覺挺不錯的,如果沒有卡爾那個白痴像個該死的同性戀一樣抱着他取暖,他也許能快一步去見上帝。
赫爾曼死了,奧托死了,漢斯死了,出現一小會的小漢斯也死了,德軍不斷收縮,勝利遙遙無期,他為什麼還活着?
這是終極議題,直到他和其他戰俘一樣,被當做牲口趕回莫斯科,並且在蘇聯人不斷地咒罵當中走過紅場——
該死的小鞋匠斯大林,正在向全世界展示他們的戰果,同時羞辱偉大的日耳曼民族。
他們失敗了,這毫無疑問。
他羞愧萬分。
今後人們談起莫斯科紅場閱兵,肯定少不了要提及德意志第三帝國的士兵們在紅場留下了一堆屎和尿,那東西多得得用高壓水槍噴射才能洗乾淨。
不過這不能全怪他們,這都因為蘇聯人的爛糊糊,它讓德國戰俘的括約肌失去控制。
他們面黃肌瘦,在冷風中瑟瑟發抖,全然是一群等待屠宰的豬。
卡爾靠着海因茨站着,他希望能夠跟他分在同一個戰俘營,這樣讓他覺得安全,是的,沒有什麼比跟德意志的戰鬥英雄湊在一起更安全的了。
「你們這群骯髒的德國豬羅,快抬起你們的腦袋,看看你們失敗的蠢樣!」克羅洛夫大尉站在高台上破口大罵,卡爾有點慶幸自己聽不懂俄語,這樣能讓他好受一點。
至於海因茨……
別忘了,他是個聾子。
克羅洛夫罵到額頭出汗,接下來戰俘又被趕進衛生所,脫光了衣服接受檢查,不少人得了痢疾,這代表他們命不久矣。
海因茨和卡爾並沒染上痢疾,只不過海因茨身上青青紫紫沒有一塊好肉,並且還有傷口正在流血。
他光着身體參加體檢,接着再領回他的破棉背心,這馬甲跟他一個樣,簡直慘不忍睹。
德軍戰俘分批次被安排在莫斯科郊外,接下來要去哪,誰也不知道,但死亡很快接近,一群不受《日內瓦公約》管束的野蠻人,殺起俘虜來比誰都痛快。
捷列金中尉的兄弟們都已經死在德國人搶下,他自己也被炸彈炸飛了左手,以及英俊的左半邊臉龐。
捷列金的眼睛裏既沒有憤怒也沒有仇恨,更多的是麻木和漠然,他喜歡殺人,德國鬼子應該被殺,邏輯就是這樣簡單。
「你叫什麼?」他走到一個正在挖坑用來埋屍體的黨衛軍身邊。
「我叫奧克托,長官。」
捷列金開槍打死了他,並且嗤之以鼻,「懦夫。」他如此宣判。
下一個輪到卡爾,「你是黨衛軍?」
「是……是的……」卡爾很緊張,不過他並不害怕,也許死亡能讓他和哥哥們團聚。
「臭名昭著的黨衛軍,個個都該死。」捷列金端起槍,正準備扣動扳機,但他瞥見卡爾身後的海因茨——一個在戰俘營里依然桀驁的男人,這讓他興趣盎然。
「你的軍銜是什麼?」
「中校。」
「中校?中校殺的人更多,更該死。」
「你在戰場上不殺人嗎?」海因茨瞥過捷列金的肩章說,「中尉。」
捷列金認為自己遭到羞辱,他氣憤地恨不能一槍轟掉海因茨的腦袋。
正是這時候,突然有人從背後衝過來,把海因茨狠狠按在地上,不斷地向他揮動拳頭。
安德烈跟着跑過來,詢問道:「亞歷山大,你究竟怎麼了?」
盛斯年並不回答他,他只是用盡全力地把拳頭砸向海因茨。
捷列金站在一旁越看越覺得無聊,於是他收起槍,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盛斯年打夠了,幾乎是騎在海因茨身上,盯着他惡狠狠地警告,「法律會審判你!」
海因茨勾起嘴角笑了笑,一個字也沒回答。
安德烈去拉盛斯年,「差不多了,咱們還得回學校。」
盛斯年站起來,海因茨也被卡爾扶着,他的棉馬甲被掀出來,藏在馬甲口袋裏的照片露出了素素的小半張臉。
盛斯年驚怒交加,獵豹一般撲向海因茨,一把奪過照片攥在手裏,「你和素素究竟是什麼關係?」
他講的是俄文,海因茨只聽懂了素素的發音,但這些都不重要,他已經猜到盛斯年在問什麼,「他是我的愛人。」海因茨用英語回答,他知道,對方一定聽得懂。
盛小姐的家人喜歡什麼語種都學一點,由此可以在歐洲大陸橫行無忌。
當然,他也不差。
「放屁!」你看,盛斯年果然聽懂了,連回答都是標準的倫敦腔,「素素絕不會跟一個納粹分子有任何瓜葛,你究竟是怎麼得到這張照片的?還有我的懷表,還給我!」
「雖然這聽起來有點難以置信,但這都是真的。我們相愛了,素素,盛永愛,伊莎貝拉,我的希望之光……」
「都是騙人的謊話,你這個該死的德國鬼子,我就該讓捷列金槍斃你!」
「你仍然可以槍斃我,來自列寧格勒的斯年堂兄。」他輕輕一擊,盛斯年當即被雷劈中,震驚之情難以言喻。
他迫切地想要殺死眼前的德國鬼子,這個骯髒又狡猾地國防軍中校拐走了他天真可愛的妹妹,這沒人能接受,絕對沒有。
「我不會相信你,一個字都不信。」盛斯年彎下腰搜他,找出了那張被他從懷表上撕下來的照片,照片上的素素還是少女模樣,那麼美好那麼純真,怎麼可能和眼前的德國戰俘在一起?
「嘿,你得把照片還我。」海因茨強調,「這是私人物品,至少把屬於我的那張還給我。」
「你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盛斯年說着,正要走。
海因茨忽然說:「你碰過的這件棉襖,就是她親手做給我。」
盛斯年回過頭,臉上露出輕蔑的神色,「騙子,徹頭徹尾的騙子,素素從小連一杯水都不用自己倒,她又幾時會縫棉襖?」
呃……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親親小蜜糖,你讓我在堂哥面前丟臉了,雖然我知道你當時是多麼迫切地想在我面前表忠心,但是這讓我困擾,我原本打算和堂兄搞好關係,也許能得到什麼好處也說不定。
親親小蜜糖,想像着你的笑容,我已經原諒你。我多麼想親吻你,從頭到腳,親吻屬於你的每一寸皮膚。
在擁擠的充滿廢棄的戰俘營里,他睜着眼睛,假裝在給素素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