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疼。很疼很疼。
他睜不開眼睛來,卻先聽到了外面世界對話的聲音。
有人在哭呢。
別……哭啦。他總直覺這是邱廣寒,昏昏沉沉地夢見自己這樣勸她。她卻啜泣着,不停地流眼淚擦眼淚,流眼淚擦眼淚。
別……哭啦。
他睜開眼睛來,莫名其妙地說出話來。
≡人皆是一怔。虛弱的口氣令這語調竟出奇地溫柔。凌厲醒了。
有人咳嗽。
這個人一咳,凌厲才意識到外面的世界裏,不只哭泣的那一人而已。
顏……
他好像又要說話,可是左手下意識一摸身邊,卻沒有摸到劍。
在這裏。顏知我將烏劍往他身邊一拋,凌厲立刻抓在手裏,掙扎着要起來,可是背上一痛,他身體一松,右手下意識地伸去摸傷口。
滿掌都是鮮紅。
他看着這滿掌鮮紅,陽光直射下來,從指縫照到了他臉上。有人遞給他一塊手帕。
他一怔。他躺在草坪上,這糙硬曾讓他錯覺地以為自己躺在一張許久以前的床鋪。
又不行了。他聽見身側有邱廣寒的聲音。隨即,涼涼的感覺到了頸後,好像是她要扶他。
你能起來麼?她說道。我再給你包紮一下傷口。
他順從,因為這樣就可以倚在她的臂彎之中。五臟六腑都在劇痛,可是……
意識竟然還是模糊了?他伸出手去,似乎想抓住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拼命搖動之下,才忽然捏到了邱廣寒的柔荑。
你怎麼了?聽得見我說話麼?他聽見她問。
ˉ住了她令他稍許恢復了些神智,旁邊是顏知我的是聲音。
他傷得很重。這聲音道。快點包紮了扶他上馬……
他迷迷糊糊,聽不清這聲音後來說了點什麼,只覺那手抽出去了。背上的疼也變隱約了,只是偶爾地,一點點的刺痛,還能刺激起他的神智,讓他繼續醒着。
哎,你記不記得……他覺得自己好像開始說夢話。你第一次給我包紮傷口,也是這樣的……
邱廣寒嗯了一聲,那哭泣隱隱約約,像是毫不真實。
他支持不住了,合上眼睛去。
好了麼?他的聽覺還在繼續,聽見顏知我在問。
等一等。邱廣寒說着,那一隻離開片刻的手,他願意相信是悄悄地抹了抹眼淚。
你醒着麼?邱廣寒在問他。
凌厲,你……醒着麼?
她抱住了他,可是他沒聽見她的哭泣。他又一次暈迷過去了。
廣寒……他昏昏然地在她耳邊囈語。你又……救我了……
她又救她了,可是她知道她不是。
是你救我。她的聲音啞了。
他鼻息沉沉。
兩天兩夜。
月亮又長大起來了。邱廣寒站在中庭,呆呆地看。離十五還有好些日子,可是,十五終究是要來的。
凌厲退了燒,她也便放了心,一個人走出來看這月色。習習的晚風吹來,卻並不涼,反而很舒服,很愜意。
她不睡,陪他,怕他突然醒來找不見人;可是現在她不怕什麼了。她想,他應該不會再像兩天前那麼神智不清了吧?
她再去看了看他,和衣悄臥。
月色照了進來,屋裏竟亮如白晝。
是這樣,在某個受了傷的夜晚,她照顧他,而某個清晨,他感謝她。可是這其中的一切卻又不同。她再沒有那份天真,心裏再沒有那個「為什麼」。…
「顏知我呢?」
凌厲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這是他深思熟慮了許久的開場白。他還記得顏知我。
他早走了。邱廣寒輕描淡寫。
坐啊。凌厲拍拍床邊。
後來是怎麼了?他問。你醒着麼,那時?
醒了。邱廣寒看着別處。顏知我叫付虎放了我,付虎似乎很聽他的。
那麼慕青呢?
慕青自然更沒有辦法。邱廣寒笑笑。
他到底是什麼人?凌厲疑惑。他絕不可能是個默默無聞之輩吧?他的武功想必很高。
邱廣寒嗯了一聲。他救了你的。
他?
他給你療傷,後來你醒過一小會兒,你記得麼?
凌厲茫然。我分不清是做夢還是真的。好像很久了。
兩天了。邱廣寒道。
凌厲一怔。不過他到底為什麼要幫我們?
我不知道。邱廣寒道。我也問他,他說是因為我。
因為你?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隱約覺得是在嘲諷你,只是,也不盡然。
凌厲迷糊。我才剛醒,你說明白點兒不行麼?
邱廣寒忍不住笑了一笑。他先說你沒本事,這麼兩個人就弄成這樣;後來又說你有本事,至少我還在這裏。
他還說了什麼?
也沒有了——我怕你又會有反覆,求他多留幾日,他只說他不喜歡見天光,還是先走了。
凌厲心裏忽然一明,轉開臉笑笑道,那我懂了。
——「顏知我」,原來只是個倒轉過來的假名。
他欣欣然地牽着她的手,叫她講得更詳細些。受了傷就可以這樣,他發現了,也學會了。
不過,若是可以重新選擇,他還是不願意這樣。他寧願自己不是這麼沒用。
說來也奇怪。在黑竹會的幾年他不停地殺人,卻幾乎從來沒有受過傷;可是此刻他已經「改邪歸正」,卻偏偏一次接一次地幾乎送命。
這難道真的是因為他認識了邱廣寒?
他搖搖頭。只是巧合吧——至少那些人只是沖我而來,不過付虎……
他隨即轉頭去問,付虎是想給伊鷙妙報仇?
邱廣寒點點頭。看起來是。他原本的目的,一是想殺你,二是想抓我要挾哥哥就範。也算他運氣好,否則當真見到哥哥,他恐怕就慘得很了。
她停頓了一下。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再來找麻煩了,現在你也不能動,顏知我也不知去哪裏了。
凌厲伸手撫她眉眼。又讓你受驚了。他輕聲道。你沒事了吧?
邱廣寒吃吃一笑。我不會告訴哥哥的,你放心!
凌厲看着她笑靨。你這樣,多好。他心裏這般想着,卻不敢說出口來。
相安無事養傷的日子過了有四五天,凌厲的好轉似乎很是緩慢。一劍一掌,一外一內,這樣的傷勢本就足以致命了,現在能慢慢恢復些,實在已是萬幸。
恐怕真要等我復原,總得花上兩三個月。凌厲道。那不是辦法,我們還是走吧,邊走邊養傷就是。
不急。邱廣寒道。反正也沒什麼非做不可的事情,你不休息到全好,休息到半好總也要吧?慢慢住一個月就是了。
凌厲想了一想,點頭應了。
月亮又漸漸地圓了。三月十五。凌厲仰躺着,看窗外慢慢消退的天光。
篤篤篤,有人敲門。店家早已習慣了這屋裏的客人整日階不出門,知曉是位「養病」的,已經送了晚飯上來。凌厲心中無端端一沉。她還不回來?…
仔細想來,兩人這一架,吵得也有一個月了。——她故意的麼?再不回來,我便要出去找了。
她去哪裏了?凌厲沒頭沒腦地問出一句。
店家一怔,似乎也明白她意之所指,笑道,邱姑娘呀,她一早就去鎮外了,不知道是幹什麼。不過她說了天黑之前會回來的,只是說萬一趕晚了,就叫我們先送飯上來。
我不吃了。凌厲陰沉着臉道。替我溫着,我先出去找她。
這可不行,邱姑娘不是一直叮囑……
說我麼?邱廣寒似乎很吃力,用肩膀撞開的門。凌厲一怔,見她懷裏抱着的皆是各式各樣的花枝。
好不好看?她進來,向店家和凌厲各給一個笑臉。店夥計當然不住點頭說好,邱廣寒便把花往桌上放了,等他退走。
你今天就是去采這些花了?凌厲心裏也算石頭落地,便開口問她。
對啊。邱廣寒道。昨天聽人說起,說西山的花開得好,這季節太合適了,我便動了心,想想也去摘些回來。反正你養傷,有些好看的在房間裏也好。
費心了。凌厲不知該感激還是該疲累。他想,她還會喜歡花——喜歡這世上的某一樣東西麼?
他將椅子挪來。我們吃飯吧。
你先說——喜歡那花麼?邱廣寒不依不饒。
凌厲一笑。我怎會不喜歡。
邱廣寒這才欣然,歡喜地去吃飯。這個十五,終於平安地過去。
然而,意外卻終於在十六來了。
十六。有了昨日的經驗,凌厲對於邱廣寒太晚回來也並沒有特別在意——但這未免太晚了。他一個人吃完了飯,頗有些寂寞無聊,便趁着逐漸將盡的天光將那已有三四十頁之多的招式又拿出來翻看。三月中,天氣帶着暑意,一整天的溫暖,凌厲在屋裏也感覺得到。而這傍晚時分,終於颳起了大風來,令那十六的月亮還未出現,就像被刮散了一樣消失了蹤影。
幾個招式本是凌厲自己所用,先前又已看過不少遍,早已看得爛熟於胸,腦子裏翻來覆去的早不是這招式,而是畫下這招式的人而已。他伸手去握劍,但揮劍卻仍然難,只得咬一咬唇,放下手去。
陰沉的夜晚,竟壓下烏雲來。
他突然覺得一切好不合常理,一個明明恨不能時時處處都要照看着邱廣寒的自己,為什麼這些日子竟會這麼放心地由她獨自外出?是因為他已經見識了她的冷靜與機智,或是他腦子裏已深深地印下了這句「從來沒有人能傷害水性純陰」,或者是因為心裏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不該太過寸步不離了。可是,這種折磨人的擔憂與等待還是回來了。甚至店小二上來收拾碗盞時,也很驚奇地說了一句,邱姑娘今天還沒有回來麼?好像要下雨了。
凌厲心中陡然悚然,抓起劍往外跑去。
西山的花開得很好……?西山,西山在哪裏?
他拉起自己的白馬,往西山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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