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三個人呆呆地站在這裏,仿佛一切都回到最開始的地方。
太陽升起來,沒有什麼溫度的日光灑下來,卻令他們的臉更加蒼白。誰也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加下來會發生什麼,更不知道該怎麼做。
「唔,這裏的地形你比較熟,應當知道怎麼走」
慕琬僵硬地點頭,走在他們前頭。
「這裏已經在雪硯宗內部了,不需要走正門。」
「這樣嗎,那倒是方便了。」
即使入了深秋,雪硯谷的特殊地形也將冰冷的空氣擋在山外。這兒的一切依然是暖洋洋的,暖得熟悉,讓她臉上僵硬的、看不見的外殼,都要慢慢融化了。但山外應該還很冷,不知道母親有沒有準備好入冬的衣物。
她默默地想着,默默地走,一言不發。前方是一片潮濕的泥地,中央穿過一條溪流。為了方便人走,這裏鋪了一大片石子路,溪水間也擺好了牢固的石塊。水流歡快地奔騰着,不至於吵鬧。水量依然很足,但有些渾,或許是前兩天下過雨。
走到河中央的時候,她突然指向斜對案的一處空地。潔白的蘆葦與粉紫的荻花都到了綻開的時節,一大片一大片的,很漂亮。她說:
「那裏是我發現白荻的地方。」
「嗯」
黛鸞應了一聲,山海沒有說話。他知道,她肯定是想起了寒水姬——那個丟了的式神。
大約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翻過一段小山,他們依稀能看到幾個裝束統一的人了。那應該是雪硯宗的巡邏弟子。距離有些遠,慕琬還沒有喊他們。山海注意到,那些衣服的樣式比起慕琬和雁沐雪的都要簡單些,但也是墨綠與白色的色調交錯。
她突然站住了,有些呆呆地摸摸自己的臉。然後她轉過身,突然就問:
「我臉上髒不髒?」
「不、不髒啊」
「真的?那有沒有感覺瘦一點?比我們剛見的時候。」
「我們天天見得着面,這怎麼看得出來呢。」
她伸出雙手使勁拍了拍臉,喃喃自語。
「是不是拍腫一點顯胖,臉色也能好看點對了阿鸞,你胭脂還在身上嗎?」
阿鸞正卸下箱子準備給她找胭脂,山海注意到遠遠走來兩個人,一高一矮,都是姑娘。她們先是愣了一下,湊在一起交談了什麼,然後緊接加快腳步,匆匆趕過來了。山海碰了碰慕琬的衣袖,示意她回頭看。
她剛回頭,就僵在了那裏。
她的身子向前傾了一下,腳下卻沒動。那兩個姑娘趕過來,直直奔到她面前。高一些的姑娘幾乎要趕上山海了。她穿着一身墨綠的交領襦裙,內襯向下漸變着嫩芽的黃,綢緞在陽光下閃着白花兒的暗紋。外面罩着橄欖色的褙子,衣擺與袖擺上都有好看的煙紋。
另一個姑娘看着還小,比阿鸞更年輕。她穿着露肩振袖,腰前繫着大大的結兒,上面還別着一朵綢緞的花兒。這身兒衣服像青藍玉一樣,看着很清爽,但做工與紋樣與另一位如出一轍,應當是同一個裁縫繡的。雖然款式有所區別,但整體也能看出來,她們與慕琬是同門的弟子。兩個姑娘的頭髮都很長很長,比施無棄的還要長一截。只是大姑娘的後腦挽起一小團髻,小姑娘另扎了短短一束,在左肩膀前面搭着。
她們剛碰了面,慕琬方才繃着的神經一下子鬆了下來。她突然抓住大姑娘的手,雖然長了口,半天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百感交集下,她終於吐出了三個字。
「謠師姐」
她聲音輕的自己都沒聽到。但對方緊緊的攥着她的手,溫柔地同她講話。她的聲音像谷里的風一樣,終年都是沉沉的,暖暖的。
「真的是你我們遠遠看見你,我還沒確定,阿凌咬定是你。你瘦了很多,看上去沒什麼精神手上繭子都這麼厚了。」
「哪兒有啊,這是這兩天沒休息好」她突然抽回手,彎腰抱住了另一個姑娘,「阿凌都長這麼高了,真好時間過去這麼久了」
叫阿凌的小女孩緊緊抱着她,半天沒有撒手。她的雙臂掛在慕琬脖子上,湊到她耳邊,很高興地對她說:
「你看,我現在也是雪硯宗的弟子了!」
慕琬在鬆開她之前悄悄抹了一把眼角,然後上下打量她。
「對,是,我正準備問你,你怎麼和你姐姐在一起我以為你是來看她的,順道住幾天。沒想到你已經入門了不是應當等成年嗎?我記得你生辰不是這陣兒的。嚇我一跳,差點要怪自己沒給你帶禮物了你拜到誰的門下啦?是鄔師兄嗎?當年你還被抱在懷裏的時候,他就開玩笑說要收你為徒」
謠師姐輕聲說:「沒有,她拜到四師兄門下了。你知道,現在師父不在,擔子都壓在大師兄身上了,他忙得很呢。這些規矩,也因為師父不在,他就拍了板,說想入門入便是。他本來說願意收她的,只是我考慮再三,出於一些原因,還是決定算了,回頭我再與你細說。對了,你這次回來,莫不是帶了師父的消息?」
慕琬心臟受到一記重錘似的,渾身顫了一下,胸口痛得要命。她身子是冷的,臉卻有些發燙。她知道當初自己夸下的海口有多不切實際,也知道一旦回來,面對這樣的質問是很正常的。大家都和她一樣,都在期待着宗主的消息。
「我」
她磕磕絆絆開了口,不知說些什麼。她師姐馬上意識到,這個問題會令她感到困擾,也並未刁難。她連忙改口,詢問起慕琬身後那兩人的情況。被晾了半天的師徒倆對他們作揖,兩位姐妹也回了禮。謝花凌繞着黛鸞轉了幾圈,左看看,右看看。阿鸞比同齡人要矮一些,身高上她們兩個是差不多的。
自報家門後,他們了解到,這二位也是雪硯宗中慕琬的至交好友,是一對親姐妹。姐姐是謝花謠,妹妹是謝花凌。謝花謠不是宗主的直系弟子,而是宗主師弟的徒弟。如今,妹妹算是宗主的再傳弟子。慕琬說,整個門派內部依然是傳統的,以刀劍作為武器,但自己的傘技是跟着謠師姐學的。說到這兒,他們才注意到,謝花謠的確也帶了一把傘。那把油紙傘也是白色,只是傘中央擴散開一層淡淡的豆綠,像過了水暈染開的墨。
「我們謝花氏,是陰陽師世家。這些東西,便攜又實用,出其不意攻其不備。這武器不一定都要是刀槍劍戟,武器用得好,就能成身體的一部分。換句話說,只要能與自身融為一體的東西,都能成為武器。」她這樣說。
慕琬告訴他們,母親搬到山谷外,與謝花的祖宅住的很近。過去,她們倆經常結伴兒回家探親。如果她們先給家裏寫了信,阿凌就會比信上提前三天守在家門口,生怕她們有時候會早點回來——事實上,她總能提前等到她倆。
謝花凌持着一把翠色紙摺扇。她拉着慕琬回去,要給她表演新學的招式。
「真好唉,我一位友人也很擅長使摺扇。他若是在,一定能給你指點一二的。」
「是嗎?那琬姐姐怎麼不把他也請回來?」
阿凌一手拉着黛鸞,一手拽着慕琬。慕琬的眼神飄忽了些,語氣有些猶豫。
「他、他他不太方便。但是,他一定會來的」
山海不做聲,默默跟在最邊上,站在黛鸞旁邊。黛鸞和慕琬都拉着謝花凌,慕琬的另一手與謝花謠牽在一起。
如果暫時拋卻所有的煩惱
如果時間就這樣停下,也未嘗不可吧。
如果——
謝花謠知道她過得不太順利,沒有大張旗鼓地通知其他弟子。雖然阿凌恨不得跑出去告訴全世界,梁丘師姐回來了,但她也努力克制住了,懂事地與他們呆在一起。
在雪硯谷中,作為旁系弟子,她們的訓練不必那樣艱苦,許多宗主在時略顯苛刻的條例也都不適用於她們。謝花謠在谷里僻靜些的地方,請人蓋了一處小院子。院子一直冷冷清清的,偶爾有其他師姐留宿。一個人的時候,這裏就顯得空空蕩蕩,可他們幾人同時進去的時候,又有些沒地方落腳了。
這裏地勢偏高,能看到遠處連成一片的蘆葦荻花。那一片毛茸茸的海洋如夢如幻,像畫中之景。木頭窗框材質普通,卻雕得精緻,畫框似的。阿鸞和阿凌撐着臉,把頭伸出去看。
直到所有人安頓下來,謠師姐燒好水泡好茶,他們都安靜地坐下,那種一路上都沒有人提起卻始終如影隨形的壓抑感,終於就此湧現。
「谷里挺好的在師叔們和大師兄的打理下,一切都井井有條。」
「是嗎?我看比起過去,巡邏加強了人手。最近可曾有什麼事情發生?」慕琬問她。
「沒有,都挺好的。只是師叔們都已年邁,當時還都被鶯月君打成重傷,落下病根。現在,基本上都是鄔師兄說了算。他有些忙不過來,開始宗內的紀律有些散漫,但他很快就嚴抓了。只是他收了很多谷外來路不明的人為徒,也結拜了些江湖上的人。甚至有人聽說他和妖怪有來往。」
阿凌回頭看向茶桌,但是沒有接話,黛鸞也跟着看過去,兩個人都不敢做聲。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