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享樂要緊」施無棄伸了個懶腰,語氣淡定,「溫泉啊,我只是聽往來於泣屍屋的妖怪說過。說是姑娘都喜歡,對皮膚好。」
黛鸞又來勁了:「真的?我要泡我要泡我要泡——誒,不過,對阿柒有影響麼?」
施無棄看了一眼柒姑娘。
「不行,不許見水,別給我泡壞了!」
「嘁耶——」
「燒熱水洗澡實在費勁,也奢侈得很」慕琬也有些心動,「這兒還是現成的呢。我們在谷里,都是姐妹約着去泡山泉。人多也不覺得冷,冬天只能打井水的時候,倒是刺骨多了,要略摻些熱水。」
阿鸞撓撓頭:「我小時候以為所有人都用熱水。後來跟山海出去闖,才知道人間疾苦。」
一年四季在山上泡涼水池子的山海沒吭聲。
無論如何,五個人終於在這個地方落了腳,天也漸漸黑了下來。雖然,慕琬十分糾結於就算解決了潛在的、鬧鬼的可能性,這個摳門的掌柜到底會不會打發點兒的可能性。
罷了罷了,不想了,泡澡要緊。沒有人能夠在疲勞時拒絕熱水池子的邀請——沒有人。
先前掌柜的還說,他們這兒有個特色,就是泡澡的時候把雞蛋也放進池子。泡完澡的時候,雞蛋也就熟的差不多了。據說風味獨特,美容養顏,也不知真的假的。不過出於好奇,他們還是躍躍欲試。山海和阿鸞正準備去後廚看看有什麼食材,答應他們順便帶些蛋過來。
男女池子自然是分開的,都是露天。慕琬從房間柜子裏找出兩條乾淨的長浴巾,帶着柒姑娘先過去了。整個浴池很大,而且只有她們,柒姑娘還不碰水,這感覺的確很舒心。柒姑娘幫忙拿着浴巾,站在石頭砌的台子邊。慕琬試着伸出腿碰碰水,很燙,她一下子縮回來。
難怪能把雞蛋煮熟。
她以前從來沒用這種溫度的水泡澡,相較之下,這溫泉的確與開水無異。但她還是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地把腿放進水裏,慢慢適應了這溫度。然後才讓整個人都沉下去。水沒過脖頸的時候,她感覺整副皮囊都麻酥酥的,不像屬於自己。
她抬頭望着天,漆黑一片的夜空沒有星星。月亮已經很接近一個完整的圓了,它的光輝蓋過了全部的光點。後台就是中秋,她不禁有一絲期待。這感覺很奇怪,因為隨着年齡的增長,她對什麼中秋端午臘八春節,都失去了那種特有的憧憬。她十分懷念那種感覺,那種盼望着的、看着節日的腳步越來越近的感覺。這感覺痒痒的,隨着時間的流逝,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加接近目標。過節時候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次要,大多數時候,爹都會回來。
哦,她想起來了,是爹走了以後,她才丟了那種期待。
她才長大的。
慕琬又安慰自己,沒關係的,相較於從出生起就沒有父親的人,她幸運很多。儘管有時候她也時常在考慮,到底是從開始就不曾擁有比較好,還是體驗過短暫的快樂後被剝奪比較好——但思考的結果是,不論哪一種,她都會羨慕另一種假設。所以,這一切就沒了意義。
玉亭姑娘呢?她或許更悲慘些,是被父母送出來的。
她不清楚,是不是貧窮的家庭讓他們對女兒的存在感到壓力。如此比較,自己的確幸運——若有了哥哥,很多人便不在乎接下來的孩子是男是女了。她不清楚自己父母怎麼想,但連同哥哥在內,他們都很愛她。除了她時常覺得,兄長懦弱太多。連父親遭到誹謗陷害之時,為了官位,都一句話也不曾站出來說。
或許他是想保住官職,把錢寄給家裏也或許,貪生怕死生來是人的本能,怨不得當事人做出這種選擇。可慕琬即使氣,氣得她從父親死後,不曾給兄長寫過一封信。也不知兄長在想什麼,他每每給家裏寄信時,也從來直說一切安好,切勿掛念。
兄長曾經也像張少爺一樣溫柔。
慕琬自顧自地搖搖頭,忽然將臉沉在水裏,然後揚起來。熱水讓她的臉有些發燒,但也讓她清醒了些。
為什麼總是想起玉亭和張少爺?
也罷,救命之恩,誰會忘記呢。明明只是一日留宿之緣罷了,她還是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救自己。說不定,是怕他們這些江湖人條件反射地將襲擊者打壞吧?她的確這麼想過,如果張少爺再靠近些,他們是不是會立刻察覺,並作出過激的反應。為了保護他,玉亭姑娘這麼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麼想的話,她的良心不會那麼痛苦。
但再陰謀論一些,若她堅信「恩人」能救他們,連同自己在內的犧牲,是不是早有準備呢?
慕琬忽然從水裏伸出手,猛地挫了挫臉。
你在想什麼?真是太過分了。
與這些人相處久了,她變了很多。山海教她與人為善,以善度人;無棄卻教她時刻保持懷疑,不要高估人性;阿鸞也是,連阿鸞都教她要看得開些,活得開些。
他們每個人都不一樣,可每個人都活的很精彩。
感覺自己太糟糕了,各種意義上。
施無棄拉開門,熱浪涌在臉上。池子足夠寬敞,裊裊的熱霧瀰漫在池子上方。他正準備解開衣衫,忽然注意到不遠處還泡了個人影。他沒想到,因為他並未仔細勘察附近是否有人的氣息。他沒有下池子,而是在邊上觀望了一下。
很怪。
那個人沒有活人的氣息。
河童?
施無棄立刻甩掉了腦中這個荒誕的想法。河童只在清涼的溪水邊出現,並沒有出沒於溫泉的說法。何況這個人影似乎有着長長的頭髮,腦袋上也沒那張鋥亮的「盤子」,露出的皮膚也並非河童的青綠色。從輪廓上,基本上能判斷出是個人形,還是成年人。
莫非真的鬧鬼?施無棄開始在意起來。可眼下山海並不在,若直接跳下水去碰那人,實在有點兒作死的意思。他再次小心觀察了一番,雖然它並非活物,但施無棄仍感覺到此人身上隱隱透露出的,是屬於女人的氣味。
女鬼?在男澡池子?
「這位姑朋友?」
施無棄試探性地在溫泉邊喊話。理所當然的,那人沒理他。
一陣清風吹過來,熱氣稍微稀薄了些。隔着淺淺的白煙,他仔細審視着那個「女人」的背影。她頭髮很長,很黑,濕噠噠的。她就那樣浸在水中,一動不動,水面上連一絲波紋都不曾泛起。
這東西有實體麼?若僅僅是一個幻影,八成是鬼怪;若是實身,或許是鬼借人身,也可能是妖怪作祟,都不好說。人們總是籠統地將鬼與妖混為一談,但詳細來說,鬼是人變的,而妖呢,也不乏願修煉為人——正如人願修行成仙的部分。不過對於不了解的所謂「異類」,人類的處理向來都是這樣簡單粗暴且隨性的。
總之,他必須確定那是什麼東西。若是柒在,倒是好辦很多,只過一趟水對她而言影響不大。但柒和慕琬她們在一起。想到這兒,他忽然意識到,反正整個店內也只有他們,帶着柒進男浴也無所謂。
哦,山海有所謂,還是算了。
這時候,那個人影忽然動了動。他立刻集中注意,仔細地觀察着他。它的頭微微向前低了一下,頭髮略微分開,散在兩邊。浸在水裏的部分,像海藻一樣幽幽地漂浮。
不對,它應當是向後仰去的。那烏黑潮濕的髮絲間,分明露出了五官的輪廓。施無棄感到一陣惡寒——他本以為只是自己觀察,不曾想自己竟同這鬼東西對視許久。
突然,它從水中迸發而出,巨大的水浪形成一道沖天水柱,令施無棄後退兩步。那傢伙的速度很快,一瞬間便沖向他,他立刻反身讓開。怪物帶着長長的水浪衝出門去,在地面上留下許多水漬。他根本沒看清那是什麼東西,連忙追出去查看。它在室內長長的走廊拐了個彎,無棄正巧看到一道影子出現在拐角,像是逃到了對面。
地面很滑,但他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
這時候,山海和阿鸞各自拿了幾個雞蛋握在手裏,一路上都在閒談。他們來到浴池附近時只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響,像是很焦慮的腳步,只是有些凌亂。此外,嘩啦啦的水聲也不知從何而來。兩人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就看到盡頭右側的門邊,有什麼人被丟了出來。緊接着一把傘直直插在他左腰側,穿透了衣料,死死釘在木地板上。
「你泡澡帶傘?!」
「鬼知道會遇上什麼麻煩。」
慕琬在腋邊窩好了白浴巾走出來,攥着傘柄,一把將傘扯了出來。說這話的時候,她還着重了最後兩個字,居高臨下瞪着他,明示與之畫上等號的人。
「這衣服很貴的耶」施無棄撐開衣擺的洞,「你賠的起嗎?不是您能別自作多情嗎,誰看你啊?要不是有」
此時,兩人都注意到了什麼,轉了頭,看向目光呆滯的師徒二人。
施無棄乾咽了一口唾沫。
「我能解釋。」
「你最好能。」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