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轍身邊的水霧是在頃刻間消失的。同時,原本漆黑一片的天空變成了一片橘紅。太陽在西方的雲霞後,只流出幾縷金色的陽光。
再看向身邊,潮濕的沼澤變成了荒地,沒什麼生命的跡象。他走了幾步,正分析現在是什麼情況,忽然看到遠處有一片綿延的紅色。在這方緋紅中,還有幾個人影在默默前行。
謝轍連忙追上去,發現那是彼岸花的花海,而那幾人竟都是與他並肩作戰的友人。他拍了拍寒觴的肩膀,但他並未回頭,而是自顧自地向前走。
「問螢?」他越過寒觴,「皎沫夫人?」
沒有人搭理他,他們都像聽不見一樣。按照謝轍的認知,這顯然就是黃泉路了。而六道無常是不會死的,所以神無君和霜月君沒有出現在這裏。說起來一切好像就是在他看透水汽,發現霜月君被巨蟒吞噬後發生的。
難道他們真的死了?
不可能,摩睺羅迦還沒有任何動作,怎麼會在一瞬間就讓所有人踏入黃泉。這一切一定都是幻象,只是發生得太突然,他才反應過來。不得不承認,蟒神果然懂得如何觸碰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他從不怕被人忽視,卻擔心連重要的人也不再能發現他。
三人都面無表情,像是失去意識,也看不到彼此。他們就像無機的偶人,一步步向前挪動,對周遭的一切都聽而不聞,視而不見。
「太假了。」他拔出劍,「黃泉之路,從來都是一個人走的。」
他一劍划過眼前的風景,一陣狂風捲地而起,將所有的花攔腰斬斷。紅色的花瓣被狂風撕扯得粉碎,友人們遠去的影像被紅覆蓋,血色完全淹沒了視野。
他又是一劍,將眼前的紅劈開。可這一次,視線所及之處,只有茫茫黑暗。
謝轍拔劍四顧之時,有人伸手拍了他一下。他猛回過頭,劍梢險些將對方劃傷,但他立刻遏住了手中的力量——因為那人是他的母親。
至少是母親的幻影。
「娘?」謝轍下意識脫口而出,儘管他清楚那並不是自己的母親。
她一個人,在這樣的亂世上將自己養大,受盡白眼,吃盡苦頭,她還不算很老,但頭髮接近全白。她的面龐還算年輕——她一直是美麗的,歲月難以從這裏帶走什麼。只是她的背比年輕時佝僂許多,她除了背着生活的重擔之外,還有很多沉重的東西。
母親的幻影緊緊握住他拿劍的手,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層薄繭的摩擦,每個位置都與記憶中相同。謝轍心裏突然一空,一股無名的惆悵在四肢百骸蔓延。
「阿轍,你什麼時候回來?」她的聲音已經蒼老,「把你拉扯這麼大,結果是個不着家的」
「我會回來的。」他說,「但不是現在,不是這裏。」
說罷,他用力抽回手,後退兩步,最後看一眼母親的身影,便頭也不回地逃離了。他不能看得太久,因為他很清楚這一切都是摩睺羅迦製造的假象,不能真實傳達出雙方的心愿。他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跑,不敢回頭一次。不知跑了多久,他放慢了腳步。在荒無人煙的黑暗困境之中,他感到身心疲憊。識破這一切幻境的代價,就是被單純地困在這裏嗎?謝轍很明白,那邪神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們。難道說,他真的要被一輩子困在這裏,直到現世的真身餓死渴死,腐化成一具白骨,被永遠地埋葬在異國他鄉?他不斷試着揮動武器,但風雲斬在這裏不起作用。沒有疾風驟雨,沒有電閃雷鳴。這兒也不是單純的結界,無法通過劍法將其撕裂逃逸。他就這樣不知疲憊地揮着劍,試圖驅逐黑暗,迎來光明。
「你的劍法似乎沒太大長進喔。」
謝轍突然停下動作,因為他聽到了睦月君的聲音。能看到他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也是值得自己掛念的人。他仍穿着袈裟,戴着斗笠,烏黑如瀑布般的長髮傾瀉而下。他一手拿着轉經輪,一手拄着禪杖,步步靠近。謝轍看着他,眼裏仍充滿不信任。
「怎麼,不信我是真的麼?」他笑着問。
「完全不信。」謝轍說。
「六道無常想要進入幻境,也不是什麼不容易的事吧?」睦月君笑意不減,「何況我仍在休養,不能隨意走動,唯能在幻境中來去自如。你看,被怨蝕所傷是何等疼痛,你也有所感知了。」
他話音剛落,謝轍突然感到大腿上那股灼熱更加明顯。倒不是睦月君言出法隨,他在幻境中仍有感覺,只是先前的景象轉移了他的注意力。現在被這麼一提,他的傷口又開始疼了起來。
「嘶」
他坐在地上,透過褲子的破洞觀察起傷口。這傷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長約六七公分,中央最深的地方半寸有餘。幸虧沒有傷到大血管,刀也不是燼滅牙之類帶有毒素的刀,傷口已經凝血。睦月君蹲下身,無奈地咋舌道:
「你啊,一向這麼不小心。」
「你不是睦月君,你騙不過我。」謝轍抬起頭,無所畏懼地看向他。
「你還這樣肯定麼?」
「睦月君的長髮在我的行囊內是卯月君轉交給我的。你現在的模樣,是我記憶中的形象,實際上他應當是短髮才對。但我並未見過他短髮的模樣,所以無從設想,而他很清楚,自己已不再有這般長發,養傷的他也不會優先去修復這種不重要的地方。所以,他不會以你這樣子出現在我面前。現在在這裏的,只不過是我記憶的剪影罷了。」
睦月君聽後沒有反駁,也沒有辯解,他就是這樣一動不動地蹲在這兒,像是畫面定格,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這樣子讓謝轍覺得有點詭異,他站起身,強忍住腿部的不適,準備再次離開這裏。他必須想辦法出去。
「等等。」這仍是睦月君的聲音,「你看這是誰?」
謝轍做出了一個令他後悔的決定:他回過了頭。
回頭的一瞬,身後的睦月君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人的身影。那身影比睦月君矮一些,瘦小一些。
那是他很久沒有見到的人了。
他動搖了,動搖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他誠然是清醒的,知道這一切只是虛假之物,但還是被太久不見的思念攝住魂魄。
他有一種衝動,想將她視為真正的聆鵷說說話。但他不該這麼做,這種自欺欺人的行為也十分危險。只是,那一刻的心情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形容不來,它好像不止是久別重逢的思念,或者超過了思念。而另外的部分,比起貪財之人見到珠寶,久旱之人見到甘泉,這種心情更像是天真爛漫的孩童,見到了柔軟的小貓。什麼東西被觸動了一瞬,又被他的理智重新拉回清醒的狀態。
僅這須臾一瞬,已足夠邪神抓住他的把柄。
「阿轍」
「葉聆鵷」雙手握在胸前,眉角低垂,如她以往一切感到躊躇與憂慮的時刻。
他必須逃離——必須。就在此刻,一瞬也不能猶豫。他不再回頭,拼盡全力向前跑,比之前還要快。劇烈的運動使得大腿上被拉扯的傷口痛感激增,他顧不得。身後的「聆鵷」還在呼喊,似是為自己的待遇感到委屈,但謝轍知道自己不能動搖。這是假的,是幻象,一根頭髮也不能相信。真正的聆鵷已經安全地逃走,逃到無庸氏的人找不到的地方
儘管一些部分只是自我安慰,可他現在必須強迫自己想些好事。跑了很久,謝轍終於停下來。他大口地喘着氣,雙手扶在膝上,甚至不敢彎曲,否則傷口會因為肌肉使力而更痛。結痂的血塊重新裂開,滲出新鮮的血。他本不會因為這點距離就感到疲憊的,更多的原因是腿上太痛,心裏太慌。
必須快點離開。雖然這麼想着,他卻覺得眼前的黑暗更濃郁了。他的氣息剛才平復了一些,那熟悉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
「你為什麼要跑?」
他渾身一個激靈,立刻後撤了一大步。聆鵷的幻影重新站在他的身邊,就好像他之前跑過的路都是徒勞。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精神衰弱的。不論是哪一種幻影,他都不能在旁邊待得太久。即便他們什麼都不說,也必然會出現未知的風險。邪神是那樣狡詐,它會一步步一點點地挖掘到人最恐懼的部分,並激發出最真實的絕望。
跑,不停地跑。當下謝轍只能這麼做。可是不論他跑了多久,腿上的傷口怎樣劇烈地疼痛,他都無法擺脫這個姑娘的幻影。她的存在簡直就是在不斷地提醒謝轍,自己至今還下落不明的事實。一點幻想也不能擁有,一點希冀也不能存在。與真實的聆鵷待在一起,所有人都會覺得放鬆又快樂,可如今這假象只會給他徒增焦慮。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謝轍開始明白,摩睺羅迦給予他了一項嚴峻的考驗。想要破除眼前的虛像,就必須使用手中這把鋒利的劍。果真如此嗎?他不知道,但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自從陷入幻境中,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這麼做過,如今卻不得不下此等狠手。他完全能預想到,邪神會給他製造出怎樣逼真的效果,如同真正的人類女子在血泊中倒下,發出不可置信的哀鳴。然後是一連串磕磕絆絆,且奄奄一息的質問。沒有那邪神做不出的,只有他自己想不到的。
在「聆鵷」些許畏懼的面孔前,謝轍遲疑地舉起了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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