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
小鎮的夜總是很安靜,夜蟲也會噤聲,唯草叢間偶爾傳來翅膀摩擦的聲音。但若要在這樣靜謐的夜裏,細聽還是能聽出些樂聲的。只是,這樣的樂聲融入到靜謐中去,讓人一時無法回想起,樂聲究竟是從何時出現的。它是那樣輕盈、溫和,自然如自然的一部分。
樂聲戛然而止時,遲鈍些的人才能意識到:喔,剛剛似是有琴聲呢。
因為有人出現在樂師的身後,這聲音才突然停下來的。
「你怎麼在這兒?」那人上前幾步,「黃泉鈴響,我知附近有其他的無常沒想到是你。你來這附近,是有什麼任務?」
「姑娘我倒是想問你,你為何會回到這裏?」
極月君站起來,轉過身。無弦的琴與清凜的月色在他身後,將他的輪廓照得朦朧。來者頓了頓,做了一個深呼吸,這才回答他的問題。
「池梨走後,我也不再常回師門但說到底,人不能忘本。我在雪硯宗留了一撮我的頭髮,在必要時,隨信件一併燒了,我便知曉。現在谷中有事發生,我不得不抽身回來。」
「是麼?」
極月君抬袖撫過額邊,輕輕取下眼幕,露出一雙清冽的眸子。她很清楚,這人當真目不能視,可誰在這樣的目光中都無處遁形。
「是谷中的事,還是你的事?」
她頓了頓。
「我的事。」
「這是數百年來他們第一次這樣聯絡你麼?」
「不,有幾次了但兩隻手數得過來。實際上,都不是什麼特別要緊的事。一開始掌門更迭會告訴我,後來不會了,這也是因為我越來越忙。不出意外,我都會回來。這一撮頭髮在谷中少數當家手中,知道的人不多。雖算不上秘密,但連大多數弟子都不知情。」
「所為何事?」
「他們說——彌音在這兒。」霜月君並不掩飾焦慮的語氣,「雖說只是同名,但」
「並非同名,就是她本人。我思前想後,決意當做不曾知曉——你是了解我的,我不想干預。不過既然你來了,想必這是天意吧。比起這件事,另一件事更為要緊,我本打算憑此做法與你聯絡,但不是今天。」
「想必你出現在這裏,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所以才沒能及時找我。」
「是了這一路讓人喘息彈琴的時間都不得閒,與友人喝茶閒談也如任務般沉重。」極月君輕輕搖頭,接着說,「我在追尋一位惡使,本用琴聲確認方位。不過彈了這麼久,竟沒什麼蹤跡,想必已經離開這一帶了。」
霜月君便追問他:「那你有什麼要緊的事?快告訴我,讓我做些什麼。」
「不了。」極月君勉強笑了一下,背過身去,「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麼姑且處理你的麻煩事更為要緊。」
極月君話音剛落,霜月君忽地從腰間抽出了傘。勢如出劍般迅捷,聲如破空般驚悸。有第三人出現在這樣的對話中,悄無聲息。儘管她屏息凝神,霜月君還是第一時間察覺到了她的存在——或許是第二個人,但確乎是第一個做出反應的。
既然這樣,那人也沒有什麼可隱藏的了。她躊躇不前,最終還是邁出腳步。當她完全暴露在二人的視線中時,霜月君的眉頭鎖得更緊。
「你是誰?你聽了多久?」
「真的是你。」
那人並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望着極月君說出這番話。她目不轉睛,瞳孔里始終只能映出那一個人的影子,並未將霜月君放在眼裏。霜月君雖然惱怒,但最重要的不是這點,而是她已經偷聽許久的事。她也沒有辯解什麼,只是在確認後更靠近了兩步,全無先前的踟躕。
「是你啊,葉姑娘。」極月君像是認識。
若他們真是舊相識,霜月君也沒什麼可擔心的,按理說將傘收回去就是了,就當做誤會一場。但是,霜月君沒辦法這麼做。盡極月君是那樣溫和——可他向來如此,他的態度從不能表明他真正的意圖。憑藉直覺,霜月君意識到事實上極月君可能並不歡迎這位來者。
「我一直在找您。」
葉雪詞的聲調中極力壓制了某種熱切,這種熱切令霜月君感到不適也感到熟悉。她是經歷過這種熱切的,儘管現在已經冷卻到判若兩人。而且,她還得找她。因而當極月君遇到相似的境遇時,她難免警惕。
「你不必這樣緊張,」極月君對她說,「只是一位故人。」
故人?既然極月君都這麼說了,她便緩緩將葉隱露收回傘筒。但她心裏還犯着嘀咕,眼裏警覺不減。她是了解極月君的,自是比這位姓葉的姑娘更加了解,所以她很肯定,此人會為極月君帶來一定程度的困擾。所以,她還不能離開。
「何必如此執着於找尋什麼?那樣太耽誤時間。你該有自己的生活。」
「的確是這樣的。我確實沒有刻意打聽過您的消息,或者利用什麼追尋您的蹤跡。我知道,您應當不喜歡。我只是——只是很驚訝,我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您。」
「嗯,我相信你。」極月君笑了笑,「你在皋月君那裏過得如何?」
霜月君聽明白了。從一開始令她覺得奇怪的,果然還是這位女性的身份。她的道行還不如極月君深,不能在第一時間辨別出她的來頭。是,她是一名惡使,是由人類妖變的妖怪,而霜月君起初還是被這樣特殊的性質所欺騙了。所以她想起來,葉雪詞應該是由霜月君引薦到皋月君那裏的盜之惡使。也正因她在歿影閣的視線內活動,迄今為止才沒出過什麼麻煩的大事不然她的妖氣會更重。若不加控制,霜月君也會在瞬間感知。
「我過得很好。我很感謝您,都是託了您的福我現在,現在,」她稍微有些語無倫次,但還盡力保持着平常心說,「現在正幫友人的小忙。我們要去找雲外鏡。」
「雲外鏡?」
霜月君重複了一遍。她上次來雪硯谷也是很久前的事了,而且她最近來的幾次都沒有過問雲外鏡的事。她都沒有停留太久,若曉有事自然會找她——畢竟曉什麼都知道。既然她沒見過曉,也沒人在看到她時特意和她說些什麼,那應該沒什麼事或者他已經離開了,反正也沒有道別的必要。
極月君問:「那你們找到雲外鏡了麼?雲外鏡是歿影閣很早前就想得到的寶物。我以為失敗了這麼久,他們早就失去興趣。畢竟我推舉你到他們那兒時,他們似乎沒我想的高興。」
「你你推薦了什麼人去歿影閣?」
霜月君感到迷惑。聽起來,這個姓葉的姑娘能比較輕易地替誰尋到雲外鏡。極月君居然將這麼危險的人親手送到皋月君面前。不過,自從她自己成為六道無常以後,就已經知道,歿影閣對雲外鏡的興趣大不如從前。雖然她親身經歷過一些戰鬥,與歿影閣之人進行的戰鬥,但她也清楚,在還要相處很久很久的歲月中,仇怨並不是必需品。很多愛恨情仇都會在漫長的時光里消磨殆盡,這一點不論在誰觸碰到永生之手時,都會深切地意識到。所以,雖然現在她仍然不怎麼喜歡皋月君的手下們,但普通的交談還是能做到的,只要別有人嘴賤地提起更多事。當然了——即使這樣,她仍不能理解極月君的行為。畢竟在她生前,極月君就知道因為雲外鏡的一些原因,她和很多人鬧得是不可開交
「我自有打算,你只需像以前那樣相信我便是。」
極月君又笑起來,這表情能讓一切心生懷疑之念的人感到愧疚。這並不意味着霜月君當真懷疑過他——從未有過。她從來都對此人充分信任,不論生前死後。
霜月君點點頭。她很快意識到另一個角度:這或許是件好事。至少,這名惡使仍在歿影閣的行事範圍內活動,仍在極月君所能干涉的領域行走。雖然,極月君並不是發自內心那麼情願。到底是為什麼?極月君生性灑脫,從不會勉強自己做不想做的事。那麼這個女人究竟有什麼值得他多費心神的地方?僅僅因為,她是惡使?
好吧,也許這個理由已足夠充分
「萬分抱歉,恐怕我們要先行離開了。」極月君對葉雪詞說,「你若是無意中聽到了什麼一定知道,我的同僚要與我去處理另一名惡使的事。那傢伙倒是狡猾,也不如你這般講道理,我們不得不多浪費些時間和人手。」
霜月君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不論葉雪詞到底有沒有聽到,她都該明白極月君話里的意思。這說法很高明,無懈可擊,能巧妙地脫身又給足了對方面子。好在葉雪詞也並不是什麼胡攪蠻纏的主。雖不願意承認,至少比起彌音,她不那麼偏執。暫時不。
「好,我不打擾您。」
葉雪詞深深鞠了一躬。極月君已負起長琴,準備離開,同時又略作停頓,示意霜月君跟上。她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地追過去與他同行。不過沒走兩步,葉雪詞又喊住了他們。或者說——僅喊住了他。
「那我們,何時還能再見呢?」
兩人都停下腳步。但是,極月君並沒有回頭,只是輕擺衣袖,一言不發,繼續向前走去。只有霜月君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沐浴在月光下,悵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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