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們做的事情,其實也很簡單。四個人進到屋內,凜天師在桌邊坐下,拿黃紙硃砂寫下了幾個符咒,叫謝轍依樣畫瓢,再如法炮製一些,越多越好,為的是挨家挨戶都能貼上。皎沫一批批拿走符咒,為他們貼到每家門戶上,寒觴也不閒着,幫忙寫了些告示,連敲帶打,渲染了符咒祛殺除厄的威力,恐嚇鎮民們撕下符咒會招致禍患,使得邪祟捲土重來,變本加厲。甭管他們聽不聽得進去吧,反正他是說了。不過即使只是這種程度,也足夠了。這些愚民像一張張白紙,聽風就是雨的。如今他們都各自躲在家中,無從被個把蠢貨帶了節奏,應當能冷靜下來想想今天發生的一切。
這些繁瑣事務,很是費了他們一番工夫。鎮子說大不小,謝轍寫得比同伴貼符的速度要快,最後也出了門去幫忙。等他們回到小院,發現凜天師已經不見了。寒觴讓他們不要驚慌,天師並未走遠。他嗅着空氣中殘留的氣息,帶着另兩人去尋天師。他的氣息已經很稀薄了,並非因為他走得早,而是修道之人清心寡欲,本就留不下多重的氣息。想必他還能順藤摸瓜,也是凜天師希望如此了。
他們來到了之前安置昨夜受害一家人的空地。這裏,是這地方相對中心的位置,說不定凜天師是刻意選擇這個地方的。空地已經變了模樣。凜天師手裏還提着那把奇異的劍,另一手拎着不知怎麼找出的寒觴昨夜扔到角落的菜刀,連同農戶的柴刀堆在一起。以兩柄兇器為中心,地面畫上了簡單的陣法,謝轍能看出其中用了硃砂墨線一類常見的材料,但看不出更多奧妙。
他們不敢輕舉妄動,都站在一邊默默看着。凜天師並不介意,也未與他們有更多交談。他的長髮已經披散下來,黑白交織,宛如陰陽流轉,結合他鄭重的動作,帶上了道法威儀。他腳踩禹步,步罡踏斗,圍繞着兩把染血的刀,在陣中輕輕舞起劍來。
一開始,他舞劍的速度與幅度都很舒緩,如同撩撥開風或水般輕柔,又像在以劍作筆,臨空畫下玄妙的咒文。他的動作在不斷改變,不知何時起,變得疾風驟雨起來。每一次轉身回手,都果決利落,有如在鎮壓看不見的邪惡。
謝轍三人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心臟為莫名的力量砰砰亂跳,仿佛緊張於什麼無形的交鋒。最終,凜天師腳步一頓,唰地轉過劍鋒,直指陣中兩樣兇器。騰地一下,這兩件金屬之物忽然憑空自燃,竄起了赤紅的火焰。
在這火焰中,菜刀與柴刀都燒成了奇異的藍色。它們就像春日到來時的堅冰,緩慢卻不可抗拒地融化着,一點點化作火中青藍的光焰。凜天師定定看了一會兒,挽了個劍花,將劍一收,回頭道:
「這火自能燃燒,就算下雨,也不會熄滅。只要家家戶戶把殺過人的兇器都扔進來,全部燒完,這座鎮子也就安全了。」
「那咱們還得挨個兒敲門,去喊他們交東西嗎?」寒觴嘀咕着。
「啊,我個人是不想浪費這樣的時間精力的。」凜天師笑了笑,「寫一個告示貼在附近,他們知道了有辦法能祛除邪祟,甚至只是損失些本就已經不祥的用具,應當會照做才是。」
言下之意,若是他們不做,乾脆自生自滅吧。但凜天師當真這麼鐵石心腸麼?大約不是的。正因為他早已洞察人心,通曉人性,才敢做出這番決定吧。
寒觴依言照辦,跑進屋裏尋紙筆去了。謝轍看着地上的陣法,揉了揉鼻子:
「雖然我也學了多年道法可這陣,別說是不會操持,看您演示了一遍,我依然有很多似懂非懂的地方。這些都是最基礎的材料,若是交給我,一定沒有辦法。我也並非沒想過一些更加有力的東西,卻一個比一個浪費材料,而您是如此輕易地就解決了一切。」
說罷,他沉默一陣,但嘴邊分明還是有話要說。凜天師也並不催促,只是靜靜等他說完。
「想來,這就是我與您的差距吧?我料想我還差得很遠,只是,不知是遠得離譜這還真是一時半會兒難以彌補的東西。」
凜天師輕輕笑了幾聲,語重心長地說:
「你啊,不必妄自菲薄。我也是積攢了多年閱歷,才有今日的手段。仔細想來,我也看過人間數百次春去秋來。你偏要在見識上與我相比,那確實是不自量力了。但行走江湖,修習仙法,驅災除惡,所有的一切都不該是靠年歲決定的,而是你有沒有這樣的心。所有一切善惡,皆由人們的初衷定奪。到現在,我已經很清楚,你雖沒有忍住,對他們惡語相向,卻是因為心中有善。你有很好的資質。所謂學無止境,連我在這世上也有很多沒弄明白的東西,年輕人可更不能望而卻步啊。」
他的話,令謝轍感到寬慰許多,甚至有些感動。不愧是凜天師啊另外兩人聽了這一席話,也覺得受益良多。儘管正如那些隨處可見的陣法材料,這番本該人盡皆知的話,從他這樣閱歷深厚的人口中說出,是不一樣的。有些句子,由牙牙學語的孩童說出來,不過是笑話一場。但由親身歷經百年滄桑巨變的長者講述,才更有分量。這意味着,即使過了漫長時光的洗刷打磨,真理仍然屹立不倒,煜煜生輝。
「既然此間事了,我們找個地方談談吧,關於你們先前找我想說的事。」
無論是和鎮民的扯皮,之後走街串巷張貼符咒與告示,還是凜天師那一套驅邪的儀式,都消耗了太多時間。一頓忙碌下來,竟然也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潦草地分食乾糧,收拾行囊,又為死者收殮了屍體。在凜天師燒了菜刀後,屋裏的小女孩也恢復了平靜,寒觴伸頭看了一眼,難以將床榻上安靜酣睡的瘦小孩子與昨夜的小瘋子聯繫在一起。
謝轍和皎沫走到他身邊,一併望着孩子安睡的身影。沒有了親人的她,經歷過這樣的變故,日後又會如何?能生存下去,正常成長嗎?他們沒有答案。留下這樣一個孩子,面對這樣殘酷的現實,還要面對這樣不講道理的鄉親
「他們還會傷害她嗎?」皎沫有些擔憂,「我們是不是應該帶着她,至少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
「江湖險惡,人心叵測。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小丫頭,怕是要受盡欺辱。到時候,是你的決定帶來的後果,你卻無法親眼見證。」凜天師對她說,「留在這裏,反而是最好的選擇。村民們確認她完全恢復正常,便也能安下心來,照我們說的去做。只是,這需要時間。但沒有關係,她面對現實也需要時間。」
他們已經做了夠多,也只能做這麼多了。
「走吧。」
最終,謝轍出聲打破了沉甸甸的寂靜。他們轉身,離開了昏沉破敗的小屋。屋外正是霞光滿天,凜天師在院門口,凝視着遠方跳動的火光。見他們出來,他也理了理衣擺,邁開了腳步。
四個人結伴,朝離鎮的路上走去。姑且不論鎮子上還是否會有人願意給他們提供住處,就是他們自己,都對這些人感到淡淡的牴觸與厭棄,不想再有更多往來。何況,他們將與凜天師聊的事情,雖然不算什麼絕不能為人所知的絕密,卻也並不適合隨心散漫,在隔牆有耳處大肆談論。
他們一路走着,誰也沒有說話。與其說這是尷尬的沉默,倒更像是一種無言的默契,有志一同的沉思,對於今日他們一併眼見和經歷的一切,和各自曾見過的更多苦難或疑雲。
隨着日光西沉,周遭的房屋漸漸低矮稀疏,視野里出現了樹木的影子。腳下的石板漸漸變成踩實的土路,又與草地接壤,等他們腳邊的荒草掃上腳踝時,四人已經來到了野地里。
他們尋了一片相對平整的地面,安放好行李鋪蓋,大家鬆散地圍坐在一起。四周稀稀拉拉,生長着細瘦的樹木,要遮風擋雨有些勉強,但也因此不大可能蔭蔽大型的猛獸。從林木的縫隙里放眼眺望,能看見不遠處的鎮子裏,在逐漸昏黑的天色中亮着零星燈火。靜謐的景象與白日的喧囂鬧劇大相徑庭,就仿佛真的已經驅走了災禍,並因此使得這城鎮重獲了寧靜一般。
在暖色的燭火中,偶爾閃爍起淡藍的微光。想來,鎮民們看見了告示,正三三兩兩找出兇器,丟進凜天師留下的火焰里,焚燒這些不祥的殘餘。寒觴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儘量平靜地問:
「凜天師,您先前說到,這裏發生的災禍是由於惡使的緣故。楓殺之惡使,那個孩子,是不是就在附近?我們能做些什麼,要小心什麼?」
「確切地說,他已經離開了此地。在這裏,我們不會與他正面遭遇。」凜天師解釋道,「只是很遺憾,他在這裏盤桓了很久,留下的影響也就分外深重。」
「這才是惡使最可怕之處。」他又嘆息着補充,「若放任十惡在人間發展壯大,不僅他們本身會為非作歹,更會使他人也染上他們所代表的惡念。甚至,他們的意願,也無法左右這樣的影響。長此以往,所有人都會成為為禍人間的禍端,這人間,也自然不復安寧。」
寒觴與謝轍都默默地點頭。當卯月君向他們描述十惡的危害時,他們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鄭重以待,不曾看輕這些潛在的災厄。然而,現下親身經歷以後,他們才更加深刻地理解了卯月君口中所形容的災難。蒼白的文字語言,如今化作了鮮血淋漓的現實記憶,狠狠刺在他們心中。在為之感到震顫可怖、心寒心痛的同時,他們遏制十惡的渴望也變得愈發強烈。
「那麼,您是來幫忙處理惡使的嗎?」謝轍問道,「睦月君原本負責此事,但現在他身體抱恙」
「這件事情,我的確知曉。只是,我並未專注於十惡一事。」凜天師坦誠道,「我之所以會來到這裏,實際上是為了追查活屍。」
寒觴思索了片刻:
「最近有關活屍的消息,幾乎不曾聽到了。莫非,這是由於您的介入嗎?正是因為您做了些什麼,他們近來才銷聲匿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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