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月君見到瀧邈的時候,時間已迫近黎明。天還沒有亮,但夜空早已不那麼深邃。月亮到了夜幕邊緣,為即將升起的太陽讓出地方。
「你沒有抓到她?」
卯月君的語氣沒有責備,也算不上詢問,就好像只是用疑問的語氣陳述了事實。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畢竟只有他一個人回來。
「她說了一些話,然後跑了之前就像是在逗我玩一樣,這次一下就跑掉了,我完全無法追尋她之後的蹤跡。她到底是什麼樣的妖怪?」
瀧邈一邊發問,一邊坐在卯月君旁邊的樹下。他靠在樹幹上,長長地舒了口氣。他活動了很久,現在一下子放鬆下來,渾身每一塊骨頭都疲憊不堪。尤其那妖怪說了一堆沒頭沒尾又亂七八糟的話,讓他的腦袋也不能休息。
「她曾是人類,被妖物所害。那妖物被霜月君斬殺時,她還彌留着人類的氣息。罕見的是她的意志竟與作為加害者的妖的意志達成共識,並相互融合,組成了新的東西。也可能是垂死的妖沒有選擇,被她的意志凌駕、支配。她的身體本是殘缺不全的,但擁有妖身後,她利用蟒蛇的部分修補了自己。」
「我知道,這你說過。她還說自己有摩睺羅迦眷屬的血緣,就是那妖的部分吧?」瀧邈頓了頓,揉揉自己的太陽穴,才接着說,「我是問——她究竟是什麼?」
「是惡使。」卯月君站着倚上同一棵樹,答得乾脆,「挑唆是非,離間他人的惡使。」
「兩舌?」
瀧邈忽然向前傾身,朝着樹幹的弧度望去,看了一眼卯月君。她淡然地笑了笑,說:
「看起來你已經領教過了。」
瀧邈很快弄懂了什麼,看來那妖怪給他講了個雙關的小故事,但這並不重要。他想明白以後,又很快地問出了下一個問題:
「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一開始沒有告訴我?就因為我沒問嗎?」瀧邈不解,「你難道一點也不擔心我會受她的話語影響?」
「你不會,」卯月君道,「你現在也沒有受影響。」
「我知道。我要問你一些事,我恰好有一段可以作為開場的記憶。你還記得你曾經與我討論過一個納稅的例子麼?就是在不告知當事人的情況下,從人們的口袋中索取一枚銅板,做些惠國惠民的好事。」
「你要說的不是這件事吧?」
卯月君又笑了一下,像月下綻放的曇花。瀧邈重新靠在樹上,已經沒有在看她了,但他還在繼續敘述:
「是的,但在我發表我的觀點後,你很篤定我說的是實話。我原本以為你是信任我。」
「我一直都很信任你。」
瀧邈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卯月君的話從來都有一種法術,她能讓所有人都相信她所說的話是真實的。她知性、溫婉、親和,人們沒有理由不去相信一個有着這般氣質的女人。也同樣是她身上類似的某種東西,在看不見的地方為瀧邈指引着一條安全又正確的路。
他沒有懷疑過卯月君,從來沒有。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他只是疑惑不解,不明白自己該如何定義卯月君的「信任」。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心裏的真誠,即使不需要語言來表達,還是說別的什麼他說不上來的東西?卯月君的每一句話都帶着她特有的自信,她又是什麼時候得到赤真珠的?說不定在得到這樣的寶物之前,她就已經是這種人,閻羅魔才會放心讓這種危險的東西被放在她的手裏。
「因為你掌控着我?」瀧邈反問,話里沒有攻擊的意思。
「你的措辭不太妥當,你真正想用的符合語境的話,並不是這麼說的。不過,你可能找不出合適的詞但沒關係,我明白你的意思。」
瀧邈的腦袋抵着樹幹。他發出一聲輕嘆:
「唉所以魎蛇說的是真的?」
卯月君沒有回答。但她轉過來,蹲下身,毫不介意漂亮的衣擺拖在草地上。她伸出手,不知是從哪兒取出的一枚珠子在她手上來回滾動了兩下。在她白皙掌心的襯托下,這枚赤色的珠子顯得格外鮮艷。從顏色上講,它不夠純正,裏面流淌着深淺濃淡各不相同的紅,之前的移動令它們像在珠子裏流淌一樣,進行着緩慢的混色。像綻放於清晨沾着晶瑩露珠的紅色月季;像秋濃時節散發着濃郁甜香的圓潤的果實;像切斷動物的脈搏,在心臟最後的跳動中噴濺的血;像被海水反覆浸泡的、船舷上一枚小小釘子的鏽跡;像迸發出破霧穿雲的光的利刃,將黑夜驅散的太陽它不同的色澤會令人產生不同的聯想,或甜或咸,或寒或暖。
珠子約有人的眼球那麼大。比起一件冰冷的死物,它更像是個溫暖的活物,他不清楚赤真珠傳來的溫度是來自人體,還是它自身。卯月君將它抬高了一些,似乎在示意他可以拿取。於是瀧邈真的這麼做了,只是動作有些猶豫,就好像在畏懼它會突然爆發出什麼可怕的力量。它誠然是值得畏懼的,那是從蟒神摩睺羅迦的大腦中取出的結晶。即使是神無君,在那時也陷入了一番苦戰,險些與自己的同伴命喪黃泉。它會像那個時候一樣,將人內心最深處的恐懼挖掘,血淋淋地剖開,再反覆碾壓直至支離破碎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應該是不會的,瀧邈暗想。畢竟如今它在卯月君的手中,這一切殘酷血腥的東西都與她無關。她是出水芙蓉,污泥是獨立她之外的污穢,是與她毫無關聯的存在。確實只有她這樣的人,才能真正馴化這件法器。
可瀧邈很清楚,自己心裏還有許多不夠純粹的地方。他已經不想再接着拿它了,但卯月君收回了手,沒有接過來的意思。它究竟是什麼?紅寶石的色澤比它更通透,珊瑚的質感比它輕盈,瑪瑙不如它純淨,血珀不如它靈動。它同時像所有的紅色之物,遠不止冰冷無機的寶石,更具備那些有生命力之物的特質——同時又不是它們之中的每一個。
「給你,」他突然抬手遞過去,「我感覺它好像開始燙手了。」
不是錯覺。在自己的手中,它像是烙鐵一樣變得更加熾熱。他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這枚珠子暫時不歡迎他持有假設它真的有意識的話。
卯月君伸出手,接過這枚重量恰到好處的寶石,並重新收了起來。她說:
「許多遊戲的規則是在進行的時候,才為人所知道。就像人們是出生後,才會在成長的路上慢慢學會仁義道德,學會律令法規。倘若一開始什麼都說出來,人卻並不擁有匹配的能力,更無法理解。」
「我想也是,」瀧邈微微點頭,「你若在相遇時就告訴我這回事,我恐怕會對你敬而遠之就算清楚您是什麼樣的為人,大概也需要相處的過程才能真正理解。過去的我比如今更無知,卻更傲慢,處處提防,生怕被什麼所傷。除非是現在的我遇到你,才不會不屑於拿出時間來了解——但若沒有你相助,我也不是如今的自己。」
卯月君沒有說話了。她時常以沉默來回應,可她的沉默並不是冷冰冰的。每當這個時候,都像是有陣溫暖的風,或是沁人的花香,來代替她的唇齒作為答覆。即使她親自開口說出接下來本該說的話,也會化作風花雪月般的動人之物。至於文字本身,在意義成型後便被剝離。
瀧邈也不再說話,他只是在心裏想,魎蛇為何要告訴他這件事?若是兩舌之惡使,她應該是以挑撥離間為目的說出這番話才對。可是這能對他們二人的關係造成什麼傷害嗎?卯月君一直是他所敬重的導師,即使稱呼早已從敬稱變為更樸素直白,這卻不能影響什麼。她難道是想藉機種下離間的種子麼?若是這樣,瀧邈覺得她不會得逞。儘管自己時常難以理解卯月君離奇的善良,但他始終會保持敬畏,保持對這一切應有的尊重。
那時候的他還不能明白,兩舌的詛咒究竟會以何種形式應驗。
當下一切都是好的,除了失敗的追擊。天亮了,東方泛起明媚的光,很有溫度。夜色步步退讓,即將把萬里晴空請上舞台。新的一天又會是個好天氣。至於那惡使的下落,還需要他們繼續追尋、探索。
瀧邈很困了,他輕易就枕在樹幹上進入夢鄉。許多妖怪可以醒上很久,在足夠長的時間裏都不需要睡眠。他暫且還不能做到那個地步,尤其辛勞太久,就很容易被睡眠俘獲。在早些年容易不安的時候,他總是做夢,形形色色的夢。那些夢大部分都是噩夢,剩下的則毫無意義,等着被掃進記憶的垃圾堆忘卻。至於很不好的部分,有些他也逐漸淡忘,但有些還會時不時蹦跳出來。這也沒什麼不好,他開始能從容地面對那些可怕的設想了。當他真正開始正視與接受什麼時,它們也會在記憶里失去色彩,消散而去。
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是正午。陽光十分溫暖,像一床恰到好處的被子蓋在他身上。卯月君已經不見了,這是常事。六道無常不需要睡眠,所以她有時候會等他一晚,自己則將這些時間拿來思考,有時也會小睡一下。更多時候,她會離開,去做當下應該完成的工作。反正不需要多久瀧邈就能重新找到她。這一切他們都不曾商量過,是忽然就有的默契。
不過這次,卯月君沒有走遠。她不知去幹了什麼,但已經開始往回走了,他能察覺到那熟悉的氣息。瀧邈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拍掉身上的灰土與枯草。重新抬起頭時,她近了些,身邊似乎多了個人。氣味比本人來得更快,瀧邈有些疑惑。
然後,他便看到卯月君與某人一同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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