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小年日,王府門前的奴僕躲在號房裏扎堆兒取暖,窗是敞開的,可以清楚地看到朝門前的一切。筆硯閣 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門前一直空空蕩蕩,沒有人來往,也沒有鳥。風孤獨地徜徉,捲起一小撮雪塵,像一柄凌空揮舞的掃帚。
一個老奴正望着這柄具有魔力的掃帚發呆,突然間發現雪地里站着的尉遲道長。
他相貌清癯,仰臉望着迷茫的天空,腮上一部虬髯輕輕搖動,手裏提的拂塵朝西南飄走,腰間挎的寶劍透着冰魄的寒意,藍色的精紡道袍鼓盪着清風,整個給人仙風道骨、飄飄欲舉的逍遙感覺,與普通的道長大有不同。
趙王素喜道士,老奴便爬將起來,走出府門稽首,相邀尉遲道長進府喝杯熱茶。
尉遲道長倒也爽快,清朗地道「如此甚好!」便隨着奴僕進府。
走過一、兩進院子,進到一處廂房。廂房不大,倒也潔淨。生着一爐炭火,擺着幾盆蘭草,一條几案上陳着文房四寶,榻上扔着一圈兒錦墊。
老奴從火爐上提下一把鐵壺,倒了一杯茶水,請道長自便,自己進內府稟告主母去來。
尉遲道長覺得有些渴了,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淒清的內心起了一絲波瀾,便環顧四壁。一面牆下擺了一盆蘭草,牆上掛着一個錦囊,看形狀大小,似是一架古琴。取下來一看,正是一架古琴,卻有百十年歷史。小心捧出來,安在几上,輕撫了撫,音色尚可,只是久沒用了,弦音不準。道士調校了一番,音便准了。一時起了興致,撫了一首曲兒,有名的《高山流水》。
才撫了一半,老奴回來了,見道長正在撫琴,便垂手站在一邊。
撫完了,尉遲道長抬頭道「想是你家主母打發某回去。」
老奴恭敬道「道長說笑!主母聽說有崑崙山遠來的道長,仙風道骨,十分高興,特意着我延請道長進去。」
尉遲道長滿臉疑惑地道「你家主人喜愛音律嗎?此琴雖不是極品,卻也是有些年頭的佳作,為何掛在牆上,落滿塵埃?」
老奴臉有悲戚道「道長不知,這琴原是我家小主用的,現下沒人用了,便隨意擱置在此。」
尉遲道長故作訝異道「原來如此!想是心存一線希望,又怕睹物傷情,故棄在此處。」
奴僕崇敬道「道長果然有些法力!主公主母雖然絕口不提此事,私下裏卻敬神拜佛,做了許多功德,自是期盼奇蹟出現,小郡主平安歸來。」
奴僕在前引路,尉遲道長跟在後面。穿過重重庭院,直到內府。
一處殿堂前黑臉的崑崙奴正遙望着,見小奴引着尉遲道長來了,一面招呼道長,一面責怪老奴去得太久。這一年來主母心境已趨平和,今日卻有些焦急,前後催促了崑崙奴3次,想是道祖有所啟示。
隱隱聽到木魚聲聲,嗅到檀香裊裊。
崑崙奴推開殿門,延請尉遲道長進去。
尉遲道長昂首而入,舉目打量,殿堂四壁掛着王羲之、王獻之、顧愷之,衛協、衛恆、衛夫人等人的書畫作品,屋子中間擺着一張香案,後面高桌上供着太上老君與如來佛祖的神像。
聽到一個溫茹的聲音問「是道長嗎?這些奴僕是不省事的,也不知怠慢道長沒有?」一個婦人跪在當地,徐徐站起,原來是個美麗端莊的夫人,才20多歲年紀,穿得樸素,輕描了紅唇,不施脂粉,一見道長,贊道「好個仙道,雙目炯炯,道骨仙風!不知仙道尊號是何?住在崑崙山哪座仙山哪處仙觀,卻又哪般模樣?」
尉遲道長眼前浮現出巍巍崑崙山的雄姿,人跡罕至,向來是劍道修行的佳地,心中微微笑了笑,稽首道「貧道尉遲觀原住在崑崙山玉女峰左近,說不得的峰巒疊嶂,白雪皚皚,罕有人跡,貧道也有十數年沒有回去了。」
主母充滿好奇,聲音依舊溫茹「聽說崑崙山乃神仙居地,不知尉遲仙道見到過神仙嗎?」
尉遲道長望着殿堂的深處,仿佛要從那若明若暗的地方找到些甚麼,過了許久方答「神仙倒沒見過,仙道倒有不少,算起來貧道還當不起『仙道』二字。」
主母是極心善的人,寬慰道「尉遲仙道不必自謙。仙道氣質凜然,想必仗劍行俠,懸壺濟世,在人間做了不少功德?」
尉遲道長拈鬚道「貧道閒雲野鶴般的性格,卻不喜與人來往。」
主母並無失望,誠懇道「原來如此。仙道如果要煉丹修仙,我安排個僻靜去處與你,盡可常駐。我吩咐全府上下迴避,自沒人擾你清靜。」
尉遲道長避而不答,冒失道「不知貴府中有這麼個去處嗎?滿池蓮藕,一樹秋風;虹橋初渡,魚躍龍門。卻又兩個大湖,有水道相通,夜夜濤聲,無邊景色。」
主母心情起伏,過了好一會兒方鎮定下來,悅耳的聲音有些嘶啞「仙道說的這個地方府中也是有的,有個名字叫『荷風院』,與柳湖相通,另有水道與1000頃昆明池相連,倒是個僻靜去處。只是荒廢經年,須重新整治方可住人。」還沒說完,淚眼婆娑,悲自心生。
尉遲道長假意道「這麼個好地方,夫人捨不得那也是自然的。」
主母拭淚道「仙道不要猜疑。不瞞仙道,那荷風院原是小女的住處,所以說到此院,我便沒來由地悲傷,還請仙道體諒。」
尉遲道長故作疑惑道「原來夫人還有個女兒,想是有不測之事,夫人儘管道來。」
主母心有萬千言語,最後只說了一句「原是我家姊親生,3年前走失了,杳無音信。」
尉遲道長不理會主母的悲傷,一味只滿足自己的好奇「卻生得怎樣?是不是總個角兒,做頑童打扮?」
主母已經泣不成聲,呢喃道「啊,是,是的,她,她天性頑皮,不喜女紅,只愛刀槍,故……做此打扮。」
尉遲道長淡定道「腳底還有3顆紅痣,兩足便是6顆?」
主母捂着胸口,身子微微顫抖「正是正是,仙道為何知曉?是聽奴僕們講的,還是掐指算出來的?」
尉遲道長揮手指着門口,依然一副沒有表情的模樣「你瞧,那不是你家女兒來了嗎?」
主母轉身去看,驚呼「哪裏?道長莫不是誑我?咦……」已經無法控制自己。
也不知多少次有人領着孩子到王府領賞,主母每一次都抱着希望,等來的都是失望。後來,她不抱希望了。然而這一次她心跳得厲害,全身心都被一種巨大的力量攥緊……
卻見門「嚯」地開了,一個小道一步一步走了進來,在逆光中顯得神秘而遙遠。主母看了許久,直到小道走近了才依稀認出眉眼與小郡主有幾分相似,臉長大了,個子也長高了,肌膚白淨,模樣兒俊俏,有幾分颯爽,也有幾分斯文。主母再瞧,卻不是長大了的小郡主還能是誰?撲過去,抱住小道,激動地問「你果真是玉兒嗎?想殺你親姨也!自從你走後,我夜夜見到你娘,雖然她不怪我,但我心中愧疚,徹夜難眠……兒呀,想殺你姨了!」放聲大哭。
玉兒一開始還忍着不哭,但姨哭得如此轉折悲傷,便也小聲哭了起來,一邊道「卻讓姨操心了,今日我才知道,姨管教我都是為了我好。」
主母鶯鶯裊裊哭了許久方揉着眼睛道「是姨做得不夠好,沒有花時間關注你的內心,不知道你要甚麼不要甚麼……」
玉兒抬頭道「姨日日忙碌,我本不該老為難您,讓您難堪。」
主母兩眼紅腫,端着玉兒的臉盤子,看了又看「怎麼還說那些。你說說這3年到了哪裏,可吃得飽穿得暖,沒被人欺負嗎……」
玉兒將臉蛋兒貼在主母臉上道「姨眼角卻有了幾道皺紋,不知是甚麼時候添的,孩兒自今日起天天給你按摩,皺紋便可消去。」手指按壓着主母眼角。
主母握着玉兒的手道「這並不是因你而添的,是懷了你三弟後添的。」
玉兒心痛,握緊主母的手道「我記得我走時姨便懷了三弟,並不見姨有皺紋,想是我惹得姨日日苦惱,無法排遣,便變成了皺紋?」
主母擦着玉兒臉上的眼淚,又開始啜泣「不要說姨,說說你這3年過得怎樣……」
玉兒離家出走後,主母日日以淚洗臉,以至於動了胎氣,腹中胎兒差點流產,在暖房裏將息了100日方保住了胎兒,主母身體自此大不如前。
這些事情玉兒都曾經聽尉遲先生說起過,此時見主母雖然年紀不大卻添了皺紋,心中的愧疚都變成了眼淚,「嘩嘩」地流個不停,直到腹中的幸酸都流完了,方止住哭,細細告訴主母一切「玉兒這3年都好,一開始便有美姬妹妹陪我,我們一起到了南朝陳國都城建康,就在同泰寺旁住了數月,後來幸得尉遲道長收留,到了大堯山中,日日修道練氣,也沒少讀四書五經。我與美姬妹妹同吃同住,心意相通,甚是開心。道長雖然嚴厲,倒也沒有打過我倆,吃的用的另有一名老道準備得妥妥帖帖,雖然談不上錦衣玉食,倒也不曉饑寒……」
主母破涕為笑,朝尉遲道長施禮,便要在長安城中蓋一座道觀,請皇帝賜一塊匾額,也好讓天下人都知曉道長的法行。
尉遲道長謝過主母的好意道「與別的道家不同,貧道是不住道觀不敬三清的。玉兒與貧道有緣,我也不忍心就此別去,府中有什麼荒廢的偏屋,我討一間住着,有些武藝、道法,我慢慢兒地教給玉兒。」
主母焦急道「那怎麼使得?道觀自然是要蓋的,蓋道觀之前,您便暫住到荷風院,玉兒與我住到一起便可。」
尉遲道長斂容道「不必!夫人依我之言,我便住個2年、3年;不依我之言,一天也不能住了。」
主母嘆了一口氣,妥協道「演武場邊有座院子叫做青櫻院,一直空着,很是清靜,就請仙道暫時住到那裏如何?等明年開春了,再按照仙道的要求蓋一個院子。」
尉遲道長凜然道「夫人還是要趕我走?」
主母見道長意堅,陪笑道「仙道莫惱,一切盡依仙道便是。」便要玉兒行拜師之禮。
尉遲道長推辭道「拜師便要當道士,夫人難道捨得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兒?玉兒以後便喚我先生,無師徒之名,有師徒之實。」
主母含淚道「我雖是她小媽,卻也是她親姨,我姊姊不在了,我自然把她當做自己女兒看待。這幾年,我也不知哭過多少回了,日日盼着她從大門口走進來。如今,我要好好看着她,再也不讓她離我須臾!」說完,又哭了起來。
玉兒抱住主母泣道「親姨,以後我便是您的孩兒,我再也不離開您了。」依偎在主母懷中,久久不願意離開。
------題外話------
尉遲道長名觀,乃劍道鬼谷宗掌門,第八代鬼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