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循讓其父派了公差去揚州。
鄭紜初聽到消息時,手裏握着的酒杯,啪地一聲,便砸到青石地板上,摔個粉碎。
一臉陰沉。
以至於,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甚至去了建康,鄭紜都沒有再讓袁循進鄭府的門。
半月後,鄭七郎君抵達荊州,一路都是走水路,沿長江乘船溯流而上。
到的那一日,鄭紜親自到荊州碼頭迎接。
鄭紜心頭多少有幾分忐忑,畢竟,這位七郎君是在京口出生的,又從未回過滎陽,從前,從未見過面。
荊州的碼頭,一片繁華,來往舟船人流很多,熙熙攘攘,車馬喧囂,格外的熱鬧。
一艘揚着風帆的大船靠在碼頭。
沒過多久,就瞧見一位面白美髯,年四五十左右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寬衣博帶,任江風吹拂,容貌氣度於飄逸中透着幾分儒雅,這中年男子,便是鄭七郎君鄭浩,如今在建康朝堂任太常丞。
待近前來,早有先來送信的護衛,已快速上前幾步,請安行禮,又過來引見。
鄭紜瞧着眼前和阿耶鄭瀚有幾分相似的中年男子,心頭一熱,忙地喊了世父,上前行大禮,卻讓快步近前來的中年男子給拉住,「四郎快起身。」
聲音中透着急切,伸手要扶起鄭紜。
「侄兒既來南地,原該侄兒親去建康給叔公和世父請安才是,不想,還勞動世父親自跑這麼一趟,侄兒實慚愧。」鄭紜說着又俯身磕了響頭。
只見鄭浩握着鄭紜的手,扶他起身,輕拍着鄭紜的肩頭,目光上下打量着鄭紜,一表人才,又舉止端正,不由流露出幾分欣慰。讚嘆道:「十郎有此佳兒,當夢中偷樂矣。」
鄭紜眼眶頓時一濕,大抵是長這麼大,才聽到有人這麼誇讚。
時人喜品評人物。人物品藻的活動,自後漢末期便備受推崇,時至今日,依舊經久不衰,而世家大族。往往更傾向於通過人物品藻活動,相互提攜各家子弟,故而,贊溢之詞,從不絕口。
因是碼頭,人往人來的,又很是吵鬧,伯侄倆斯見一番後,並未做過多停留,便安排上了馬車。鄭紜陪着七郎君鄭浩乘一輛馬車。
這次,鄭浩身邊來的人不多,只帶着二十個護衛,隨身有兩名幕僚,並幾個僕婦婢女。
一行人到了荊州城中鄭家暫時居住的宅子,進了廳堂,鄭紜又鄭重其事行了拜見大禮,爾後,又令早已候在廳堂旁邊小屋子裏的鄭綏三姊妹出來拜見。
七郎君跪坐在上首的位置受了禮,抬頭望着跪在身前的三人。估摸着年紀,目光最後停留在鄭綏身上,點了點頭,「個個都長得標緻。快起身坐下吧。」說完,又朗聲道:「雖是初次見面,但往後幾位小娘都長在南地,我們伯侄之間,不必拘謹才好,等去了建康。家中姊妹也有幾個,正好可以一處玩。」
因有鄭綏姊妹在,這次七郎君來荊州,原本他長子長媳要一起過來,臨出門時,查出長媳又有了身孕,方才作罷。
鄭綏姊妹齊齊應了聲喏,方退後,在旁邊的跪坐下,依舊是鄭綏跪在下首,九娘和阿羅緊挨着鄭綏。
七郎君只瞥了一眼,看着坐在右手邊下首獨獨坐着四郎鄭紜,又想起五郎鄭緯來,便沒有單獨把鄭綏叫到跟前說話。
坐一起只說起尋常家下的一些事情,而鄭紜見七郎君鄭浩一臉疲倦之色,想必是乘了一路船的緣故,勞累所致,便也沒有細談具體的事宜,沒說多少話,便讓七郎君鄭浩一行人在東廂那邊安置休息。
晚上,一起用了晚飯。
依舊只談閒事,閒話家常,並不曾涉及到正事。
次日早上,七郎君鄭浩便帶着四郎鄭紜一起出門去刺史府拜見荊州刺史袁綱,拜帖已於先一天下午,鄭浩就派人遞過去了。
及至下午,從刺史府里出來,鄭浩才和鄭紜說起正事來,彼時,除他們倆外,鄭浩身邊的兩位幕僚,溫翁傅主薄侯一,都一起在屋子。
後來說完話,鄭浩獨獨把急着離去的溫翁留下。
鄭浩請溫翁坐下,瞧了他一眼,「就這麼急着想走?」
溫翁一聽,沒有否認,只笑望着鄭浩。
鄭浩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烏黑的眼仁注視着溫翁,「不知溫主薄對於此次族人及三萬部曲遷往臨川府,有什麼看法?」
溫翁只淡淡回道:「五郎早就料到了。」至於別的,什麼都沒再多說。
鄭浩微微一震,不敢置信,片刻後,晃過神來,搖頭道:「你這老貨,到是個忠心的。」如今五郎深陷囹圄,都能時刻不忘記自己的主子,爾後,卻是笑了笑,「既然你這麼說,想來,三萬多人的安置,應該不會成問題吧?」三萬人可不是小數,一個不好,就容易引起動亂,建康朝堂,甚至有不少人為之憂心。
謝尚書雖極力壓住,最終也沒能遷去建康會稽和京口。
對上鄭浩的灼灼目光,溫翁忙地拱手,「一切盡聽七郎君和四郎的安排就是了。」
鄭浩噗地一聲笑,罵句溫翁老匹夫,「在我面前,也耍起了花槍,你們不過是欺負四郎年少。」
溫翁聽了這話,忙地起身跪下,連道不敢。
鄭浩只感嘆了一句,「大郎和五郎到底是馭下有方,但是說到底,你們也不要忘記了,四郎如今才是正主。」他雖過來不久,卻是一眼就看出來,如今他們這一行南遷的人,名義上領頭的人是四郎鄭紜,其實,真正在管轄着這一行人的是溫翁和侯一,溫翁一人專門主管着跟隨着族人,侯一單領着那近三萬多人的部曲。
「回稟七郎君,某以為十娘亦是正主。」溫翁說得氣定神閒。
只是鄭浩聽了溫翁的話,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氣定,更無法神閒。
世家大族,從來不乏有留在家裏的娘子參議家事,但那大多數時候,是在阿弟或是侄子當家時,才能獲得這樣的資格,當然,除了排資歷,也有才幹出眾的,但是這兩日見過鄭綏,在鄭浩看來,上述兩種情況,鄭綏都不在其列。
鄭浩目光略帶嚴肅地問道:「不知這是大兄的吩咐,還是因為大郎和五郎的吩咐?」
「五郎臨去前,把一切都交待過了。」
鄭浩神情一滯,他見過大郎,在他心裏,他更以為是大郎的吩咐,為的不過是保證,十娘鄭綏的地位,不曾料到是五郎,不過瞬間,又想明白,五郎是謝尚書口中稱道的俊才,也就不足為奇了,遂嘆道:「我倒是真想見見我們鄭家這位名滿天下的鄭五郎。」
只聽溫翁笑道:「總會有機會的,想必過不久。」
「你這老貨,倒是這麼肯定,若我沒記錯,你和侯校尉都是阿大身邊的人,到五郎身邊,也不過這近三個月的事。」之後,也不等溫翁回答,揮了揮手,「我想着,你既然要急着去回話,我也不留你,快去吧。」
溫翁並未逗留,起身告退的出去。
雖讓七郎君鄭浩一眼洞穿,但溫翁也沒有再去做那欲蓋彌彰的事,出了東廂房,便直接去鄭綏所住的院落。
鄭七郎君對於十娘的評價,溫翁很是明白,也很是贊同,但他更知道,在大郎和五郎心目中,十娘的重要性,故而,雖知鄭綏沒有個中才能,但五郎的吩咐卻一點都不敢忘,也不敢落下半分。
溫翁一如既往地向鄭綏稟報事情,而鄭綏一如既往地在認真聽着。
不管怎麼說,對於鄭綏如今的認真,溫翁還是很滿意,在他看來,許多東西都是可以慢慢教,關鍵是願意學才行。
再退一步講,對於他來說,最重要的便是相信,五郎一定會沒事的。
思及此,溫翁才把心頭的其他雜念全部摒棄。
只是他方才回稟完事情,鄭綏沒有問起臨川府的情況,更沒有問起何時去建康等之類的問題,反而張口就說一了句,「阿翁,我想回滎陽。」
溫翁頓時便愣住,萬年不變的神情,此刻,卻滿是詫異地望向鄭綏,他沒料到,鄭綏會說起這個,他甚至從來沒有想過個問題。
他更沒料到的是,鄭綏想這個問題,已窩在屋子裏想了半月之久,一直猶豫不絕,這兩日見了七郎君,才下定決心。
沒等來溫翁的回話,鄭綏又問道:「是阿翁去和世父說,還是我去和世父說?」
待溫翁回過神來,收起睜大的眼睛,斂住心神,才沉穩道:「十娘,我相信五郎能來南地,難不成十娘不相信,某一直以為,十娘應是最了解五郎不過了。」說着這話時,目光十二分呈亮地盯着鄭綏。
鄭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不管最終結果會怎麼樣,但她比任何人都更願意相信,五兄會南來,因五兄能南來,就意味着五兄的平安。
試問有誰比她更盼望着五兄的平安。
只是如今她卻等得焦慮,等得茫然起來,在等待中已消磨掉所有的信心,她不想再這麼無力地等下去了,她更不願意,獨自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