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娘子被關的次日,除了縉郎來鬧過一場外,還有一件事,便是九娘鄭芊病了。
這場病來得很急。
鄭綏請了常來給她瞧病的夏疾醫,進來給九娘鄭芊瞧脈。
夏疾醫只說是心思過重,鬱郁成疾。
心思過重,鬱郁成疾。
聽到這八個字,再瞧着九娘鄭芊雖睜着眼,卻是雙目無神,很是空洞,原本潤白的臉,很是蒼白,透露出幾分病態來,鄭綏大約也明白過來九娘鄭芊,這場病,病的緣故來。
這樣連着過了數日,鄭芊依舊躺在床榻上,不怎麼下榻,鄭綏想了想,遂決定,還是把諸葛娘子的事,以及傅主薄在外面打探得來的消息說了出來。
九娘鄭芊聽完後,先是愣了下,後卻是放聲大哭起來。
很難得見到九娘鄭芊這樣情緒失控,鄭綏着實嚇了一跳,忙喚了九娘的乳母進來勸說,費了半日功夫,才完全止住。
這一日之後,到三月下旬,鄭紜從會稽山陰回來時,鄭芊已經能夠完全下床榻了。
只是眉宇間透出來的神情,卻比從前更淡然了幾分,加上絕艷的容貌,人又因這番病瘦了一些,整個人瞧起來,更似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射仙子。
話更是越來越少,甚至於幾天不說一句,都是很有可能的。
四郎回來後,首先處理的便是縉郎夫婦,不過不是他親自處理,而是由鄭十八郎君出面,直接把縉郎夫婦送回京口,送他們回去的人,還附有一封十八郎君的親筆信。
至於九娘讓諸葛娘子當出去的物什,因那家當鋪是王家開的,鄭紜便找了王十二郎,借王十二郎的名刺,用比當出去時高一成的價格給收了回來。損失相對少了許多,只是當初因是死當,有幾件,卻已經轉手出去了。
那幾件。自是無法再找回。
只是見到九娘的模樣時,鄭紜還是忍不住心裏把縉郎夫婦給罵了一通。
然而,傅主薄提起要鄭紜娶親的事時,溫翁卻是在一旁笑了起來,「你自己都打算打一輩光棍。如今卻勸起小郎娶親來,這倒算是奇事一樁,不過依我看來,你還是先把自己的終生大事解決,再來操心小郎的事。」
面對溫翁的打趣,傅主薄禁不住地,一張古板的臉,驀地紅了起來,半晌,才吐出一句話。「小郎的事,和我的事,有什麼相干的。」
鄭紜見此,正欲打圓場,卻不料,傅主薄接下來,又說了一句,只不過,這話,卻有點慢條斯理。「假若要說相干,那小郎沒有成親,你也不該成親才是,但是怎麼你孫子。才十六,上個月都已經成親了,更別提你自個兒。」
溫翁啞然。
鄭紜絕倒。
所謂語出驚人,大抵莫過於此,鄭紜心底默念着。
甚至於鄭紜看來,偶爾還是很喜歡見識一番溫翁和傅主薄兩人鬥嘴。傅主薄很能曲解人意,講的冷笑話,絕對讓人無言以對,譬如眼前的溫翁。
好吧,最後還是溫翁歲數大,臉皮厚實一些。
只瞧着溫翁咳嗽了兩聲,開始說了話,「這事你就不用急了,小郎這趟會稽之行,不僅參加蘭亭集會,還結識了不少人,至於婚事已經有着落了,老夫也替小郎相看過了,至於對方,直接因小郎的一首詩,在蘭亭集會上,就相中了小郎。」
「是哪一家?」傅主薄忙問道,語氣顯得有些過於急切。
只聽溫翁道:「陳郡殷氏,殷景的小女兒,年十九。」
傅主薄幾乎沒有多想,就衝口而出,「年紀是不是有點大?」在南地,在這個小郎和小娘子普遍初婚年齡為十三四歲的南地,十九歲的確過於偏大。
「殷八娘是殷左軍的繼室所生,算得上是老來女,原本已許配給河南褚氏子,只是殷左軍對這個老來女極為疼愛,要留到十六歲方才許嫁,不料三年前,正準備出嫁時,殷八娘的母親,又因得急病去逝,這樣一來又延遲三年,禇家卻不願意再等,說來,禇家郎又比殷八娘大上四歲,殷八娘侍母極孝,不願意於熱孝中出嫁,故而,兩家就退了親,以至於殷小娘到了十九還未許親嫁人。」
這些溫翁都打聽得極為詳細,要不然,也不敢冒然替四郎鄭紜去相看,最後,又讓鄭十八郎君口頭上應了殷景。
左軍,是殷景曾任的官職,故又稱殷左軍。
「如此一來,就趕緊遣媒,趕在五月以前把婚事給辦了。」
傅主薄這話一說完,不僅鄭紜嚇了一跳,脫口說道:「是不是太快了點?」他是想娶親,可也沒想娶得這麼急,從遣媒到請期,這之間起碼也得半年才行,要不太過匆忙了些,到時候容易亂,他更想要個整齊有序的婚禮,畢竟,婚事,是人生大事。
尤其初婚,一生就這麼一次。
連溫翁也着實嚇了一跳,不過他對傅主薄極熟悉,知道傅主薄說出來這話,必是有因由的,心頭驀地浮現起一陣不好的預感,果然,只瞧着傅主薄打開手邊的木匣子,從裏面拿出一封信箋來,打開才交給四郎鄭紜手中,「小郎瞧瞧,這是前幾日,大郎君從滎陽派人送過來的信,信是半個月前寫的。」
鄭紜伸手接過,從方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目光望向信箋,幾乎是一目十行,掃蕩得極快,很快就看完,只是看完後,握着信箋的手,卻緊了許多。
讓他趕在五月前,最遲六月初成親的,正是伯父鄭淵,當然,理由也很簡單,只有一個,就是伯父的身體快不行了,怕是難撐過今年六月,若是他不趕在六月初前成親,只怕又得服喪,延遲一年。
鄭紜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想着推遲一年也無甚大礙,畢竟為伯父服喪的事,才是大事,只是想到殷家八娘。再推遲一年了,就年過二十了,瞧着殷左軍急切的樣子,只怕也無法等。
更有一個充分的理由。便是,他的確該早點娶房妻子。
在四郎鄭紜看信的同時,溫翁也跟着在旁邊快速瀏覽了一遍,看完後,四郎鄭紜陷入了考慮之中。同樣,他心中傷心之餘,也在迅速權衡,最後,還不待四郎鄭紜說話,他已經先開了口,「依老夫看,就按大郎君說的辦吧。」說完,又呢喃了一句,「大郎君還是這樣。從來不願意因自己個人而耽誤旁的事。」永遠把自己個人放到最後一位,或許,這便是一個大家長,該有的責任感。
「我的意思,也是這樣。」傅主薄說得很堅定,自從九娘鄭芊的事後,他越發覺得,後院極需要一個管家女眷,要不然,他還需要花費人手和精力來盯着後院。這一項,絕不該是在他的處事範圍內。
既然溫翁和傅主薄不謀而合,又有大伯父的親筆信,鄭紜自是不會反對。
因着鄭紜他自己要娶親。又是很急,特意請了十八嬸子過來給他主事,鑑於婚事比較急,他又親自趕去會稽殷府,和殷左軍說出緣由,只因殷八娘年已十九。殷左軍一直內疚,覺得是自己耽擱了小女的婚期,恨不得女兒趕緊出嫁才好。
如今事出有因,雙方幾乎是一拍而合。
遣媒納徵……請期親迎,一切按照正規的程序來辦理,雖急切,但因有專人,何況如今人在南地,不比在滎陽,又省了許多客酬,加之四郎鄭紜並無官職在身,省去了許多排場,一切還是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只是時間,還是很急,堪比二郎當年娶親,不,應該來說,時間更緊迫,從遣媒到親迎,只用了短短一個月的時候,婚禮便在五月初十給辦了。
正因為時間趕得急,使得當時建康的世家大族,許多族老還不住地感嘆:世風不古,沒想到像滎陽鄭氏這樣的舊族,竟然也開始不守禮儀,婚事如此草草。
就為這事,四郎鄭紜曾受到了不少詬病,只是這些卻是後話,因為鄭紜忙得幾乎沒有空閒的時間來理會這些事,更沒有空閒的時候來關心這些。
五月初十成親,五月二十一日,便接到伯父病逝的消息。
同月,襄國石趙皇帝陛下駕崩,五子爭位,於病榻前刀兵相向,最後,在五子互相殘殺,實力大受折損之後,養子石通把石趙皇帝的五位參與權力鬥爭的兒子,全部剷除,立一位年僅兩歲的小皇孫為帝,之後,自任命為丞相,持節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錫。
兩個月後,就把那位兒皇帝給毒殺,最後自己登基為帝。
自接到大伯父鄭淵的訃告,府第里全部掛上了白喪,四郎鄭紜帶着鄭綏姊妹,面北朝拜,每日上三柱香。
當日走之時,伯父的身體便是已經很不好了,不想還是拖上了一年多,鄭綏因早就因心理準備,故而,倒沒那麼傷心,只是心裏卻是十二分的憂心阿耶。
阿耶對於大伯父的情感,不比她對五兄的情感少半分,阿耶一向視大伯父如父,如今大伯父這麼突然離逝,阿耶只怕難以接受,也不知道會傷心成什麼樣子,而阿耶一旦傷心,情緒大慟,五石散和酒,便是不可缺少的兩樣物什,也不知道蒼叟能不能勸得住。
還有五娘鄭縭,消失都快有兩年了,如今大伯父逝世,也不知她會不會出現,會不會趕回滎陽。
而鄭綏心裏在擔心這些事時,四郎鄭紜和溫翁傅主薄,更多操心的,卻是六郎鄭紅,小小年紀,能不能肩負起重任。
鄭紅年才十四,五房的五叔公,和二郎君鄭瀚,雖為長者,卻從來都是不管事的,也不會管事,特別是家下庶務。
若真論起來管事,歸寧院的祖姑姑算得上半個,可二十二郎君和六郎鄭紅,合起來,還不能算上半個,這麼一相加,連一個頂事的人都湊不齊。
大郎鄭經已回滎陽奔喪,至少能滎陽待上一年。
話說,自從四郎鄭紜娶了親,內院就全部交給了這位殷氏,鄭綏是不再插手,只是殷氏遇到的頭一件難事,便是和三位小姑的相處。
殷氏雖年已十九,卻因是家中小女,從來也是嬌慣長大,如今遇到三位小姑,九娘鄭芊幾天難得說上一句話,神情又永遠那麼淡淡的,四郎還拜託她多開導九娘鄭芊,她只覺得這任務比登天還艱巨,不怕人說話,就怕人不說話。
她每每說上一籮筐話,對方只回她一個十分淡定的眼神,卻是一句話都不說。
使得她頓是語結,所有胸心壯志,瞬間消亡殆盡。
好歹是面對一個傾城美人,每每無果後,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至於十娘鄭綏,自從一甩手後,日日只悶在屋子裏,不是寫就是作畫。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早上一起用早食,這是四郎鄭紜定的規矩,午食和晚食可以不一起吃,但早食必須一起吃,以前是四郎和三位小娘子,如今就變成她和陪着三位小娘子一起,用早食的地方,也由中堂變成他們所住的錦華軒。
用早食時,鄭綏還是會和她說幾句話,露出幾分友善的表情,當然,也僅止於此。
唯有十一娘鄭蔓,還是個小丫頭,年只八歲,倒是傻傻的有幾分可愛,可年紀相差太大,她只能把十一娘當成小孩子,生活上多關照一二,哪能有什麼共同的話語。
這些是殷氏進門後,十來天后,對於三位小姑的觀感。
只是這些,別的不論,鄭綏若是知道,會覺得很冤。
她日日悶在屋子裏,可不是不想理這位新阿嫂,只是因為伯父新喪,她想趕緊繪幾幅《升天圖》寄回滎陽,鄭紜接到伯父病危的消息時,她也同時接到了,只是那時,因四郎鄭紜的婚事,一直跟在十八從嬸身邊幫襯,沒有閒暇功夫,待四郎成親,才有了多餘的時候。
只是緊趕慢趕,還是提前收到伯父去逝的消息,她想畫的《升天圖》還只畫了一半。
若不是因采茯和劉媼盯得緊,她都想着夜裏趕工的,何況白天的時間,她哪能再放過。
正是因為這場初相識不甚愉快,才造就生出後面的許多摩擦,使得雙方想補救都來不及。
對於伯父逝世的悲傷,還沒有完全過去,鄭綏又接到一個好消息,是伍佑和郝意從襄國傳回來的。
果然,或許這一年,註定是大喜大悲,大變突變迭起的一年。
後來,鄭綏常常會想起這一年,也正是這一年,讓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成倍地得到提升,以至於,後來遇上再大的事,她也能挺過去。(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