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也齋內外,幽深深的一片。
鄭綏手提明瓦燈,推開半掩的門,吱拉一聲,在這寂靜的院子,顯得格外響亮。
屋子裏的窗戶敞開着,夜風吹過,案几上的箋紙飛落了幾張,地上還有一些散落的紙張及紙團,擱在硯台上的筆,筆頭已經凝干。
鄭綏張目四望,就着淺黃的燈火,瞧見桓裕高大的身影,倚靠着窗框,高高踞坐在窗台上,一腿微彎,一腿懸空,雙手圈抱一膝,微仰着頭,望向窗外的天空,側影瞧去,略有些單薄與落寞。
今晚的夜空,無星月點綴,漆黑得滲人。
鄭綏喊了聲郎君。
一路走過去,步子有些急切,不時碰到矮榻小几跘腳,發出呯當的聲響,然而,這番動靜,絲毫不曾影響到桓裕,他仿佛已與外界隔絕了一般,不受干擾,整個人,紋絲不動,又似已魂游體外。
鄭綏驚覺不對勁,心頭猛地一顫,「阿平。」
手中的明瓦燈,擱落在地板上,急忙上前緊握住桓裕的手。
手背微涼,骨頭硌人。
這麼近的距離,哪怕是背着光線,她還是一眼就瞧出來,桓裕比出征前,瘦了許多,顴骨高聳,兩頰乾癟無肉,眼眶深陷,上下頜處繞了一圈新長出來的青髭,看起來極為憔悴,不修邊幅的樣子,比那年在宮中待了十來日,回來後的模樣,都要邋遢幾分。
唯有一雙眼睛鋥亮發光,似能照亮一切,帶來光明,驅趕黑暗。
觸及到他這雙眼睛時,鄭綏懸起的一顆心,剎那間放下。
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又怎麼會摔了一跤後,從此一蹶不振呢?
&熙,」桓裕才發現她,很是驚訝,慌地一下,就要從窗框上跳了下來,心中多少有懊惱,不覺間,把壞習慣帶回了家裏。
鄭綏忙地喝止:「不許動。」
桓裕果然沒動了,有些手足無措,也有些不解地喊了聲熙熙。
鄭綏朝她伸了伸手,「我想坐上去,拉我一把。」
聽了這話,桓裕不禁瞪圓了眼,爾後卻是笑出了聲,他的熙熙,從來不是個拘禮的,於是長臂一揮,把鄭綏抱上了窗台,到底是頭一回爬窗,鄭綏多少有些不習慣,只得緊緊攀住桓裕的肩膀。
兩扇窗格,坐着兩個人,多少有些擁擠。
只是鄭綏沒有打算鬆開手,鬆開半分也不願意,靠在桓裕懷裏,聞着熟悉而溫暖的氣息,她才真真感覺到,她的阿平回來。
不在千里之外,而在眼前身側。
整個人似喝了陳年老酒,醇厚而綿長,面龐多情,頰染紅暈賽晚霞,秋波流轉,翦瞳瀲灩情意濃。
不願夫君覓封候,願同蕭史曉從雲。
&知不知道,我外祖父的事?」
鄭綏問道,不等桓裕回話,已自問自答。
&祖父年逾四十,仍是博陵鄉間一布衣,五十六歲上,因崔尚書一案,一夜之間,從兩千石的九卿之一,跌落至閒官中散大夫,及至年近七十,又位列三公,權掌中樞,而今年過八十,尚未致仕。」
大嫂來信說,外祖父年年訖骸骨,年年被駁回。
所幸外祖父身體硬朗。
&平,我們還年輕。」說着,鄭綏指尖在桓裕額間輕點,似分花拂柳,想撫平他蹙起的濃眉。
這指尖一點的溫柔,似一粒星星火苗,引燃了桓裕心頭的那一團大火,從額間眉角漫延開來,似火燒一般,雙手緊摟着懷裏的人兒,微微垂下了頭,看那臉上眼中,嘴角眉梢,無不散發着春情漾漾,誘惑滿滿,好似能吸人心魂,讓人沉溺淪陷。
桓裕親着鄭綏的眉尖,低語呢喃:「熙熙,你再喊我一聲。」
&像剛才一樣,喊我一聲。」
&平。」
對,就是這一聲,令他渾身一麻。
已不記得,鄭綏有多久,沒這麼含嬌帶嗔地喊他了。
這一聲,似拉開了一道閘門,踰越了一道牆垣,消匿了所有隔閡,那些過往的隔閡,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熱情在手底身上開出了花,似有果子結成,擋都擋不住,忘乎了所有,再也沒了顧忌……
再回過神來,已下了窗台,回了榻席。
明瓦燈的燈油燃盡,不知過去了多久,亦不知是什麼時辰,眼前依舊是漆黑一片。
及至涼風吹過時,倆人方從極樂中,清醒些許,只是相依相偎,誰也沒有鬆手,更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恨不得永遠這般粘在一起。
桓裕摟着鄭綏,拉過一件不知從哪找來的氈毯,蓋在身上,才側頭喊了聲熙熙,「你不用擔心我,再大的艱難,我都度過來,這不算什麼的,再沒有比那時更難的了。」
鄭綏自是能夠聽明白桓裕這話。
所謂的那時,大約是他父親去逝的時候。
此刻,她更不願意勾起桓裕不好的回憶,頭埋在桓裕的頸側,輕嗯了一聲,「我會一直陪着你的,還有阿遲,有阿廣、阿不,所以,不管遇上什麼事,你要記着,你現在身邊,有我們娘四個。」
&廣的事,你倒是瞞着緊。」
&回來了,也沒想見他一見呀。」鄭綏微微有些不瞞。
桓裕頓時一樂,輕輕捏了下鄭綏的臉頰,「都怨我咯。」他還沒多說什麼,她倒先興師問罪了。
&是怨你。」
一聲嬌嗔,桓裕忙應了聲,「好,是怨我。」微一頓,又問道:「你之前抱怨阿遲長得不像你,這回兒子總像你了吧?」
鄭綏臉上一僵,幸好這是黑夜,「你明日見了,就知道了。」
阿廣的相貌,她實在不好說,長得即不像她,也不像桓裕,要不是接生的人,都是身邊的貼身婢從及鄭家部曲,她都得懷疑,是不是她生的孩子了。
除開相貌外,那一身黑膚色,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似從灰里撥出來的。
第二日,桓裕見到阿廣時,果然吃驚不已,回頭瞧見鄭綏滿臉不自在,只得乾咳嗽一聲,樂呵呵地道:「嗯,這孩子長得像他阿翁,不僅五官像足的七分,連這膚色,也極像。」
&不,小名就喚黑頭吧。」桓裕抱着懷裏的小兒,直接定了下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