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郎君的辭呈,到底沒能遞交出去。
因為此事,十八郎君一直閉門在家,連國子學都沒有去,更別說去國子學公署報到。
鄭綏回青溪鄭宅時,恰碰上綺娘帶着女兒歸寧。
綺娘,即十八郎君嫡長女。
當初五娘鄭縭離家出走,轉而,由綺娘嫁入諸葛家,大房六娘鄭慕為陪媵,夫君諸葛六郎,現下在國子學任直講。
她們倆人都沒有見到十八郎君,倒是十八從嬸崔氏笑着說了句:「你們不用理會,他自己鑽了牛角尖,沒得要眾人陪着他一起生悶氣,等過一陣子,他自然會好。」
話雖如此,終歸是長輩,鄭綏和綺娘哪敢真的附和。
況且,綺娘這趟回來,更多是為了打探消息。
國喪期間,府里的歌舞樂伎一應停擺,日常生活少了這些娛樂的調劑,顯得過於單調,用過午食,崔氏和長媳郭氏、鄭綏、綺娘等在後園子裏說話。
「……小郎君也好,小娘子也好,這是阿縉的第一個孩子,阿耶阿娘早就盼着了。」鄭綺手裏抱着五歲的女兒阿薔,瞧了眼對面的弟媳郭氏。
郭氏出自與鄭家一同南遷的郭家,自年初與縉郎成親,止兩月便有喜訊傳出,如今孩子快七個多月了,挺着大肚子,加之她的骨架又比較粗大,使得整個人看上去,顯得十分臃腫,已經不能跪坐,只能箕踞在墊了氈毯的榻席上。
「可不是這個理。」崔氏含笑道,眉眼都彎成了一條線,望向郭氏,臉上又帶着幾分無奈,「早就說讓她放心,偏她聽不進去。」
隨着孩子月份的增大,郭氏近來十分憂心是男是女,崔氏擔心她獨自在屋子裏容易胡思亂想,所以才會不顧她月份大,把她拉出來,只希望她能把旁人的開解,聽進去一二。
「阿郭最不用擔心這個,自來我們家,女娘和小郎一樣珍貴。」鄭綏坐在綺娘下首,逗弄阿薔,點着胳肢窩撓痒痒,使阿薔笑得前倒後仰,偏還人小鬼大,緩過勁來,鼓着一雙圓溜烏黑的大眼,要上來撓鄭綏。
只一會兒功夫,阿薔人從綺娘懷裏蹦了出來,甥姨倆鬧成了一團。
旁邊的綺娘見了,不由大笑起來,伸手指了指,「阿娘和弟婦,您們瞧瞧,這哪裏是一個阿薔,明明就是兩個阿薔。」
只見鄭綏把一支竹蜻蜓舉得高高的,阿薔跳躍幾次都拿不到,不由急了,「從母,快給我。」
「你拿到就給你。」鄭綏還刻意拿着竹蜻蜓在阿薔眼前晃動。
阿薔立刻伸手,仍舊撲了個空,於是爬上了鄭綏肩頭,伸手拽着鄭綏的臂膀,鄭綏一手扶着孩子,一手高舉着竹蜻蜒,又擔心孩子跌落,兩人拉扯間,一個重心不穩,便倒在了榻席上,鄭綏直接墊在了下面。
綺娘正要過去扶起倆人,卻見上面的阿薔眼忙手快用了吃奶的勁,從鄭綏手中奪過那支竹蜻蜓,然後像偷吃了蜜糖一般,得意洋洋地道:「我拿到了,這是阿舅給我做的,從母不許要我的。」
鄭綏坐起身,手臂一伸把阿薔抱入懷裏,瞧着她神氣的模樣,紅撲撲臉蛋,像熟透的蘋果可口,不禁伸手揉捏了一把,「可從母也想要。」
阿薔忙地雙手把竹蜻蜓藏在身後,臉蛋氣鼓鼓的,黑白分明的大眼滿是警戒,「這是我的。」說完,遲疑了一下,「讓阿舅給從母也做一支,大不了,和我這支一模一樣。」
「可我就要你這支。」
鄭綏話音才落,就聽到綺娘說了一聲,「行了,十娘,你真當自己是孩子,好意思和我們家阿薔搶小玩意。」
「她哪是要搶小玩意,她是喜歡逗阿薔。」
一聽崔氏這話,鄭綏笑嘻嘻地回道:「還是阿嬸最懂我,我就是喜歡孩子。」察覺頭髮掉下來一捋,不由伸手扶了扶。
靜默在旁的郭氏似受了感染般,忽然開了口,「既這麼着,十姐自己早些生一個。」
「只怕是快了,等有了孩子,可得穩重些才行。」
鄭綏一張臉瞬間緋紅,忙地喊了聲阿嬸。
「不用叫這麼大聲,阿娘的耳朵很靈敏。」綺娘側過身來,要從鄭綏懷裏接過阿薔,鄭綏卻不願鬆手,只得解釋:「剛才這麼一鬧,頭髮都鬆散了,你把阿薔給傅姆,我給你挽一下頭髮。」
鄭綏輕哦了一聲,才鬆手,由旁邊傅姆把阿薔抱走,爾後轉身,早有知事的婢女去取了木梳及妝奩過來。
仍舊綰了時下流行的飛天髻。
插上落梅簪。
鄭綏轉身,只見阿薔早已讓十八從嬸崔氏抱在懷裏,正要起身過去,卻見一名僕婦從園外匆匆走了進來。
「什麼事?」
來人是崔氏身邊的得力僕從,所以一見她走路急喘,崔氏不由懸起了一顆心。
那僕婦連亭子都還沒有進,瞧了鄭綏一眼,嘴角哆嗦了一下,到嘴的話,又咽了下去,及至走到崔氏身前,預備俯身附耳密語時,卻讓崔氏給阻止了,「直接說事。」
剛才僕婦那一眼,不說她瞧得清楚,鄭綏只怕也瞧得分明,她一向自問坦坦蕩蕩,無不可對人言之事,又認為,世上多少有心事,皆是無心人在無意間生出來的,所以,更不願因此而生出什麼齬齟。
那僕婦應了聲唯,才輕聲說道:「剛才諸葛府上的人來報,說是,說是慕娘子……慕娘子,難產死了。」
話音一落,綺娘臉色大變,突然沖了過去,「不可能?孩子呢?」
她今早出門的時候,阿艷還是好好的。
「阿綺,」崔氏喊了一聲,拉住綺娘的手,又對那僕婦道:「你去,把來送消息的人帶到正堂,我和阿綺會馬上過去。」
「唯。」那僕婦忙地回應,看了眼綺娘,「孩子是活的,是位小郎。」
這話一落,覺察到崔氏的目光,那僕婦一陣頭皮發麻,出了園子,還渾身冒虛汗,不住擦着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她也被這消息嚇到了,想到慕娘子,到底是大房序了齒的娘子,哪怕知道鄭綏在園子裏,也不敢耽擱。
「十娘,要不你和阿郭在這亭子裏坐着說話,我和你阿姐……」話說到一半,崔氏方瞧見鄭綏一張臉煞白,整個人搖搖欲墜,靠在婢女辛夷的身上,登時嚇了一跳,忙地起身走過去,「熙熙,你是哪兒不舒服?」
頓了頓,又吩咐旁邊的人,「去把宋疾醫叫過來。」
實在是鄭綏的臉色,血色全無,白得嚇人。
「我無事。」鄭綏搖了搖頭,又道:「阿嬸和阿姐既然有事,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來看望阿嬸。」
崔氏拉着鄭綏的胳膊,一臉擔心,「十娘……」
「阿嬸,不打擾了,我先回建和里了。」
明明剛才還是一幅虛弱無力的模樣,卻倏地一下站直身,朝着十八從嬸崔氏行了一禮,招呼跟隨的婢女和僕婦,人就往外走去。
崔氏派人送了郭氏回房,然後親自送了鄭綏出門,饒是瞧着鄭綏的臉色紅潤起來,還是無法放心,抑制不住心頭的忐忑,自己又派了兩個得力的僕婦跟去。
同時,崔氏心中暗暗納罕:按說,鄭綏和這位慕娘子,關係實在稱不上好,更當不得姊妹情深,更別提,慕娘子做陪媵,與十娘還有些干係在其中,怎麼聽了這個噩訊,比她和綺娘的反應還大上。
「阿娘。」
綺娘的一聲呼喚,讓崔氏回過神來,才發覺已到了正堂,崔氏並沒有立即讓人把諸葛府送消息的人帶進來,一雙探究的目光緊盯着綺娘,半晌沒有出聲。
最後,綺娘忍不住,自己先開了口,「阿娘,您不會疑心是我吧。」
崔氏嘆了口氣,「我也不信,我的女兒有這麼蠢。」轉身在上首的榻席上坐了下來,「只是為娘的疑不疑心,沒什麼關係,只要旁人不疑心才好。」
「阿娘,」綺娘蹙了下眉頭,「今日我歸寧,是郎君讓我過來的,再退一步講,我和阿艷,同出鄭家,相比於旁人,阿艷出事,於我來說,無異於自毀長城,何況她肚子裏還有個孩子。」她生了阿薔之後,再沒有動靜,不得不鬆口,讓下面的妾室生。
相比於那些婢妾伎人,她更願意阿艷能生下位小郎。
至少她們姊妹倆有個依靠。
不提從前的族學,眼下她們姊妹相處六年,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鄭慕的性子,這些年來,鄭慕仗着顏色出眾,甚得夫君的心,又因心氣極高,在內院之中,捏酸撒潑的事,沒少干,剛開始,連她都被排暄過,後來,陸續有了旁人,倆姊妹倆私下裏大鬧過一場,才安分下來。
一致對外。
前些日子,夫君新納了一位美妾,鄭慕心裏十分在意,在她的壓制和安撫下,才沒有折騰。
不想今日她才出門,就發生了這樣的事。
她無法相信,鄭慕就這樣沒了,「阿娘,我先回家,阿薔先留在府里,您幫忙照看幾日。」這些年,內院已如鐵桶,盡在她的掌控之中,她要回去弄清楚,到底誰生出來的么蛾子,正好整頓那幫要興風作浪的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