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意外情況,對黃芷汀來說,這意味着一種全新的挑戰。
因為此次出征,她不再像過去一樣只是一名將領,她還要考慮一些政治因素。
在她看來,高務實把這樣一個局勢錯綜複雜的南洋丟給她,既是一種信任,也可能是一種考驗。
因為很早的時候她就發現,高務實想要的妻子,絕非一個只需要相夫教子就夠了的女人,他似乎很欣賞那種能夠展現自己光芒的女子。
最簡單的證據就是,當初高務實奉調回京,他們兩人事實上已經約定終身,如果換做其他男人,最簡單也最直接的選擇必然是黃芷汀請辭,把黃氏大權交還給父親黃承祖,或者乾脆交給弟弟黃應雷,而她自己要麼留在黃家等高務實下聘,要麼更絕一點直接跟他走。
但高務實絲毫沒有考慮這種做法,而是把她留在安南,不僅給了她單獨的「封地」,而且將她正式扶上台前,與岑凌一道,形成安南「廣西派」的兩大巨頭之一。
一開始,她認為高務實這麼做的主要原因,是擔心岑凌在他回京後會變得不可控制,因此用自己牽制岑凌。
這個想法其實後來看起來也沒錯,但過了一段時間她才想明白,這只是一個最基礎的安排,事實上高務實有比這更嚴密、更深刻的佈置——他在故意給安南政壇製造派系。
因為在高務實離開之後不久,安南的朝政實際上形成了三個派系:京華派、廣西派、本土派。
按理說,京華派和廣西派都是「大明派」,應該天然形成聯盟來壓制本土派,但黃芷汀很快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因為廣西派內部出現了分化。
這種分化還不是簡單的分為岑派與黃派,說得誅心一點,其實更像是「擁明派」和「擁高派」。
黃芷汀發現,她和岑凌二人其實代表不了整個廣西派,因為從廣西「移鎮」到安南的土司們,只有一開始隨高務實南下安南時就派出主力的那一批才是和她與岑凌一樣全力支持高務實,一切事務聽高務實安排的。
而那些原本就沒有出兵或者出兵很少的土司,則常常以大明忠臣自居,並不認為自己需要聽一個已經離任的「前廣西巡撫」吩咐。
本來這也沒關係,因為從行政上而言,他們現在首先得聽安南都統司的命令,而安南都統司本身則因為《京華十六條》的關係被京華實際控制着。
但麻煩也出在了這裏,京華集團是安南的國策集團不假,可都統使本人卻終歸還是莫茂洽。這就意味着在某些人眼裏,莫茂洽依然是「安南正統」,而京華集團充其量也只能算是「古之相府」。
然後就出現一個黃芷汀原本根本沒有料到的局面:一部分廣西移鎮而來的土司開始跟安南本地派私下交往起來。而最讓她警惕的則是,她弟弟黃應雷居然也是其中之一。
時至如此,廣西派內部就成了以她和岑凌為首的「擁高派」與另一批以趙氏為首的「擁明派」暗鬥的局面。
趙家當初被黃芷汀施計坑過一把(見「按廣西」卷),後來又因為高務實的移鎮計劃,不得不千里迢迢來到安南,雖說最後也沒虧待他們,給分了一府(一個宣撫司)加兩州,但實際上趙氏控制的地盤相比於廣西時期,幾乎只是一比一,只不過人口多了二十幾萬。
按理說這也是賺到了,可人心嘛,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趙氏依然覺得「憑什麼岑黃兩家暴富而我就平換?」
原本趙氏在廣西時,就是土司中坐三望二的實力,現在自然就成了這一派的中流砥柱。
至於黃應雷……黃芷汀每次想到她這個弟弟就頭疼。
實際上她很清楚黃應雷為什麼會跟趙氏攪和在一起,原因說穿了很簡單,黃應雷覺得黃氏的一切都應該是他的,憑什麼現在搞得跟分家似的?
明明家中有他這個男丁在,姐姐居然還能單獨分出一支來?按照大明的習俗,雖然女土司不罕見,但女子繼承的前提是家中無兄弟承襲。所以黃應雷覺得,既然有我這個弟弟,為什麼還讓姐姐承襲了一半走?
至於這份「江山」本來就是姐姐打下的……這無關緊要,規矩就是規矩,是我的就該是我的。
發現局面發展到這種情況之後,黃芷汀當時有些緊張,但很快她又發現了一個神妙之處,那就是這個局面可能是高務實早就料到了的。
因為京華派加上廣西派內的「擁高派」,正好能夠壓制住本土派加上廣西派內的「擁明派」。
這裏就不得不說高務實的「分封」了,安南的南方三鎮先不去說(在安南來說是剛剛開發未久的,而且是京華租借地),開發得最好的安南「原始版圖」中,被高務實來了個「交錯式」的「分封」。
大致是京華佔據升龍和海陽府,算是「中心開花」之後又有一個往外聯繫的通道,然後黃芷汀和岑凌分佔最東邊和最西邊,剩下的部分則由本土派和廣西「擁明派」去「填空」。
如果這時候再把南方三鎮也算進來,那麼就形成了京華、黃芷汀、岑凌分別佔據東南西三邊以及中心,其餘則由「不穩定分子」填滿的局面。
在這種局面下,如果本土派和擁明派真有什麼異動,高務實其實都能控制。
最大的可能是他們直奔升龍,而升龍有數萬警備軍可以堅守,實在堅守不了還可以走水路撤離。水路撤離又根據河道而有兩條路,一條是直接出海,另一條是去黃芷汀的海東,怎麼也不可能「死棋」。
如果他們不動升龍,那就只能往東南西三面去。南方三鎮的情況黃芷汀本來不熟悉,但這次去金港看過之後,發現光金港周邊就有那麼多棱堡,一看就知道他們往南是死棋。
那麼剩下兩條路,要麼向西找岑凌的麻煩,要麼向東找她黃芷汀的麻煩,可是不管找誰,升龍警備軍和金港警備軍都可以隨時支援。
尤其是她的海東靠海,以京華海上力量之強,要支援輕而易舉。而去找岑凌的麻煩也不容易,因為西部是山區,岑凌就算遭到圍攻也能固守很長一段時間,那時間已經足夠兩大警備軍出動,配合岑凌來個前後包抄了。
這是安南的大局,一開始恐怕沒人看懂,而現在隨着時間推移,卻發現一切都早已在高務實的預料之中,反制手段居然是老早就已經佈置好了的。
不過,最近的情況出現了一點變動,那就是安南需要出兵「國外」了,而一旦戰事順利,將來的安南就會成為暹羅、老撾背後的那支手。此時此刻,安南如果還是只能靠着內部制衡維持穩定,就顯得有些不妙,難以把力量集中起來。
此時的安南,就需要一個能夠完全控制局面的人。
黃芷汀知道,本來這個人未必一定要是自己,選擇高孟男也可以,甚至高務勤也行。但高孟男雖然姓高,可實際上他是高務實大伯高捷的養子,高務實未見得願意把整個安南、暹羅、老撾以及柬埔寨四國之地交給他。
而高務勤呢,年紀小都只是一個方面,最關鍵的是他的能力沒有得到過證明,高務實豈敢一下子丟給他「四國之地」?
這時候,最佳選擇就只剩下和他有過終身之約的黃芷汀了。雖然黃芷汀加安南副都統一事不是出自高務實的授意,但他卻立刻做出了相應的安排,包括將高璟調於黃芷汀麾下,也包括讓黃芷汀親自去金港參與閱兵、接收部隊、視察防務等。
而這一切,對於黃芷汀而言都不僅僅只是任務,因為只要她想做「高夫人」,那麼這些就都是責任了。
以前幾乎只需要打仗就好,頂多是處理一個府的內政,而且這個府上上下下都是自己的親信,事情當然好辦。
將來要處理的不僅是如此複雜的安南內務,還有鬼知道會是什麼局面的「外交」,困難當然就大得多了。
所以眼下出現的事正好可以拿來練手。
緬甸在大明看來是自己的外附土司,而葡萄牙也將其視為「下一道菜」,自己這位「高郎」的心思又不明確——他到底打算把緬甸怎麼辦?是讓大明收回去,還是作為第二個安南處理?
他沒說。
黃芷汀不覺得高務實是想隱瞞她什麼,她認為高務實多半是自己也沒決定下來,或許正在猶豫,或許是打算看情況再決定。
但高務實猶豫,不代表她也猶豫,事實上她一點都不猶豫。
在她看來,大明有沒有緬甸這個外附宣慰司根本無所謂,以前也沒當回事,要不是緬甸自己跳得歡,甚至開始窺視雲南腹地,大明根本懶得管它死活。
而高務實這邊,卻是老早就在打緬甸的主意,又是接納刀氏姐弟,又是聯絡納黎萱,甚至連兵馬都備好了。
所以在黃芷汀看來,自己這次出兵雖然是配合雲南方面的反攻,但歸根結底是要想辦法把緬甸變成第二個安南。
既然是自家的預留地,某些後患就最好不要留——比如阿爾法羅提到的葡萄牙人德布里托,甚至最好是讓葡萄牙人從此不敢打緬甸的主意,這就有點難辦了。
且不說葡萄牙人不好處理,光是那個德布里托就很麻煩。
黃芷汀看過高務實畫的局勢圖,那個「錫蘭」離緬甸可不近,自己這次出兵是絕對不可能跑去錫蘭搗毀德布里托老巢的,唯一的辦法是引誘德布里托自己前來緬甸送死。
但自己此去緬甸,本身就要面臨莽應里隨時南下回援的壓力,葡萄牙人的實力也很強,現在還要加上剛剛兼併了葡萄牙的西班牙人……
等等,兼併?
黃芷汀心中一動,暗道:高郎說西班牙和葡萄牙本身是一對競爭對手,那個叫腓力二世的傢伙是帶兵進入葡萄牙然後強行登基的,那豈不是說……
她美目一轉,忽然對阿爾法羅道:「我曾聽聞,葡萄牙人把持馬六甲海道之後,大明商船不得西越,而大食、天竺商人不得東來,而今貴艦隊從菲律賓而來,卻欲過馬六甲而返歐羅巴,看來是不在葡萄牙人禁令之列?」
阿爾法羅聽了翻譯,稍稍猶豫,終於還是搖頭,道:「閣下誤會了,葡萄牙王國暫時還沒有放鬆禁令,本艦隊之所以敢走,是因為艦隊司令迭戈爵士身上帶着腓力二世國王陛下的手令,他的身份……用貴國的話來說,算是欽差。」
誰知黃芷汀依然不依不饒,又問道:「這就有些奇怪了,既然貴國國王同時身為葡國國王,何以不能直接下令讓馬六甲的葡萄牙人放開禁令呢?莫非……這些葡國官員竟然膽敢抗旨不遵?」
這個年代願意遠涉重洋傳教的神甫,畢竟大多都還有比較堅定的信仰,雖然明知道面前這位「東方貞德」是在套他的話,卻不太願意說謊。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終於苦笑道:「閣下,實不相瞞,葡萄牙國內的情況比較複雜。國王陛下雖然已經加冕,但葡萄牙國內的確還有一些反對的聲音。況且,陛下一貫仁慈,也不願將自己的意志全然凌駕於人民之上,因此這道禁令,短期內還不好由陛下來宣佈放開。」
要是高務實在這裏,只怕心裏已經冷笑出聲,因為他知道腓力二世在葡萄牙的統治現在根本就不牢固,甚至可以說隨時都可能生出變亂來。
這個局面要從葡萄牙王位危機說起,當時是1578年夏天,葡萄牙國王塞巴斯蒂昂率領一支侵略軍與摩洛哥被廢蘇丹阿卜杜爾·馬利克二世在丹吉爾登陸。他狂妄自大,拒絕聽從手下的建議,孤軍深入敵人領地,與摩洛哥蘇丹阿卜杜爾·馬利克一世展開一場葡萄牙歷史上最慘痛的戰役。
是役,摩洛哥軍隊雖裝備略遜一酬,但進攻十分兇猛,塞巴斯蒂昂率領的葡萄牙軍隊被迫撤退,接着在橫渡馬哈贊河時,這位葡萄牙國王意外溺亡,終年只有24歲。
這位老兄自己死了也就罷了,問題在於他是葡萄牙前國王若昂三世的獨子,換句話說,若昂三世這一支到他這裏就絕嗣了,於是葡萄牙王國懸空,必須按照血統選出新的國王。
與若昂三世平輩、處在當時葡萄牙國王第二順位繼承人的,就是他的妹妹伊莎貝爾公主。
這位公主是查理五世的妻子、腓力二世的母親。因此,理論上來講,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應該無可爭辯地處在直接繼承人的位置上。
而排在他之後的第二順位繼承人,則是若昂三世的弟弟路易斯的私生子安東尼奧,他是克拉士修道院的院長;排在第三順位的是若昂三世的弟弟、攝政大主教恩里克,他是若昂三世國王惟一活着的弟弟;而排在最後順位的則是若昂三世的弟弟杜阿爾特王子的女兒卡塔琳娜女公爵。
結果,塞巴斯蒂昂死後,其父若昂三世惟一活着的弟弟、攝政的恩里克大主教先登上國王寶座。但是,恩里克國王當時已經64歲,體弱多病,不可能再有子女。一旦他去世,就只能由孫子輩的王儲們來繼承王位。在孫子輩中,腓力二世是排在第一位的,其次才是安東尼奧和卡塔琳娜。
但是事到如今,就不僅僅是血緣問題了,葡萄牙人必須考慮一件事:如果選擇安東尼奧,則意味着選擇了葡萄牙的獨立;而如果選擇了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則是選擇了與西班牙王位的聯合。同時,鑑於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強大,葡萄牙將來必然只能充當「小弟」的角色。
結果是葡萄牙貴族和上層社會都傾向於選擇與西班牙聯合,因為此時摩洛哥因為釋放戰俘向葡萄牙索取了大筆的贖金,貴族們急於補血,而選擇了腓力二世,就是選擇了財富——腓力二世擁有美洲的兩大超級銀礦和一大堆的礦產。
而且與西班牙的聯合還意味着西、葡的兩國邊境的開放,葡萄牙本土以及其在東方、巴西的貿易就可以得到西班牙強大艦隊的保護。可是底層的手工匠人、漁民和城市平民則公開擁護獨立,因為他們本來就對貴族十分不滿。
後來在王位的爭奪過程中,安東尼奧由於有廣大民眾支持,被宣佈為葡萄牙國王,腓力二世大怒之下,乾脆直接帶兵開進里斯本,在貴族們的擁立下加冕為王。
然而葡萄牙的底層人民並不喜歡這個被尼德蘭宣佈廢黜的腓力二世,葡萄牙國內出現嚴重的上下階層對立。
可以這麼說,眼下的葡萄牙就像個活火山的火山口,隨時都可能爆發,在這種情況下,腓力二世怎麼敢直接解除馬六甲通航禁令?要知道那些殖民地的殖民者,大多都是在國內混不下去才出去「開拓」的,腓力二世再刺激他們,這群人渣說不定就學着尼德蘭人的樣子宣佈獨立了。
黃芷汀不是高務實,她對葡萄牙國內的情況顯然不可能如此了如指掌,但她對高務實有一種近乎盲目的信任,高務實告訴過她:腓力二世在葡萄牙的統治很不穩固,因為兩國的矛盾是巨大的利益矛盾——西班牙一直覬覦葡萄牙在東方廣闊的市場,而葡萄牙人則堅守《托德西拉斯條約》,認為教皇已經劃分了雙方的殖民範圍,西班牙不能逾越。
高務實說,即便眼下葡萄牙上層想要借用西班牙的實力減輕自己的壓力,但他們只想利用西班牙,而並不是真想和西班牙共享利益。同時西班牙貴族和國王也並不同心,他們只想要葡萄牙的市場,卻不樂意幫葡萄牙擦屁股,因為眼下西班牙自己的麻煩也不少,尤其是尼德蘭——那裏的局勢已經糜爛得不成樣子,西班牙在尼德蘭擺了八九萬大軍都要鎮不住場面了,哪裏還願意去給葡萄牙當槍手?
黃芷汀第一次在阿爾法羅面前露出笑容,微笑着道:「我有一筆買賣,不知貴使是否願意與聞?」
阿爾法羅眨了眨眼,微微躬身:「請閣下明言。」
黃芷汀淡淡地道:「大明將澳門轉借給西班牙作為暫居地和交易點,同時驅逐葡萄牙人。」
阿爾法羅面色大變:「這……閣下,此言當真?」
「當真。」
「閣下,恕我直言,您是否能夠保證您有這樣的權限?」
「我沒有。」黃芷汀微微一笑:「不過,京華的東家高求真公能夠保證。」
「我聽說過這位大明帝國最具學識的人,不過據我所知,他現在並不在帝國南方任職,我擔心……」
「兩廣總督張公,是他昔日在廣西任職時的同僚,而且高公對張公有救命之恩,你既然學過漢話,應該知道在漢人眼裏,救命之恩有多重。」
阿爾法羅深吸了一口氣,喉頭動了好幾下,才問道:「茲事體大,我恐怕需要與迭戈爵士仔細商議才能做出答覆,不過我想先問明一件事:閣下需要西班牙做些什麼?」
黃芷汀再次笑了,這次是春暖花開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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