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之後,會試已經過了,順天貢院中卻依舊忙碌。
從大學士兼會試總裁許國起,到高務實等一批同考官在內,在從禮部趕往順天貢院之後就再也沒有離開此地,先是監考,而後閱卷。
五經每房有三到五名同考,高務實按本經分在《易》房。
原本按資歷來說,他應該是吊車尾的一位房師,但實際上並非如此,特殊的出身和特殊的官場地位使得他在《易》房反而成了最有權威的一名房師,包括陳於陛在內的其餘幾位在碰上兩卷難分軒輊的情況下,都會來請高務實定奪。
此前一直都很順利,今天午飯之後卻出了一點狀況,同為房師的沈自邠發現一篇文章,認為寫得極好,拿給了陳於陛看,陳於陛也覺得是上佳之作,於是和沈自邠一起拿過來給高務實看。
誰知道高務實之前看卷都很快,評價也給得很快,這次卻看得很慢,而且越看越皺眉。
沈自邠在旁邊,思來想去都不理解,他覺得這文章絕對夠好,但高龍文看得如此表情……難道是卷中有該避諱之處未避諱?
按理說一般考到會試這個層面,考生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了,不大可能出現這種低級失誤,但其實這玩意兒說不準,會試考生因為壓力極大,有時候就是不犯高級失誤,而總出現低級失誤的。
陳於陛也被高務實難得的審慎弄得有些不安了,要知道這文章也是經過他過目了的,萬一真出現什麼犯諱的字句,雖然現在並未定榜,不會有什麼嚴重後果,但自己這面子上就很難堪了。
誰知道高務實看到最後卻也只是長嘆一聲,把那謄抄件的考卷往桌案上一放,有些頭疼一般地揉了揉眉心,道:「若依我之見,此文合當黜落,不過我也知道二位拿來的意思,是這文章看起來的確不錯,既文依法度,又言辭瑰麗……」
沈自邠愕然道:「莫非高龍文以為不然?」
高務實搖了搖頭:「那倒不是,此卷若只是單看文章,我以為至少二甲前十。」
沈自邠詫異道:「既如此,何以說黜落?」
「我等選才,非止於選文才,實選國之棟樑也。」高務實淡淡地道:「眼下雖只是閱五經文,並非策論,但考生行文落筆之間,仍可觀其志向秉性。」
沈自邠聽了卻有些不服,指了指那捲子,道:「高龍文所言自然有理,但我觀此卷考生秉性高潔,志向也甚是偉遠。」
陳於陛也在旁邊點頭,道:「不錯,我亦如此看。」
高務實也點頭道:「然也,高潔、偉遠。」
陳於陛被他說得一愣,皺眉道:「既然如此……」
「過於高潔,過於偉遠。」高務實把卷子用食指按住,往前輕輕一推:「言之則易,行之則難……或者說,這種話說說也就罷了,根本行不通的。」
陳於陛皺了皺眉,但卻不說話。
沈自邠卻大搖其頭:「若以少司馬此見,今科進士怕是選不出幾個來了。」
高務實微微一笑,道:「能選幾個選幾個,寧缺毋濫嘛。」
沈自邠微微揚眉:「那高龍文如今選了幾個了?」
「三個。」
「才三個?」
不僅沈自邠一愣,陳於陛也愕然了。
一科金榜通常三百來人,十八位房師如果每人只選三個,那這一科金榜的人數可就真是要創歷史新低了。
而且陳於陛深知皇帝讓高務實臨時充任會試考官的用意,再加上本科主考是許國,高務實完全有理由也有能力多點中幾個新科進士,然後將來自然不愁無人可用。
但顯然高務實不想解釋原因,只是笑了笑,卻不再就此言及其餘,只是把桌案上那捲子拿起來,遞給沈自邠道:「我方才所言,也不過是個人看法,是否舉於許閣老處,還是沈兄自定。」
沈自邠拿過來,猶豫了一會兒,嘆道:「我原本想以此文做一甲候選推薦給許閣老,但……算了,且定個三甲吧。」
高務實笑了笑,似乎是同意了,又似乎沒有什麼表示。
房師們閱卷數日之後,許閣老那邊已經看過一些推薦過來的優秀文章,自己也在被黜落的文章里又「拾遺」了幾篇,會試的閱卷工作就算基本完成。
最後定榜的時候高務實創了兩個記錄,一是推薦文章最少記錄——三篇;二是推薦文章最終取中率最高的記錄——全部。
當着一堆考官的面,許國都忍不住開起玩笑來,調侃道:「求真啊求真,我看你的愛好就是破紀錄吧?」
高務實卻一本正經地開始胡說八道:「我乃科場晚輩,不敢多佔名額,以免誤國。」
眾人本來還覺得高務實只推薦三人是故作驚人之舉,但他把這話一說,大家就都覺得「這小子還不錯」了——高務實少舉薦十幾個,他們哪怕平均分配一下,也能每人多舉薦一人,這一個舉薦就是將來的一份保障啊!
所以高務實這個做法一說透,大家就覺得這小子還是挺有覺悟的了,很照顧大伙兒,也沒有仗着聖眷氣勢凌人。
也不知道是因為高務實讓了十幾個名額出來的原因,還是他果然慧眼識珠,最後大伙兒商討會試排名的時候,愣是把高務實挑中的三篇文章其中一篇擺在了第一位,也就是會元位置。
高務實其實也不知道文章的作者究竟是誰,見此狀況,生怕大家只是單純的給自己一個面子,忍不住出來推辭了一下,誰知道在座的考官們都表示是看過文章之後覺得的確是頂尖佳作,會元當之無愧。
高務實推辭不得,只好認了。
再往後排,高務實選中的另外兩篇文章排名也還算靠前,一個定在二甲第十二名,另一個定在二甲第三十名——按照一般情況來看,哪怕是二甲第三十名,通常也不可能會在殿試出現較大失誤,而在更往後的庶吉士館選之時,入選的機會也都很大。
看起來,高務實圈定的文章雖少,但的確少而精,就算殿試的時候會元老兄出了點問題也不打緊,至少三個庶吉士應該跑不掉了。
會試張榜,外頭的慶祝和高務實他們依舊沒有任何關係,從許閣老到所有同考官們只是換了個地方睡覺——再次從順天貢院搬回禮部,保持「軟禁」一般的集中生活。
慶祝幾日之後,殿試開始,高務實仍有差遣:作為讀卷官之一,繼續為殿試閱卷。
讀卷官跟之前有點區別,除了一批的考官繼續閱卷,首輔張四維、次輔申時行等也都要掛上讀卷官的名。
但這次出了點意外,張四維和申時行都婉拒了這項慣例任命,而且理由很一致:避嫌。
這個時候高務實才知道,張甲徵、申用懋兩人也在這一科的考生之中——張甲徵是張四維之子,申用懋是申時行之子,兩位閣老因此避嫌不就。
申用懋的情況高務實不是很清楚,張甲徵是他表哥,他倒是知道的。
本來張甲徵萬曆八年就要來會試,不了臨時病了一場,就沒趕上庚辰科的春闈,要不然前一次搞不好就和蕭良有兄弟與王庭撰兄弟一樣,來個兄弟一同中式了。
這次殿試,對會試排名的調整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總體排名的變化是很小的,但有一個對高務實有一點點不利的調整:原先的會試會元卷被降了一位,成了榜眼。
不過,這個調整是「御前會議」調整的,當時只有幾位閣老和禮部尚書在皇帝面前,高務實也不知道出了什麼情況。
殿試金榜一出,接下來是新科進士們的歡慶時間,倒沒有高務實什麼事。對他來說,只是結束了這長達近月的「牢獄之災」——算起來黃芷汀都已經到安南好幾天,搞不好現在兵力都已經聚集起來,在做海上適應性訓練了。
終於得到解放的高務實回到府上,本打算趕緊看看遼東方面有沒有什麼報告送來,誰知道一位老熟人已經在等他。
來人地位崇高,號稱內相——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黃孟宇是也。
「少司馬別來無恙?」黃孟宇打着哈哈,宛如在自己府上一般迎了出來,把臂道:「你這次回來,我老黃居然搞到今天才見着,實在是對不住得很,待會兒我自罰三杯。」
高務實跟黃孟宇的關係比和陳矩還親密,當下也不見外,哈哈笑道:「你且莫說喝酒的事——我先問問你,前次我剛回來時,你說你在當值走不開,這理由是不是太牽強了些?」
黃孟宇左右看了看,笑道:「等會兒再說,等會兒再說。」
高務實有些詫異,暗道:不會是真出事了吧?
但黃孟宇是個粗中有細的人,高務實不疑有他,便拉着他進去。
府里早知道高務實要回來,也知道黃孟宇已經到了,是以酒宴早已備下,只等他們上桌。
等上了席,高務實擺手讓周圍人都先退下,然後目視黃孟宇。
黃孟宇放下酒杯,撓了撓頭,道:「老陳那裏的兼差估計要不了多久就得交出去了。」
高務實問道:「御馬監?」
黃孟宇點頭。
「交給誰?」高務實皺眉道:「不會是李文進吧?」
「那倒不是,那倒不是。」黃孟宇趕緊擺手:「慈聖太后不問政事之後,本來我和老陳也以為皇爺可能會重用他這位么舅,不過後來證明,皇爺沒有這個意思。」
高務實心道:當然不會有這個意思了,李文進對李太后自然有大功,算起來也保護過小時候的朱翊鈞,但現在朱翊鈞好不容易從兩宮那裏把大權要過來,怎麼可能又把李文進推到台前?
不說外廷會不會就此奏疏如雲,擔心李文進從此成為禍國殃民的大權宦,就說朱翊鈞本人也不會幹這種蠢事——李文進掌權和李太后掌權有多大區別嗎?
「那皇上要用的是?」高務實問道。
黃孟宇目光一凝,沉聲道:「張鯨。」
高務實頓時皺起眉頭,問道:「他是張宏門下之人,皇上為何不用張宏,反倒要越過張宏用他?張宏怎麼了?」
黃孟宇嘆了口氣:「張宏這人還不錯,可惜脾氣硬了些。前次皇長子出生,皇爺……不甚喜,張宏勸諫了幾句,被皇上責備,一時想不開,竟然絕食死了。」
高務實呆了呆,然後皺眉道:「皇上罵他了?說得很難聽嗎?」
黃孟宇聽高務實的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害怕,忙道:「其實也沒罵他,只說了一句『此朕家事,與爾何干,退下!』但你也知道,張宏這人耿直,他自問一番好意,卻被皇爺喝退,一時想不開也是難免。」
高務實臉色稍緩,但還是有些嚴厲,問道:「那他死後,皇上怎麼說?」
黃孟宇道:「皇爺頗為痛惜,命人把張宏安葬於阜城門外的迎祥寺邊上,派人定期敬獻香火瓜果等物以祭。」
高務實勉強消了氣,道:「皇上乃是天下至尊,一言一行當謹而慎之,此事下次我再和皇上說道說道,豈能如此慢待忠臣。」
明代宦官可稱臣,但其實到了如今,就算大太監們也很少真敢把自己當「臣」看,所以高務實這話讓黃孟宇頗為感動,嘆息道:「張宏一死,張鯨就沒人壓着了,他不是我和老陳的座下兒,咱們兩個也不好在張宏屍骨未寒之際就對他的養子下手。
這廝哄着皇爺,要說手段,倒也就那麼回事,無非萬事遂意罷了,但皇爺畢竟也只是這般年歲,勸諫的話總不如順心的話好聽……再加上你又去了遼東,也沒人能跟皇爺提個醒兒了……」
高務實下意識地轉着手裏的禹瓷小杯,思索着道:「張鯨若只是拿下御馬監,倒也不打緊,但我總覺得這廝不會那麼老實……」
「少司馬法眼如炬。」黃孟宇輕輕拍了拍桌子,壓低聲音道:「我和老陳發現,張鯨已經在和劉守有聯繫了——不到一月之內,兩人密會了四次。」
高務實慢慢眯起眼睛。
馬上要出任御馬監掌印大太監的張鯨,和錦衣衛都督劉守有二人如此頻繁密會,而且還跳過了為監督錦衣衛而設置的東廠,想必不會是為了閒聊吧?
難怪今天黃孟宇如此小心謹慎,連自己身邊的小宦官們都信不過。
看來我這一去遼東,皇帝身邊的妖魔鬼怪們都忍不住要出來找點存在感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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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我以為寫閱卷直到殿試發榜就恰好一章,結果這次精煉過甚,搞成二合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