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豐臣秀吉的離世,德川家康並不震驚,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早幾年的時候家康就已經看出端倪;至於日本必須從朝鮮撤兵以及撤兵的方法,他也同樣早已想過。
「太閤命不久矣」,從第一次產生這種想法時起,家康就覺得自己需要思考一些事情。道理很簡單,一旦他德川家康處事稍有差池,在秀吉故去之後,天下就將大亂。
即使情況沒那麼嚴重,但只要日本無法順利完成撤兵,比如調集的船隻不夠,比如撤兵的船隊被明軍水師截擊成功等等,那也就只能眼睜睜看着遠在朝鮮的十幾萬甚至二十萬官兵戰死,亦或者葬身魚腹。
倘若出現這種結局,秀吉不但不是曠世英雄,反而會成為給日本帶來恥辱之人,遺臭萬年。而代秀吉執掌天下之權的他,同樣也免不了成為日本的罪人。
其實,秀吉自己最清楚此事,因此他才在臨終前三日,即慶長三年八月十五,特意把家康叫到枕邊,含淚把後事託付於他,要求家康擔起大任。
可是對於家康而言,答應這件事反而並非輕而易舉。天下就像一個裝滿了水的大皮囊,無論哪處出現一絲縫隙,都極有可能從一開始小小的漏水,繼而慢慢變成無法彌補的破綻,最終滋啦一聲破掉,所有的水頃刻漏光。
家康知道,自己雖然和明國那位富可敵國、強可滅國的高閣老私下有不少暗通款曲的勾當,但如果傻乎乎跑去找高閣老,請他——可能應該說求他——放過這十幾二十萬日軍,讓他們平平安安歸來,那一定只會失望。
家康不是幼稚的小孩子,他知道高閣老要麼一口回絕,要麼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嘴裏答應得好好地,實際上卻毫不留情,肯定會力爭一網打盡。
大家都是屬狐狸的,正所謂天下烏鴉一般黑,兩隻狐狸互相之間反倒不必說這些虛頭巴腦的話,平白讓對方小瞧了。聰明人之間斗的不是法,是道;用的不是術,是勢。
正因如此,太閤秘葬阿彌陀峰、喪中食鯉之類的事,家康也只得先由着三成。但撤兵一事上,絕不容有一絲一毫的馬虎——儘管三成可以假傳命令,但他卻不熟悉戰場之事。此時須盡力穩住在朝鮮的官兵,不讓其知道真相,以免士氣大跌,生出大禍。
正當家康在府里冥思苦想時,八月二十五,晨,秀吉逝後頭七,五奉行要求家康進城議政。當然,此前三成也在照自己的計劃,頻頻和近臣接觸,拉攏眾人。
家康進城時,前田利家已先到了。五大老中,除上杉景勝尚在會津領內一時趕不過來,宇喜多秀家、毛利輝元二人也還未到。
秀家這裏要說明一下,他是在進入朝南短秋之後,由於天氣多變而使明軍海上封鎖難以盡善盡美之後,剛剛偷熘回日本請求增援的。順便當時毛利秀元也回來了,因為二人覺得兩個總大將一起來請救兵會比較有說服力。
人雖沒齊,但也沒事,畢竟很有一種可能,就是三成根本未把秀家和輝元等當一回事。
「左府,太閤終於撒手去了。」先來的利家無精打采,眼皮還有些浮腫,一邊說話還一邊擦了擦眼角。他雖然略帶微笑,但聲音依然在發顫:「若我能代太閤西去」
「是啊,太閤的歸天真是令人痛心啊。」家康看來也感慨萬分。
「剛才聽奉行們說,太閤生前最掛念的,就是朝鮮戰局如何收拾。他還留下遺言,要嚴密封鎖自己故去的消息,儘早撤回朝鮮戰場的官兵。」
家康使勁點點頭,認真表示贊同:「既然留有遺言,我們就不能不執行,而且要儘快拿出一個萬全之計才是。」
二人說這些話時,同座的三成卻若無其事,仰望着秀吉生前令畫師狩野永德繪在屋頂的那幅牡丹圖。
「治部少輔的意思是,遵太閤遺命,讓我們五大老聯署撤兵狀,再派遣使者赴朝。」事事都小心謹慎的利家,話中的每一個字似都在討好別人:「關於此事,太閤生前也留有遺囑,我認為應先同左府商議才是。」
家康又使勁點點頭,轉向三成,道:「如今上杉殿下不在,時間上也來不及請他前來,故只能四人聯署了。你以為如何?」
「這是自然,既然左府和大納言都決定了,我們豈敢有異議?毛利殿下和宇喜多殿下想必也是贊同二位殿下意思的。」
「那就這樣吧。」平時總是不輕易表達意見的家康,今日卻意外地乾脆利落,這一反常令三成充滿警惕。此前他偷偷拜訪家康時,家康所言就和他想的幾乎完全一樣,今日家康是否也在直抒胸臆?
正在此時,另外四位奉行來了。剛從大坂趕來的長束正家走在前頭,增田、前田、淺野三人緊隨其後。於是很快,五奉行與二大老同席而坐。
這樣一來,撤兵就完全照三成的想法來了。當然,家康這邊,他早就打過招呼,估計也與宇喜多、毛利說好了,甚至連會津的上杉也已說妥。
「大納言剛才也說了,決定之前,我有些話要先說給治部少輔聽聽」眾人剛坐好,家康便當仁不讓地先起了頭,說道:「太閤在世時,治部少輔就深得太閤信任和器重,故而此次撒兵,還請少輔勇挑重擔,盡心盡力才是。」
「我也深知自己擔子之重。」石田三成倒也和家康一樣,當仁不讓就應了下來。
「可是,在朝諸將中卻有反目者」說着,家康飛快掃了一眼五奉行,這才繼續:「因此,最重要的是派誰為使者。我以為,還是派遣有聲望之人較妥當,如德永壽昌和宮本豐盛。大納言對此有何異議?」
利家覺得家康的話太突然。如今連大老聯署的撤軍狀由誰送去都還未定,家康就突然論到使者人選,他有些納悶,詫異道:「左府的意思,是想把這二人派往當地?」
「正是。」
「那麼,派往博多的人選首先得」
「那還用說?既然是太閤的意思,大老們又聯合署名,自然得是由治部少輔親自去為宜。」
「不錯,我也這麼認為。」利家認真地點點頭,三成卻一愣:沒想到家康如此高看他的威信,這一點令他始料未及。轉念又一想,難道家康已把他看成了自己人,才主動示好,甚至近乎獻媚?
三成正想及此,卻聽家康繼續道:「治部少輔當然要去,但只一個人去恐怕還不夠鄭重。我的意思是,淺野長政和毛利秀元二人亦當同行。你們定要商量妥當,以確保不引起任何矛盾和衝突。」家康此時忽然語氣嚴厲,完全是在下令。
三成頓時憤怒地看了利家一眼。
其實此話絕非對三成不利,可家康的態度卻讓他無法忍受:眼前之人儼然以天下人自居了!對家康這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利家會作何反應,無疑是三成最為關心之事。
沒想到利家卻依然一臉溫和,使勁點點頭,看向淺野長政,道:「淺野殿下既有在朝鮮數次大戰的經歷,又與加藤清正殿下關係匪淺,無論如何也請你與治部同行。」
利家不但對家康的話未示反感,反而認為理所當然,甚至為其搖旗吶喊。
當然,利家的這些話對三成並無不利。畢竟最令三成擔心的,便是與即將歸來的大將加藤清正周旋。
清正對三成的厭惡,堪與三成對家康的反感匹敵,完全是發自內心,絕無商量迴旋餘地的。在博多,若說有人敢與三成頂嘴,此人必是加藤清正。可這個加藤清正卻從少年時代起,就和娶北政所之妹為妻的淺野長政親如父子。
這次(指第二次)出兵朝鮮時,長政把兒子幸長託付給清正,清正也對幸長關愛有加。此時三成還不知道,蔚山之戰中淺野幸長差點被明軍當場擊殺,儘管當時清正也一樣處境困難,卻依舊拼命把幸長給救了出來。
三成了解他們之間的情誼,故而他自然也希望長政能同行。所以,利家對此事的贊成也是作為一個幹練的大老當做之事。只是話雖如此,人的感情和理性卻從來不易統一。
「也罷。就這樣吧。」三成看着其他奉行道:「應先準備好至少三百艘大小軍艦,尤其是如今還停泊在大坂的『新艦隊』,這是一定要派過去的,否則根本無法確保在明國水軍打擊之下能完成撤軍。至於我,馬上就會趕赴博多着手準備。」
「萬不可讓官兵再次受難。」前田利家叮囑道。
「殿下不用擔心,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勇士。」三成輕輕對利家笑了笑,然後突然改變了語氣,正色道:「既然事情已經定了,我就暫且離開一些時日。但我還有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要說,希望眾位不要惱怒。」
既然是值得慶賀的事,為何又說「不要惱怒」?眾人都有些納悶。
「治部還擔心什麼?」家康畢竟是家康,一句話就點穿了前提——「擔心」。
三成突然壓低聲音,半說笑地道:「不知諸位對幼主生母淀夫人有何看法?」
「淀夫人?」眾人不解,怎麼忽然說到淀夫人了。
「是。幼主生母今年才三十二,嬌媚艷麗,風韻猶存,就此虛度芳華,豈不可惜?把淀夫人許配給大納言為妻室如何?」三成這一下話鋒突轉,眾人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所有人似乎都未能明白三成究竟是何意,說的又是哪個大納言(此時日本官位仍然有點混亂,而且如果以前做過某官,卸任後有時候也能這樣稱呼),人人困惑不已,如墮雲里霧中。
三成則一臉莊重,目光一動不動盯着家康,緩緩道:「我說的大納言,當然指在座的加賀大納言。」
「你說什麼?」利家見他居然說的是自己,不禁大吃一驚,連忙問道。
三成道:「大納言原本就是幼主的輔政人,把幼主生母迎為內室有何不好?這樣一來,就可作為養父撫養幼主當然,三成是為了豐臣氏着想。」
「治部殿下!」利家這次確定不是自己聽錯了,當下把臉一沉,冷冷地道:「今日可是太閤頭七,你竟提出這等事?」他的臉色隨着說出口的話而愈來愈難看。
在這種場合,他說得愈多,就愈會讓人生疑,以為他已與三成談過此事。但前田夫人尚且健在,三成為何忽然提出如此離奇的話題?
「我並非在求殿下同意。可既是婚事,就不該背後議論,乾脆事先向大家挑明。幼主生母還年輕,硬要讓她獨守空閨,一旦有不好聽的傳聞,可就對豐臣氏很不利了。」
三成半假半真地說着,把目光轉到家康身上,忽然又笑了起來,道:「對了,內庭女人間的傳聞,想必左府殿下也曾聽說過一些?」
「內庭女人間的傳聞?」
「傳聞左府殿下甚是希望得到淀夫人啊,當然,這都是胡說八道,是麼?」
「我?」家康看來很懵,一臉茫然。
「正是。傳聞還說,左府殿下想把幼主的生母和天下一併接收呢。」
「這是造謠!」淺野長政突然插了一句,語氣很是不悅:「怎會有這等事?內庭女人們根本不知太閤殿下故去,連消息都不知道,怎會說出如此離譜的話?」
「哈哈!請稍安母躁,淺野殿下。她們當然不知太閤殿下已經歸天,反而以為太閤還臥病在床呢。可就在此期間,這樣的流言已經甚囂塵上,這究竟是何原因呢?我看全是因為淀夫人年輕貌美。
我知道,在這種場合提出此事頗不合適,可我還是冒昧提了出來。當然,此事一定也給左府添了不少麻煩。故而我覺得需要深思。」說完,三成又滿臉帶笑,可是目光如劍,盯住利家和家康。
其實,他自己都沒想到自己今日會說出這番話,只因看到溫順的利家對家康無比信任,他才感到極其不安,所以才必須在離開之前離間他們二人,想將利家變為擋在家康面前的勁敵。
這一番話讓眾人都皺緊了眉頭,眾人甚至比家康本人還要驚訝。雖然三成像是在說笑,可是說家康欲將淀夫人和天下一起接收這實在是太離譜了。
反而家康面不改色,彷佛在聽別人的事,只是苦笑道:「這些閒話暫且不提,我還是想先談談如何在恰當的時機把太閤歸天的消息通告在朝諸將。此事極易泄露,一定要好好囑咐使者,萬一眾官兵對太閤的逝去有所耳聞——當然,不管他們是通過何種途徑獲知,總之我們就不必刻意隱瞞了。
當然,我並不贊成公佈消息。何況連年苦戰,士兵早有怨言。大家看這樣如何?只把真相告知幾位大將,否則,就極有可能在撤退時引起混戰,甚至向明軍倒戈,給撤兵帶來諸多不利。」
雖然家康語氣平和,可滿座人都靜了下來,就連一度擔心局面難以收拾的前田玄以和增田長盛,也都因此安下心來。長束正家則依然盯住三成,大概還在擔心三成又會說出什麼令人吃驚的話來。
「總之,希望在冬季讓所有官兵都撤回來。否則一旦到了臘月,海上的風浪還要變得比現在更不可捉摸,雖然這對明軍水師影響很大,但我們要撤兵也就困難了。
若有可能,我認為要讓所有兵卒都能回到家中過新年。因此,請治部殿下趕緊籌集船隻,大坂的『新艦隊』也是可以調走的,諸大老與五奉行聯名就可以了。
總之這個消息太過驚人,只有當所有人都踏上故土之後,再由治部少輔正式通告天下,讓世人知曉太閤已經歸天。」
家康看了一眼痛苦地閉着眼、表情極不自然的利家,又道:「大納言,有無必要先讓諸將進京?或者,先讓他們撤回自己領內,在舉行葬禮時再召他們進京?」
利家獲救似的睜開眼,嘆息道:「此事可視具體情況而定。據我所知,各地領民現已是窮困潦倒,暴動者、逃亡者絡繹不絕,因此要根據他們各自領地的具體情況來決定。」
「也好。看來又要讓治部殿下費心了。太閤的葬禮我想定在二月之後舉行,不知諸位意下如何?」家康環視了一眼眾人。
「我看最好是二月底。」前田玄以道:「即使不讓進京,有的大將恐怕也照樣會進京,而某些大名由於常年征戰,領內事務堆積如山,也需要時日休整。」
「不錯,那就這麼定了。」家康痛快地點頭,把視線轉向長束正家,道:「接下來就是北政所夫人回大坂城的時間了,你對此有何看法,大藏殿下?
我一貫認為北政所夫人的器量遠勝尋常男子,所以我的意見是最好隨夫人之意。你能不能前去探問一下夫人的心思?」
淺野飛快瞟了三成一眼。他深知三成脾性,只要一提及北政所,此人就會不由自主激切起來。
「遵命!北政所夫人離開大坂這些時日,我也曾送來不少來自大坂的消息便由我去問夫人的意思吧。」長束正家恭敬地回答,也覷了三成一眼。
意外的事,這次三成竟然格外爽快,對此事似也毫無異議。其實他哪裏還有什麼異議,今日的角逐,他覺得自己已大獲全勝:撤兵之事完全依他的心愿,淀夫人的事也在說笑間提了出來,還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常言道,人言可畏。在聽到三成剛才說笑之後,方才家康的語氣一下子重了不少,三成認為這足以看出此事給他帶來的打擊。
說句實話,三成不太喜歡淀夫人。她聰明,卻不夠智慧;她要強,卻不夠堅韌。她還總以出身名門自居,向來我行我素。在三成看來,淀夫人無非一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過於自以為是的女人。
正因如此,她一旦和家康聯手,定然要出大事。照家康現在的精神勁頭來看,他完全還可以再要一兩個女人。 萬一他以保證豐臣氏未來和秀賴前程為幌子,以此為誘餌,把淀夫人摟到懷裏,那他石田三成就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世上雖有那麼多足智多謀之人,但眼下似乎還無人意識到這一點。可萬一有人忽然想到,鼓動淀夫人那麼做,她即便只是出於對孩子的愛,也定會義無反顧撲到家康懷裏所以三成才先入為主,衝口說了出來。
對今日之事,他甚是滿意,如此,也就可以放心地離開京城了。
若不把秀賴、淀夫人和前田利家拉到自己陣營,三成對豐臣氏的忠心便會化為烏有。為了捆住這三人,讓淀夫人的敵人北政所與家康接觸,就是不得已而為之了。或許,這樣反而會製造藉口,更加有力地控制淀夫人呢?
之後的話題,就轉到了撤兵所需的糧草物資上。由於葬禮定在二月底舉行,故而在此之前,三成只要全力施以懷柔之策,把那些對自己抱有反感的人籠絡住就行。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從小追隨秀吉的宿將,只要緊緊抓住秀吉的遺孤秀賴,時時不忘捅家康幾刀,想必他們也不會背叛豐臣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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