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元輔 第055章 缺朝

    冬去春來,又是一年新春將至。

    如同此前十多年一樣,今年的冬天也十分寒冷。大雪漫漫,一下就是好幾日,放晴一兩日之後便又接着下,循環往復,寒不勝寒。

    前日也有大雪,是以今日城中屋頂上都蓋有厚厚的白被,只剩屋脊上的脊獸刺了出來,身上也都覆蓋着雪。屋檐上倒掛着冰晶,門前的燈籠多已熄滅,一些人家的門聯滑落在地上,都凍成了脆生生的薄片,背面還帶着硬得像石頭的發黃漿糊。這種漿糊通常都是用麵粉加白礬調製而成,本來粘性極好,若不是遇上這極冷的天氣,也不至於結冰脫落。

    街道上的雪兩日前就已經被剷除,都被堆放在道旁。然而一夜下來,路面上又結起了一層冰。此刻的街道上還不見什麼行人,重要的路口都橫着粗重的拒馬,旁邊有官兵守候。巡邏的更夫有上百人,一整夜疲憊下來,此刻大多蜷縮在巷角屋檐下打盹。

    大明朝廷一貫律法嚴格,尤其是在天子腳下的神京,很多制度不管是否真的合情合理,都必須按律執行。這是二祖列宗定下的規矩,京中每日一更三點暮鐘響後便不得外出,違者叫犯夜,按律便要受五十鞭子。直到五更三點晨鐘響起才算是解了夜禁,各路口拒馬、鐵欄等物才會一同撤下。

    一般而言,除了有緊急公務在身,或是生病、生產、死喪的,其餘人等一律不得例外。至於官員……到了某一層次之後,當然永遠可以「有緊急公務在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夜禁一過,城中便開始熱鬧起來,平白多出許多人來。這些人多頭戴烏紗帽,穿團領衫,束腰帶,顯然都是官員。

    尋常百姓在這個時辰一般都是閉門不出的,為的便是避免衝撞這些趕早朝的官員。

    這些官員常服的袍衫並未規定服色,只在管式和刺繡上做了要求,所以區分文武官員和品級便只用看胸前的補子。當然也有例外,如高務實這等身穿特賜超品服飾的,大抵都是「大紅紵絲」。

    今日是常朝,便是這般規定,不過若換了每月朔望,百官們需要身着公服參朝,那便又是另一種區分。

    品級相同的官員可並馬同行,若是遇到比自己高出一品及以上的官員,那便要避馬了。若高出三品及以上,無論你當時趕着什麼大事要事,除非是六百里加急的驛馬,否則都要下馬行跪禮。

    這便是朝廷禮法,所謂祖宗規矩是也。

    在這些趕早朝的官員中,是看不到補子上有仙鶴、錦雞、孔雀圖案的,因為此時的這些人都是品級在三品及以上的文官。

    按本朝規定,這些官員是可以乘轎上朝的,其餘的便只能乘馬。如今這天寒地凍的,這些官員大多縮在自己的轎子裏,外面自然看不到。

    萬曆天子朱翊鈞現在並不怠政,相反還特別勤政,一心想着要做一番超越祖宗的大事業,所以每每上朝,大臣們都不敢怠慢,總是天不亮就準備好,夜禁一解便立刻出發。只是無論出發的多早,一路上也緊趕慢趕的,只有到了午門前,那懸着的心才能真正放下。

    到午門之前,必須要先過大明門。大明門是紫禁城的正南門,門外是棋盤街,此時天尚早,還沒什麼商戶開門。

    大明門前豎着一塊巨大的石碑,俗稱下馬碑,蓋因為這上面刻有「官員等到此下馬」八個大字,旁邊還有官軍守衛。參朝官員無論品級,乘馬的也好,乘轎的也罷,都只能到這裏,接下來的路便只有步行。

    大明門是用磚石建成的,屋頂是單檐歇山的樣式。門兩邊刻有對聯:「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出自成祖時內閣首輔解縉之手。

    自古天子坐北朝南,因此南門的地位尤其獨特,大明門也就享受國門待遇了。若不是特別的日子,那都是緊閉不開的,而官員們上朝都是從大明門內東北角和西北角處的左、右長安門進。

    兩處長安門的門口都有管理門籍的人。所謂門籍,就是一本寫有參加早朝官員的冊子。官員到這裏自報身份,門籍上便會有今日到朝的記錄,抱病官員名字下面會註上一個小小的「病」字,因此這也被稱作注門籍。這樣的記錄也是為了方便每月的清查,可以及時找出缺席官員,並依律法進行相應處置。

    門籍記錄後,便會領到一塊牌子,按規定這塊牌子必須系在腰間,此所謂京官腰牌是也。過了左、右長安門,還有承天門、端門,接着才是午門,這兩門同樣有官軍守衛,若無腰牌掛着,那是斷然不讓進的。

    等到了午門外,大家都是找自己熟悉的同僚,三三兩兩聚集在一起交談。等到鼓聲響起,便要按次序站好位置。

    這時會有御史出來糾儀,凡是看到吐痰、喧譁、穿着不和規矩等有失儀行為的大臣,御史就會上前糾問,並記下名字以備彈劾。

    名字被記下的,依律罰俸是必然,嚴重的甚至有可能丟官去職。當然,對這些官員來說,被罰事小,當眾被斥失儀,丟了文臣的體統,那才是天大的醜事。

    文官班序站立在左掖門前,武官班序則站立在右掖門前。等到午門城樓上鐘聲響起,便按順序從各自面前的門進去,過了金水橋,便來到皇極門前的丹墀停下,分東西相向而立,只等着皇上就坐,然後鳴鞭行禮,接着便開始早朝。

    皇帝的御座設立在皇極門下正中,面朝南方,四周有黃色的帷幔,以隔開站在御座旁邊的閣臣、錦衣衛和司禮監的人。所有官員都垂手而立,等待着皇上的到來,然而等了將近半個時辰,御座卻依舊空空如也。既不見皇上出現,也沒有內侍來傳旨。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還是沒有消息,站得離御座較遠的官員們終於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起來了。

    閣臣都站在御座的東邊,此刻底下文武官員的目光都不約而同的望向這裏,大家都在等待着首輔申時行發話。

    高務實所站的位置也不遠,此時也將目光朝申時行那邊投去。

    高務實身邊的官員此刻都有些凍得慌,雖然大家品級高了,一般御史也不會對着六部的堂上官們「找茬」,但朝廷重臣自然有朝廷重臣的體統,這些尚書、侍郎們反而站得格外老實,甚至很少暗暗跺腳活動氣血,於是雖然站在了避風的位置,現在卻也手腳冰涼,輕輕發抖。

    高務實倒還好,一來他在這些官員裏頭最為年輕,二來他不怕露財是天下盡知的,這會兒除了外頭的坐蟒袍之外,裏頭還穿着特製的狐嗉中衣,根本不覺得冷。

    嗉,就是俗稱的「雞嗉子」、「鴨嗉子」部位的意思,指狐狸下巴、脖子下面、部分前腹部位的毛皮,以及用這些部位毛皮拼接製作的名貴裘皮衣物。狐狸這個部位的皮毛,絨毛厚密,保暖性好,相比於用狐狸其它身體部位毛皮加工拼接的裘皮,如狐腿、狐腋、狐肷製品,保暖性更佳,當然價格也更加昂貴。

    六部的堂上官除了海瑞那樣的人以外,穿得起狐嗉的倒也並不算少,但敢於像高務實這樣光明正大的就不多了。這就是要面子不要里子的典型風範,可能也是大明朝的特色之一。

    高務實的目光朝申時行望去之時,申時行也正為難。

    今天這種情況,申時行不是沒有碰到過,但那還是隆慶朝的時候,而萬曆朝出現這個狀況,今天倒還是頭一回。


    隆慶朝時,出現過常朝開始之前皇帝臨時通知免朝的情況,申時行一共碰見了兩次,原因都是皇帝早上起來發現自己頭暈目眩,無法堅持上朝。

    穆宗的身體不好,這一點大伙兒都知道,所以出了這種情況的時候,朝臣總體來說還算淡定,並沒有什麼很特別的反應,司禮監宣佈之後,大家也就按規矩散朝了。

    但萬曆朝不同,朱翊鈞的身體在大家看來還是挺好的,而且又很年輕,按理說不應該出現穆宗當年的情況才對。可眼下這常朝臨時不至卻又該如何解釋、如何應對呢?

    許國身為次輔首先開口了:「元輔,皇上遲遲不到,這常朝不能進行也還罷了,文武百官可都還在吹着風呢。萬一要是凍壞幾個,皇上或許一句『龍體欠佳』便圓過去了,可咱們內閣只怕就……」

    申時行吐出一口濁氣,點了點頭,朝身邊的司禮監內侍招了招手,吩咐他去請皇帝——其實也就是催一催。

    這內侍下去沒多久便回來了,申時行老遠便問道:「如何?皇上可有說什麼時候能到?」

    那內侍尷尬道:「回元輔的話,宮裏亂成一團,小的沒見着皇上。」

    「亂成一團?」申時行心中一緊,眉頭大皺:「這是為何?」

    「這個……小的也不清楚。」

    申時行心中惱火,你好歹也是司禮監的人,怎麼這點能耐都沒有?

    許國瞥了強忍怒氣的申時行一眼,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去了。

    張學顏卻有些忍不住,朝不遠處的高務實招了招手。高務實向梁夢龍稍稍欠身示意了一下,便朝幾位閣老們所在的位置而去。

    申時行眼見得高務實被張學顏叫了過來,心情更加不悅,不過他最不缺的就是城府,心情雖然不好,面上反而擠出一絲笑容:「求真,有什麼事麼?」

    他當然知道高務實是為何而來,也知道是張學顏叫他來的,不過他不能主動承認自己問不出皇帝的情況,這點小事居然還要高務實插手。

    然而張學顏卻不管這些,他不僅年紀大,資歷也老,一直估計自己也就能幹最後幾年了,所以並不怕申時行對他有什麼不滿。

    張學顏直接了當地道:「求真,皇上遲遲不到,文武百官都在這冰天雪地里喝風也不是道理,你在宮裏伴讀十年,司禮監的人你都認識,還是你找人去看看宮裏到底出了什麼事了吧!」

    高務實沒有立刻答應,而是轉頭朝申時行一拱手:「元輔?」

    申時行看了一眼外頭凍得瑟瑟發抖的官員們,輕嘆一聲:「去吧。」

    高務實依舊沒有多說,更沒有展現出什麼得意洋洋的模樣,而是微微點頭,轉身去找人。

    他也只是隨意挑了個司禮監派來的內侍,吩咐道:「你進去先找黃公或者陳公,就說是我問的:宮裏究竟出了什麼事?」

    那內侍連忙應了,正要走,高務實卻又補充道:「還有,即便皇上真被什麼事情耽誤了,你也要親自找皇上討個口諭,哪怕就是讓百官先散了也好,要不然真凍死幾個,於朝廷的顏面也大有影響,聽明白了嗎?」

    那內侍是陳矩的人,自然不敢在高務實面前拿大,連忙應了,匆匆而去。

    高務實便回去向申時行和張學顏復命,申時行捏着架勢不肯先問,張學顏可沒這心思,點了點頭,又直接道:「你前幾日見過皇上,皇上可有龍體欠安之相?」

    高務實微微搖頭:「皇上只是有些足疾,其餘並無不妥。」

    吳兌和高務實關係最親近,說話也沒什麼遮掩,皺眉道:「求真,我記得你並不通醫理,你可別是沒發現吧?」

    高務實想了想,還是搖頭:「我雖不通醫理,但皇上當時精神很好,這總不至於走眼。」

    吳兌還想說什麼,申時行擺手道:「既然再次派人去請了,咱們也就安心再等一會兒便是。君君臣臣,哪有做臣子的因為等得不耐煩而再三議論君上的道理。」

    他是首輔,既然這麼說了,其他人也不好多說,高務實也不想大庭廣眾之下過於張揚,於是便打算回列。

    但張學顏卻又把他叫住,道:「司禮監的人是你吩咐去的,你還是在這兒等着,免得等會他回來還要再找你。」

    申時行面色更加陰沉,但也沒說什麼。高務實看了他一眼,又朝張學顏望去,卻見張學顏微微點頭示意。

    他大致上能猜到張學顏的意思,也不好拒絕,只好站到幾位閣老們身後去。

    這一幕被文武百官們看在眼裏,一時議論之聲仿佛更大了些。

    過不多時,那內侍匆匆忙忙過來了,老遠便向高務實行禮,口中道:「高宮保,事情問明白了,皇長子突然有恙,兩宮太后和皇上、皇后都去了鍾粹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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