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極殿內,內閣五位輔臣及九卿等眾臣人手一張殿試試卷,正在仔細查看,看着看着,便有不少人微微皺起眉頭來。
萬曆天子朱翊鈞一臉嚴肅,環視身邊眾臣,忽然問道:「眾卿以為朕今日策問之題如何?」
朱翊鈞這一問,少了些少年天子的稚嫩,多了些憂國憂民的深沉,問得在場眾臣一時竟然難以開口。
這種時刻,只好由首輔最先開口,郭朴放下策問試卷,略一沉吟,道:「皇上今日策問之題聖慮精詳,聖情質樸,誠然好題。只是此題所問非指一事,所籌所謀廣而泛之,臣擔心中式進士們既無施政經驗,其答恐流於形式……」
朱翊鈞面色不變,微微點頭,又朝張四維問道:「次揆以為如何?」
張四維的回答比郭朴簡練不少,他沖皇帝一禮,平靜地道:「此宰相題也。」
大明當然早已不設宰相,不過大家早已習慣以宰相來指代內閣輔臣,包括皇帝們自己都經常用這樣的方式表述,所以犯禁倒是不至於的。
不過張四維這句回答的確夠直白,他的意思就是:這題不是考新科進士,這是考宰相。而當廷眾臣也都紛紛點頭表示認可——其實郭朴剛才的話也是這個意思,只是郭朴說得宛轉了很多罷了。
然而朱翊鈞只是笑了一笑,便道:「會試、殿試乃國朝大典,所取之士皆國家棟樑,想必異日亦必有宰輔從中而出,今先試之,朕以為甚好。」
尋常人或許聽不出皇帝此言的含義,但郭朴等人卻是心中一動,「異日亦必有宰輔從中而出」?須知一科之中一個宰輔都沒有的情況,可也不少,皇上何以如此肯定?難道說,他已經確定本科進士之中……必出宰輔?
郭朴躬身道:「陛下重才愛才之心,臣等俱已知悉,且感同身受。如今吉時將近,請皇上接見中式進士,宣佈殿試。」
皇帝領着眾高官出場之前,考生們已經抓緊時間在宮門前列好了隊伍,在引導官的帶領下,魚貫往中極殿而來。在進門以後,竟然還能每人領取御膳房所制的宮餅一盒、果漿一瓶。不少人心中大喜,進士待遇就是好,這才剛剛考上,連名次都還沒定下來呢,居然就開始包吃包喝了。
考生們心潮澎湃的跟着禮部官員,穿過影壁來到廣場,廣場兩側的朝房使通往中極殿的道路顯得十分漫長。又穿越兩道宮門後,忽然看到一片極開闊的平台,漢白玉的圍欄雕龍畫棟,還有一排排整齊的桌椅,更襯托着盡頭那高高在上、體量宏偉高大的中極殿雄偉無比。
頭一次感受到皇宮的威嚴肅穆,貢生們無不升起由衷的敬畏之感,在世人眼中,中極殿無疑是皇權的象徵,要不為何首輔都叫「中極殿大學士」呢?
早先進來的官員已經分立平台中的紅毯兩旁,貢生們也在禮部官員的引導下,分左右站在官員的身後。高務實乃是會元,是所謂「金鑾殿領班面聖」,因此站在貢士第一位。
待所有人站定,平台上樂聲大作,黃鐘大呂、蕭笙簧笛、編鐘銅磬相伴而奏,真是聲徹九重,蕩滌人心,令大殿裏的官員和貢生們無不肅穆。
就在這奏樂聲中,大明兩京十三省兆億子民之主——萬曆天子朱翊鈞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中極殿前。
這位少年天子今日所着乃是常服,頭戴烏紗折角向上巾,身穿明黃盤領窄袖袍,前胸後背及兩肩各繡金織盤龍,腰系玉帶,雍容貴氣。【此裝束定製於永樂三年。】
「臣等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萬歲之聲,總是那麼的令人震撼,尤其是對於至今尚不算正式親政的萬曆天子朱翊鈞而言,更是別有一番感受。
不過朱翊鈞並不打算親自講話——他變聲期剛過不久,說話太大聲會覺得不舒服,而且他自己也覺得自己聲音不是那種「洪鐘大呂」的類型,缺了些威嚴,所以乾脆不親自講話,只是讓禮部官員代宣聖旨。順便說一句,今天是不會讓太監宣旨的。
雖然皇帝並不願意讓新科進士們個個得聆綸音,但那些第一次目睹天顏、聆聽聖訓的貢生們,還是有許多激動得淚流滿臉,雖然不至於尖叫出聲,但竟然有好幾個昏厥過去。
看到這一幕,朱翊鈞也不禁微微得意,站在殿前的姿勢都更挺拔了一些。但高務實卻知道,貢生們其實未必是因為見到皇帝激動到暈厥,更多的只怕是在緬懷和祭奠自己這段漫長艱難、不堪回首的士子生涯。
不過,他自己倒沒什麼特別的感覺,畢竟一路考試都挺順利,沒有體會到那麼多的苦楚,也沒有那多的不如意需要憑弔,甚至還有閒心偷偷看了一眼朱翊鈞,暗道:「要是讓我背後這群傢伙知道你前不久還穿着太監服飾跟我打葉子牌,不知道會不會驚掉下巴?」
就在胡思亂想中,聖旨終於宣讀完畢。朱翊鈞面色肅然,持起裁刀,將黃案上的試題親自開封,然後授予身邊的首輔郭朴。
郭閣老手持着試題,朗聲道:「萬曆八年庚辰科殿試,開考!」然後將其轉交給禮部尚書潘晟。
接下來,一眾被叫來撐場面的官員開始退場,但內閣五輔臣、六部堂官、都察院左都御史等高官仍帶着一批讀卷官、監視官壓陣。
不過貢士們現在沒功夫關注他們了,等試卷分發到手,一個個趕緊開啟來看,誰知這道題目極長,說是一道題,不如說是一篇文章。
而此時首輔郭朴洪亮而厚重的聲音也恰好傳來:「此題乃聖上親筆寫成,內閣及禮部一字不易,爾等需細細體悟、認真作答。」
眾人才知這題目居然完完全全出自聖意,不禁都吞咽了一口吐沫,認真看了起來。
這道題目果然極長:「朕聞治本於道,道本於德,古今論治者必折衷於孔子。孔子告魯君,為政在九經,而歸本於三達德。
至宋臣司馬光言,人君大德有三,曰仁曰明曰武。果與孔子合歟?光歷事三朝,三以其言獻,自謂至精至要矣!
然朕觀古記可異焉!曰其仁如天,其智如神,曰明物察倫,由仁義行。曰其仁可親,其言可信,皆未及武也。獨自商以下有天賜勇名執競維烈之稱,豈至後王始尚武歟?
近世偉略隆基之主,或寬仁愛人,知人善任,或明明朝謨,赳赳雄斷,或跡比湯武,治幾成康,或仁孝友愛,聰明豁達,則洵美矣!而三德未純,然亦足以肇造洪緒,何也?
其守成纘業者,似又弗如。或以仁稱如漢文帝、宋仁宗,以明稱如漢明帝、唐明皇,以武稱漢武帝、唐武宗,獨具一德而又增光宗佑,何也?
彼所謂兼三者,則治闕一則衰,二則危,毋亦責人太備歟?
又有疏六戒者,曰戒太察,戒無斷。陳九弊者,曰眩聰明,勵威強。上六事者,曰不喜兵刑,不用智數。其於三德,果有當否歟?
朕乘乾御極天下已逾八載,於茲夕惕晨興,永懷至理。然紀綱飭而吏滋玩,田野墾而民滋困,學校肅而士滋偷,邊鄙寧而兵滋嘩,督捕嚴而盜滋起,厥咎安在?豈朕仁未溥歟,明或弊歟,當機而少斷歟?夫一切繩天下以三尺則害仁,然專務尚德緩刑,恐非仁而流於姑息。一切納污藏疾則害明,然專務發奸擿伏,恐非明而傷於煩苛。一切寬柔因任則害武,然專務用威克愛,恐非武而病於亢暴。
是用詔所司,進多士,詳延於廷,諏以此道。諸生得不勉思而茂明之?其為朕闡典謨之旨,推帝王之憲,稽當世之務,悉陳勿諱。朕眷茲洽聞,將裁覽而採行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