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郭侗等人就派人前來請郭信去巡檢司會審,郭信淡定地讓許豐去前面打發了來人,隨後卻收拾一番,悄無聲息地回到了巡檢司。
京城各處衙門在上值的日子裏都管飯,趁午時郭侗和李重進等人在後堂用飯休息時,郭信先在籤押房裏與幾個屬官見了面。
王朴很快就將公堂上的事解釋清楚:接連審了許多犯事軍漢,供詞基本一致,大夥本來都已經認可此事沒有什麼更深的牽連,單純是底層士卒自發鬧事而引起的鬧劇。
然而就在帶何徽到巡檢司補充人證時,兵變中領頭的兩個都將見到何徽不知何故被帶到堂上,忽然表現得神情十分緊張。李重進見狀當即令人帶何徽退下,向兩人詐稱何徽已經認罪,於是兩個都將被詐出了新的供狀:軍中傳言官家要拆分奉國軍精銳以隸屬殿前軍,何徽私下吩咐他們以請賞擁立的名義挑動軍情,為奉國軍拿回應有的賞賜,順帶勸官家不再拆分禁軍,承諾事成之後補缺本軍指揮使。
昨天校場上何徽是在演戲?那廝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但郭信隨即意識到重點不在這兒,隨即問道:「聽說是去何徽家的是開封府的差役,帶何徽來是兄長的授意?」
推官王敏道:「不是。叫來四軍主將問話以補充人證是侍御史盧億的主意,只是盧御史手下沒人,差遣巡檢司的屬役兵士又要先去藩邸稟報殿下,大皇子這才直接命手下開封府的人去辦了這趟差事。」
「難怪。」郭信若有所思,又問:「我想起來王推官先前也在御史台,與盧億應該很熟?」
王敏搖頭道:「差事不同,只算得上點頭之交。不過此人精於刑律,頗有才名。」
郭信遂不再問。這時大概是覺得兩位同僚都發言過了,判官崔頌找到機會插話道:「既然起事者完全沒有作兵變該有的準備和計劃,那兩個都將完全是送死鬼。何徽為什麼這麼做?」
郭信道:「我也不知,但此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儘快查清原委秉奏父皇。」
稍時,三個屬官告退準備再次升堂,郭信則對留下來的許豐和王世良道:「其實我已想明白了,右廂兵變還是在針對我,何徽是受人指使。」
許豐道:「殿下既然已不在禁軍典軍,兵變如何能牽扯到殿下?」
郭信冷聲道:「當然牽扯不到我,但能牽扯到新到右廂上任的薛得福、王元茂他們身上。奉國軍左右兩廂四個軍、小半數的都指揮使都是我的舊部,整個東京城,誰最不願我在軍中勢力太大?」
在場二人都是聰明人,郭信雖不明言,但瞧二人的表情郭信就知道他們心裏有數,而兩人既不提出其他疑問,郭信當下覺得自己的推斷應該很有道理。
這時後面衙署正堂上的聲音傳來,郭信臨時改了主意,與王世良吩咐了兩句,又叫許豐去給曹彬帶話,隨後就在籤押房換上官服往正堂大步而去。
還未走上台階,郭信便朗聲道:「軍中流言四起,在京駐泊禁軍何止數萬,倘若有人趁機拱火,再激兵變,我等還有什麼臉面再去宮中陛見?」
說話間郭信已經走上廳堂,坐回到他的位置,環顧堂上還在愣神的眾人,再度厲聲追問道:「諸位還等什麼?」
郭侗偏過身子來,上下打量道:「意哥兒的病好了?」
「弟偶感風寒,聽說犯事者竟稱,急火攻心之下,風寒自然消退了。」
這時大夥都回過神來,盧億問:「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必須儘快處置犯事禁軍,以安軍情!」除了在戰場上發號施令,郭信在人前其實很少顯露出這樣不容置疑的姿態。
郭侗道:「可那何徽死不承認指使,該如何辦?」
「攀扯!」郭信斷然道,「本朝厚待禁軍,如今竟在校場哄鬧兵變,可見那兩員都將是何等不忠,如今又意欲攀扯出本軍主將抵罪,豈能信之?」
郭信說着轉頭看向郭侗:「皇兄有何高見?」
「也許是這樣只是既然犯事者已經稱受何徽指使,如此輕易就言其無罪,恐怕無法向父皇交代。」
「無妨,我剛才已令巡檢司左都押衙王世良前去何徽家搜捕罪證,右都押衙曹彬前去奉國右廂各司查訪何徽有無不法及密謀情狀,倘若一無所獲,我看何徽當屬無辜,皇兄以為如何?」
郭侗皺眉不語良久,終於道:「就按照意哥兒的主意辦。」
郭侗的回答瞬間讓郭信堅信了自己的判斷,既然何徽無意間被供了出來,繼續追查下去,不論何徽早有準備繼續攀扯奉國軍的其他人,或者乾脆供出真正的指使者——不論如何他都是死路一條,但對自己兄弟二人也都是風險和麻煩。
至於讓王世良和曹彬去查找罪證,結果肯定是沒有。
兄弟二人達成妥協,李重進便出言道:「我同意殿下所言,此事不宜再拖了。何徽有無罪狀暫且不提,但其餘犯事者如何發落,你們大理寺和刑部該拿出法子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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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負責斷刑的大理寺正段濤依據律書先後列舉了幾條刑律,無外乎舉事者以各種刑罰處死,從犯依據不同罪名杖責、流放、處死百年間持續不斷的底層將士犯上作亂早就讓人們風聲鶴唳,兵變與謀反幾乎無二,都是重罪。
「不如盡數誅殺。」郭侗輕飄飄地一句話,在場的人一時卻沒法附和。
百餘名在籍的正經禁軍,身後在東京的家眷不知有多少人靠他們養活,何況軍漢們在軍中都是袍澤弟兄,彼此家眷又多有互相照顧、沾親帶故的情況,殺掉這百餘人,日後受影響的、罵娘的可不止百戶人家。
郭信暗道:自家兄弟是不太熟悉武夫們的生活。當初史弘肇還活着時,主持東京司法倒也總是殺得人頭滾滾,往往犯了小事也一律死刑,還要株連全家一同處死。不過史弘肇殺的都是民,不是兵。
還是老成持重的盧億清清嗓子,開口打破沉默:「段寺正所言此類峻法過於嚴苛,早已不堪其用。當今官家臨朝,講究的是寬仁減刑、訟簡刑清,殺戮太重有悖朝廷近來施恩之策。」
郭侗不滿道:「盧御史何以稱刑律不堪用?」
「稟殿下,本朝尚未修律書,所行《興律統類》乃臣兄盧價在前唐時所編,《大中類統》亦是臣族叔盧損在前晉時詳定匯集而成,故臣知其多也。」
郭信聞言略感驚訝,難怪三法司在本案中要以盧億為首,王敏也說盧億精通刑律,原來這人本就是法律世家出身。
不過郭信當即聽懂了盧億的話,律條都是幾十年下來早不堪用的東西,具體如何決斷參考律條沒多大用,還是要會審的幾家衙門先達成共識,而後再秉奏宮中定奪。
於是郭信略作思量,提議道:「此番事變,為首兩員都將當以謀逆罪處以極刑。至於餘孽可按軍法,視其作為,以犯上或違命論罪,如此或可安定軍民之心。」
三法司的三人一番交頭接耳,很快就出言贊同,李重進當然更沒意見,郭侗見狀也跟着表示同意。
正在此時,王世良和曹彬也回來了,當即稟報稱在何徽家中未發現任何罪證,右廂各軍上至都指揮使,下至營房小校,都未曾聽聞何徽近日與部下都將有可疑行為,更沒聽說軍中有陰結亂黨的情況。
至此兵變原委都已『查明』,五名諭旨欽點的會審者認同了兩名都將私自唆使部眾鬧事的定論,接下來則是為犯事者逐一定罪,待郭威和政事堂准可後施加刑罰,屬於大理寺和刑部的差事了。
核對過王溥記錄在案的內容後,郭信遂送郭侗等人離開,盧億等人告退去忙接下來的事,李重進也匆忙要去宮裏陛見,向郭威當面訴說兵變一事的處置結果。
只有在送別郭侗時,郭侗不急着走,在檐下屏退旁人和郭信站了一會兒。
兄弟二人無話,視線都不落在對方身上,過了好一會兒郭侗才微微嘆了口氣:「國朝初立,應當嚴肅軍紀,當初大軍入城剽掠也就罷了,如今連兵變這樣的事意哥兒和他們竟也要繼續姑息。武夫禍國已有百餘年,我不認為繼續這樣下去是對的,有些事意哥兒不要怪我。」
郭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點頭跟着附和了一聲:「兄長看得長遠。」
「老人常言,看得遠才走得遠。希望我和意哥兒都能長遠穩當地走下去。」不等郭信再次作出回答,郭侗便已經轉身而去。
因為要符合禮儀規矩,郭侗出行已改為乘坐轎輿,郭信目送郭侗抬腿上轎,那個在宗親同輩中最瘦弱的身軀隨即消失在轎簾之後。
但起轎之後,那朱漆裝繪的轎輿前有喝道,後有隨行,一眾人前呼後擁揚長而去,惹得道路行人側目、車馬避讓,至於那裏面坐着的究竟是一個身強力壯還是形容枯槁的人,似乎根本沒那麼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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