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如恩詔,夏雨如敕書,秋雨如輓歌。
夕暮之時,一場大雨快意而來,天地間沉悶之氣一掃而空,庭前花瓣紛落如雨,花羞伴着幾個婢女在廊下閒閒聊着。
高猛落湯雞般轉回,因施耘天去了寧遠侯府,當然是為了花羞不能給皇甫公子診病一事,高猛就稟報給花羞,那條素白無彩之披帛已經被時無聲轉送。
花羞好一陣沉默,披帛乃為女子用物,時無聲轉送之人必是他相好之女子,驀然想起昭蕙和嘉太太,舅母一向刻薄,昭蕙一貫偏執,此前無法與時無聲說起舅母托媒之事,現下人家有了心儀的女子那就更不能提,只是,該如何與舅母並三姐姐解釋呢?
真是怕什麼什麼來,正絞盡腦汁的琢磨,偏偏嘉府總管婁大來送口信,說是嘉太太明日邀花羞過府一敘。
什麼重要的事需個總管冒雨前來?
花羞瞧着內庭負責傳話的管事雖然撐着傘,鞋子已經浸至水裏,雨泡在他腳邊炸開,噼噼啪啪。
「婁總管人在哪裏?」花羞問。
「廳前等着回話。」管事答。
「請去廚房吃些茶點,這樣的天氣,真真是難為他了。」花羞道。
「是。」管事離開。
翌日,雨仍舊嘩嘩啦啦,從高處流向低處仿佛山洪暴發,西北軍情緊急,施耘天在去內閣之前告訴花羞不要去嘉府,天大的事也不差這一天,道路難行,別出什麼岔子。
花羞應了,遣個小子往梧桐里報信,說自己改天再去。
誰知那小子急匆匆去急匆匆回,說嘉太太病臥在床,花羞若不能去,她就親自過來拜訪。
再怎麼花羞也不會讓染病的舅母來拜訪自己,於是喊了老董套車。僅帶着娥眉、翠黛,三人擠坐在車廂里,老董穿着蓑衣帶着斗笠,逆風冒雨往梧桐里而去。
即便是繁華富庶的京師。如此天氣街上亦是行人稀少,這麼大的雨若不是十萬火急,誰會有閒情逸緻悠遊,各個敞開的店鋪也將門緊閉,更無一個小吃或是雜貨的攤子。
花羞於車裏耳聽雨點砸着車廂頂部聲音甚大。想着嘉太太找自己到底所為什麼,不知為何,心突然沒來由的慌亂,一種不祥的預兆。
正惶惑,車卻驟然停下,老董那裏已經接連喊着:「吁……溫少爺!」
沒等花羞有所動作,翠黛已經豁然掀開車簾,隨即轉頭看花羞,驚駭與驚喜交雜:「是他。」
按尊卑,翠黛應該喊「溫少爺」。卻簡單一個字「他」,這說明,小女子是鐵了心要跟隨那個男人,彼此間不再是婢女和少爺,僅僅是她和他。
花羞也望出去,雨水傾覆般,街邊伶仃行着一個人,正是溫宵雲,步履蹣跚,左搖右擺。觀其狀態應是醉酒,主要是他毫無避雨用具,衣服濕透貼在身體上,不見狼狽。唯有頎長清逸,一如水月觀音。
翠黛鑽出車廂從車轅跳下去,都沒有請示花羞,噼啪噼啪的踏着雨朝溫宵雲跑去。
花羞看着她的背影,暗道:心如磐石性如蒲草,將來她必然心愿達成。
翠黛跑到溫宵雲面前。撐開手中二十八骨孟宗竹的紙傘,費力的往上舉,終於為心愛的人撐開一片無雨天。
溫宵雲臉上被雨水洗的冰冷煞白,晃悠一下被翠黛扶住,他吃吃笑着,眼睛似睜非睜:「傻丫頭。」
再普通不過的三個字,翠黛卻差點淚下,終於,他肯正眼看自己了,感覺自己距離幸福只一步之遙,從肋下扯出條絹絲帕子,惦着腳尖去給溫宵雲擦臉上的雨水。
溫宵雲就繼續吃吃笑着:「傻丫頭。」
只是,那臉上的雨水越擦越多,傘是完好之傘,翠黛忽然發現,有晶瑩剔透的東西從他眼睛裏汩汩流出,曉得他是為誰哭,明白他為何暴雨獨行街頭,平素一副玩世不恭的浪子情態,不過是掩飾他愁苦的內心,唯有此時,借着雨水才敢留下淚水。
翠黛索性丟了帕子,將手去擦,哽咽道:「我才不傻,是你傻。」
溫宵雲心意懶懶,由着翠黛動作,只顧木然站着,仰頭看了看紙傘幽幽道:「你喜歡一個不喜歡你的人,所以傻。」
這是多年前翠黛透漏喜歡溫宵雲以來,他們第一次直白感情,以往不過是逃避,能夠說出來,哪怕他拒絕,這對翠黛已經是奢望,是以非常開心,嬌嗔道:「公子說的是你自己麼?」
溫宵雲愣了愣,目光垂落,頭一偏啞然失笑,於此就對上花羞的目光,並牢牢鎖住,眼睛是望着花羞,話卻是對翠黛說的:「敢不敢與我一醉方休?」
翠黛乍然沒明白,隨即重重的吐出一個字:「敢。」
溫宵雲慢慢後退,退了足有十幾步,才把目光從花羞那裏挪開,猛然回頭大步而去。
翠黛啪的丟開紙傘,跑着去追他。
雨勢漸弱,雲層漸薄,好天氣就要來……
花羞怔怔的注目溫宵雲與翠黛的背影良久,他們漸行漸遠,離開她的視線,她才吩咐老董:「走吧。」
兩個字說的有氣無力,她想的是,如果拒絕一個人就要拒絕得徹底,否則傷害會更重,她怕溫宵雲所做的,是加重對翠黛的傷害。
娥眉低頭一路也不說話,花羞試着問:「是不是覺得自己缺乏翠黛的勇氣?」
娥眉頓顯惶恐之色。
花羞溫和道:「我是誠心問你。」
娥眉悽然而笑,反問:「夫人為何不喜歡玫瑰?」
花羞簡單答:「有刺。」
娥眉眸光如水流淌,清澈又清涼,嘆息似的道:「是了,有些花再美,不該喜歡的就不能喜歡。」
花羞曉得她意指施耘天是玫瑰,她是不配喜歡的,再問:「李奎呢?」
娥眉揉着手中的帕子:「李奎不是花。」
花羞認真推敲她的話,應該是:李奎與她非同類,也就是不般配。
如此輕賤李奎,他們的姻緣怕是傳說中的月老也系不上了……
一片聒噪的蟬鳴,天晴朗起來,車子駛進梧桐里,花羞看見那朱紅的大門處,等着久不見面的學嬤嬤。
到了嘉府門口,老董喊停了馬,並過去掀開車簾,花羞由娥眉扶着於車廂內出來。
學嬤嬤立即上前,一驚一乍道:「表小姐安好啊。」
花羞本着尊敬一個年長者,也道:「嬤嬤可好?」
學嬤嬤如沐春光,連連說好,親手扶着花羞下了馬車,再喊幾個婢女攙着花羞上了一頂簡易小轎,轎子從大門過儀門,垂花門處停下,這裏,等着的是昭蕙。
昭蕙到,花羞即明白舅母請自己過府的用意了,當然是為時無聲。
按品,昭蕙給花羞屈膝施禮。
按輩,花羞問候昭蕙。
表姊妹好好壞壞經了一些事,如今有求於人,昭蕙相當殷勤,拉着花羞的手引着來到暖香閣。
臨窗大炕上斜臥着嘉太太,如此節氣身上還蓋着絮被,仍舊體豐,只是臉色極差,見她進來便遙遙招手,虛弱的喊着:「我那侄女來了麼。」
情拳拳,花羞曉得她是做戲,也還是禮貌的道:「是我。」
嘉太太忙對身邊的婢女道:「快扶我起來。」
學嬤嬤手一揮,四五個婢女齊齊過去,左右攙扶着嘉太太起了上半身,倚靠在猩紅色的靠墊上,背後還加了個軟枕。
「恕我不能給你見禮了。」嘉太太每一個字都像負了千斤重般,很累。
花羞嗔怪道:「舅母作何這樣說,這是在家裏,您是舅母我是外侄女,我以您為尊。」
嘉太太的笑容空洞,開門見山道:「我就說麼,花羞是最明事理的,這麼樣的天氣讓你來實在是不得已,都是你那三姐姐,曹少卿那般的出色人物她都不願意,人家如今與汪家二小姐定了親事,那汪家兄弟二人,一個是太醫院院使,另個是文淵閣大學士,我嘉府雖然是安國公之後,總歸你舅舅並無實職,能夠嫁個光祿寺少卿多風光,偏她死心塌地的要嫁時無聲,把我氣病,你說該如何是好。」
嘉太太說的如此直接,花羞忙去尋昭蕙,不知何時昭蕙已經不見了人,她想着該怎麼開口說,不妨直言吧,於是道:「舅母,我並沒有對時大人說起。」
嘉太太突然坐直了身子,前一刻還病入膏肓狀,此時卻像迴光返照,訝異道:「因何?」
花羞想起施耘天說的話,於是道:「說與不說,沒什麼不同,時大人以前不接受三姐姐,現在也不會。」
嘉太太面現不豫之色,凌然道:「你的意思,他當了官,瞧不上嘉府女兒了?」
花羞搖頭:「非也,他是無意娶三姐姐。」
這個,嘉太太當然亦曉得,不過是想藉助花羞和施耘天的面子罷了,聽花羞如此說,她頹然癱軟下去,一時間再無言語,屋內闃然無聲。
隔牆有耳,昭蕙不方便在場聽母親同表妹談論自己的婚事,躲在碧紗櫥下偷聽,聽花羞說並沒有給自己做媒,咬牙切齒的想:花羞,之前,時無聲因為喜歡你而不要我,現在,舉手之勞你都不肯幫我,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