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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都停止了爭執,群臣矚目張太后身上,張太后心裏略有些緊張,畢竟很少參與過朝中的重大事務,若非楊廷和等人一直在後面推着她走,她幾乎都要放棄了。隨夢小說網 http://www.suimeng.co/心理壓力太大,讓本性並不狠惡的她心中難以安穩。
每每看到已經不成人形的正德,張太后的心裏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歉疚,自己的兒子還是皇上啊,哪怕他再昏庸再不濟,那也是皇上啊,他還沒斷氣,自己便和外廷的大臣們推舉出新皇來;更過分的是,自己居然聽信了楊廷和的鬼話,弄出了遺詔來,這便是大逆不道啊。
然而,張太后心裏也明白,這件事也已經沒有了退路,當初自己之所以決定和楊廷和等人走在一條路上,那也是因為自己明白,一旦新皇的人選由宋楠所控制,自己將來的日子一定不好過。
想當初因為康寧的事情,自己可是大大的得罪過宋楠,曾要求皇上.將宋楠抄家法辦,此事想瞞過宋楠怕是不太可能。而且自己後來推薦寧王世子為嗣之事更是糊塗的很,朱宸濠叛亂之舉等於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很長時間張太后都躲在後宮裏不敢出來,支着耳朵打探群臣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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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廷的文官們豈會這麼容易便忘記這件事,他們會一直死咬着這件事不放,只不過他們在等一個契機,或者說等內閣某人的首肯和授意罷了。而這個時候,楊廷和通過梁儲來找到自己,商談皇嗣的人選問題,那擺明是要自己同意他們推舉的人選,這樣便可免於口誅筆伐的窘境。
張太后不能不答應,宋楠和楊廷和兩方,她只能倒向一方,毫無疑問,張太后更傾向楊廷和梁儲等人,她像是被架在火上烤的羔羊一般,無可奈何之下,只能選擇鋌而走險。
「諸位大人都是一片忠君愛國之心,哀家心裏明白。但遺詔是皇上親自擬定的,也是他同意哀家提前宣佈穩定人心的,哀家認為,今日正是宣佈的時機,所以哀家決定立即頒佈遺詔,昭告天下。」張太后儘量保持面容莊重而哀傷,讓自己的謊言更具有真實感。
「敢問太后,聽聞皇上已經不能言語,但不知皇上是如何授意太后今日頒佈遺詔的。」吳邈大聲道。
群臣嗡然,楊廷和恨不能拋卻自己淡漠的形象,衝上去一把掐住吳邈的脖子將他活活掐死。
「這個……哀家……」張太后一時手足無措,她沒想好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吳大人,你難道不知道母子連心之說麼?皇上是太后親生,知子莫若母,皇上之意難道還需親口說出?但一個神態,一個動作便可明了。莫非你的兒女不說話,你便不知他們心中所想麼?」楊廷和淡淡道。
吳邈搖頭道:「下官確實不知,我的一雙兒女若是不說話,我可不知他在想什麼。」
楊廷和淡淡道:「吳大人,那你可要好好反省了,足見你對兒女沒有盡心,但凡親生兒女,那個父母不將他們心思揣摩的差不多的,自己身上的血肉,終日廝守在一起,行為神態均有跡可循,莫非吳大人從不呵護你的兒女,也從不關心他們的言行舉止麼?」
「也許該問問吳大人的夫人,那一雙兒女是否是吳大人親生的。」有人低聲道。
此言一出,頓時竊笑聲一片。
吳邈怒道:「這便是你們的理由?當真枉為讀書之人。」
楊廷和也怒喝道:「大殿之上,誰人說此無聊之語?下次若有人這般說話,必不饒恕。」
事到此時,吳邈也沒什麼反駁的有力言語,父母對兒女自然再熟悉不過,若是皇上真的神態和動作之中表示了首肯,自己再反對那便沒有道理了,今日自己也算是據理力爭了,至於無法阻止此事的發生,吳邈自認也盡了力,對得起來之前楊一清的囑咐了。
「楊廷和,便由你宣讀遺詔,曉諭群臣,之後立刻昭告天下,讓各地州府官員百姓知曉。」張太后看着楊廷和道。
「臣遵旨。」楊廷和緩步上前,接過內侍遞過來的遺詔聖旨,慢慢解開綑紮的黃絲帶,殿內一片寂靜。
突然間,偏殿中一片嘈雜之聲,內侍尖細的嗓音響起來:「你作甚?這裏是大殿,大人們正在議事呢。」
群臣聽得清楚,均側目看向一側通往偏殿的帷幕,一名太監的臉從帷幕後探出來,一眼看到滿大殿齊刷刷的目光正注視自己,嚇得媽呀一聲縮回頭去。
張太后怒喝道:「王德全,你鬼鬼祟祟作甚?」
那名叫王德全的太監連滾帶爬的進來,跪在地上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不是故意的;剛才養心殿的一名侍衛跑來送信,奴婢聽了之後覺得很是緊急,想看看能不能告之李能李公公轉告太后的。」
張太后皺眉道:「養心殿?出了什麼事?」
王德全咽了口吐沫道:「那帶刀侍衛說,鎮國公宋楠挾持帶刀官常勝闖入養心殿面聖,還說他手中握着火器,恐對皇上不利。」
「啊?」
「什麼?怎麼可能?」
「宋楠什麼時候回京了?」
群臣驚得目瞪口呆,有的人壓根不知宋楠回京的消息,跟訝異於宋楠居然會挾持人質闖入養心殿中,這消息震驚是震驚,但顯得有些可笑。
「反了反了,鎮國公竟然會幹出這等出格之事,臣建議立刻集結侍衛人手去養心殿,莫讓宋楠對皇上做出不利之事。」梁儲大聲道。
「對,立刻將他緝拿,問他意欲何為?趁着皇上病重,這廝怕是有異心了。」有人附和道。
「鎮國公見皇上本無需這麼做,他為何會如此?是不是侍衛們不開眼擋着他不讓他面聖?他千里迢迢回京來探望皇上,侍衛們若是攔阻,也難怪他會發飆,倒也是情理之中。」有人低聲道。
「什麼情理之中?規矩便是規矩,皇上需要靜養,太后懿旨任何人不得打攪,宋楠即便貴為國公,也無權闖入皇上住處,更別說挾持人質攜帶火器進入了。你們有的人心裏居然認為是情理之中,將宮中禮節國法規矩置於何地?」費宏瞠目怒喝道。
張太后無心聽他們爭吵,在寶座上站起身來便走,楊廷和愕然道:「太后,遺詔尚未宣讀呢。」
張太后氣急敗壞的道:「現在還宣讀什麼遺詔?皇上怕是在宋楠手裏了,還不去救皇上,遺詔的事比皇上的命還急麼?」
楊廷和自悔失言,忙道:「臣該死,來人,即刻調動人手前往養心殿救出皇上,宋楠若是意圖對皇上不利,可當場格殺,不必留手。」
群臣驚惶四顧,心中惴惴,今日之事雲山霧罩,很多人壓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隱約感到一場大變亂即將到來。
……
養心殿東暖閣中,正德和宋楠君臣之間的對話還在繼續,正德的臉上泛着紅潮,兩粒龍虎回春丸的藥力正好彌補了他身體中最需要的東西;他的病之所以沉疴難愈,開始的時部分原因是因為龍虎回春丸的服用量太多太頻,讓他本就虛空的身子更加的衰弱。但一旦停用藥物之後,他的身體又突然的吃不消,這是一般成癮毒藥的基本特性,那就是戒除的時候會讓身體極不適應,強行戒除之後,身體沒有了藥物支撐更是很快耗竭生機。
這當然不能怪宋楠禁止他服藥,宋楠勸阻他的時候,他的癮頭還不大,到後來自己意志薄弱,又被朱宸濠通過馬永成刻意的引誘他大量服食,才是他最終身體崩潰的原因。
而剛才宋楠給他服用了兩顆藥丸,就像是乾涸的池塘中的一枉清水,為池塘底部快要死去的魚兒又贏得了片刻的喘息,但這一舉動只是調起了他體內最後的生機,相當於抽取了他的生命力,讓他直接便進入到臨死之前的迴光返照的狀態。
在這種狀態他,正德面色紅潤,也不咳嗽氣喘,身上也恢復了些許氣力,甚至有了些食慾。但正德沒有去要求吃些東西,他自己很清楚這是迴光返照之相。時間無多,須得趕緊將事情交代好,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交代,還有太多的話需要說,他不能浪費時間。
「宋楠,這十幾日間,朕神志清醒之時一直在想着以前的事情,想着朕在東宮的日子,想着朕登基以後的這麼多年的人和事。朕心裏其實很明白,朕不是群臣心目中的好皇上,朕太過任性隨意,甚至有些荒唐,可是朕卻從未想改變,朕並不後悔我做過的一切。」正德話語悠悠,眼神空洞的看着不知名的地方。
宋楠不知如何接口,正德並不糊塗,相反他卻是個聰明人,但不知他為何會做出一些荒唐事,這也是宋楠所困惑的,此刻正德自己提及此事,宋楠倒是願意聽他說下去,聽一聽正德心中的真實想法。
「你知道麼?朕十歲出閣就學,每日翰林院講學之師入流水般出入東宮,每日講習不休;內閣大學士們也被父皇安排了隔三岔五前來督學檢查朕的學業,父皇……父皇在我出閣就學之後也再不帶我夜遊皇城,見了我的第一句話便會問學業,嚴肅的有些可怕。朕煩透了,真的煩透了。朕並非不知他們是要為了我今後當個好皇帝,可是朕真的不喜歡他們這樣。」
正德臉色潮紅,鼻翼煽動,情緒甚是激動。宋楠忙低聲道:「皇上稍歇,喝口水吧。」
正德擺手道:「不喝,朕不喝,朕一肚子的話今日不對你說,怕是便沒機會說了。你知道麼?朕在東宮時便心裏一直在想,朕若即位之後,定將東宮之中的書本燒的乾乾淨淨,要做些出閣叛逆之事,讓那些自以為將朕教導的很好的講學,內閣大學士們都目瞪口呆。朕要讓他們知道,他們越是希望朕成什麼樣子,朕便越是不像他們所期望的樣子。朕就是要打他們的臉,打的啪啪啪的,他們越不開心,朕便越開心。哈哈哈。」
正德像個頑童一般哈哈而笑,笑着笑着劇烈的咳嗽起來,宋楠忙拿布巾遞過去,正德捂着嘴咳出一大口黑呼呼粘稠的血塊來,自己只淡淡看了一眼,卻不以為意的丟在渣斗里。
宋楠勸道:「莫說了,莫說了皇上,臣都明白。」
正德喘息稍定,帶着得意的笑容道:「你是現在才明白吧,朕每做一件看似奇怪荒唐的事情,便躲在暗處看着那些臣子們的反應,朕很開心見到他們驚慌詫異不知所措的樣子,朕的心裏便有一種快意。哈哈哈。」
宋楠咂咂嘴,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正德的這種行為,正德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骨子裏充滿了叛逆,原來他一切的行為都是故意為之,為的是跟所有人鬥氣,跟他的父皇母后,跟內閣大臣們,跟逼着他讀書的那些翰林院的講學們,原來正德的心裏竟然壓抑着這麼多,難怪他的人格和行為都有些變形了。
「去年冬天,朕讀到江南才子唐寅的一首詩,上面的兩句詩朕覺得寫到了朕的心裏。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哈哈,可不是這樣麼?大臣們認為我是個荒唐皇帝,只有朕一個人明白,朕這麼做就是要逗他們,看着他們愁眉苦臉的樣子,朕比什麼都開心。」
「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宋楠低低吟誦着這兩句詩,忽然間他開始可憐面前這位正德皇帝,正德的天性是浪漫不羈的,但偏偏他的身份是皇子,是要當皇帝的。於是包括先皇在內的朝廷上下,都恨不能將他培養成為一個古往今來第一的明君,灌鴨子一般的逼着他學治國經世之道,學禮儀倫常之序,學為人處世御下之策。將正德的天性壓制的一絲一毫也沒有了。正德不得不在先皇和內閣大臣們的面前當個乖乖的太子,內心中早就渴望着爆發的一天,當他登基之後,以前的壓抑便會全部釋放,也就出現了這種變態一般的心理行為。他以荒唐隨性為樂,他以讓大臣們痛苦為榮,而這一切他自己都明白是不對的,但他就是要去做。
「宋楠,朕也不期望你能理解朕,朕和你說這些只是朕不想將這一切帶進墳墓之中,讓後世人誤會朕是個瘋子。事實上朕知道輕重,朕在國家大事上可曾做過什麼愚蠢的決定麼?朕履行了自己的職責,朕的大明江山還是穩固的,朕再將他傳下去,便對得起先皇,對得起列祖列宗,這是朕唯一不會荒唐的地方。」
「當然,朕很慶幸有你幫着朕,每每朝廷危難之際,朕知道你必會挺身而出替朕解決,你好好想一想,朕對你宋楠算不算是恩寵有加,甚至……甚至當你做了很多該抄家滅族的事情之後,朕都饒恕了你,而且依舊重用你。因為朕明白,你是唯一能讓朕坐在皇位上高枕無憂之人,朕願意給你最大的尊重。」
宋楠低聲道:「臣衷心感謝皇上的厚愛,臣能遇到皇上也是臣這一輩子最大的福氣。」
正德微嘆一聲道:「不管你這句話是真心也好,是假意也罷,朕當你是真心話。你莫以為你做的那些事很隱秘,朕其實都知道。你和皇姐的事情朕其實早就知情,你要知道朕才是這皇宮之主,宮裏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怎會逃過朕的耳目?但朕一直裝糊塗當做不知道,便是因為朕可憐皇姐,朕希望你能真心對她,給她安慰。朕心裏明白那種被各種規矩束縛、欲求而不得、欲不求而煎熬的痛苦,所以知道你和皇姐之間的隱情之後,說實話,朕很想故意公開此事,然後看着大臣們為你做的這件大逆不道的事情驚慌失措。後來這件事終於暴露,太后和大臣們來找朕,逼着朕抄你的家,砍你的頭,朕卻只給了你一個小小的懲罰。這固然是朕不願意聽從他們的指使,也是因為朕對你恩寵之意。」
宋楠低聲道:「臣汗顏無地。」
正德繼續道:「劉瑾謀反之事,朕一開始便明白你在搞鬼,你自以為做得很巧妙,但其實早已被朕看穿。從劉瑾西山別院中搜出的龍袍朕看了第一眼便明白是你在設計劉瑾了。」
宋楠嚇了一跳,低低道:「皇上,臣……」
正德道:「你不必解釋,朕既然跟你挑明說出這些,便沒有對你清算舊賬之意。你也不必抵賴,你做事也並非全無破綻,那龍袍袖口之上有一片沒洗去的墨跡,那是先皇穿着的哪一件;皇姐和朕小的時候在經常在乾清宮中學寫字,皇姐經常弄得手上全是墨汁,父皇來看的時候皇姐拉着父皇的衣袖撒嬌,那些墨汁就是那時候弄上去的。後來尚衣監說要拆了重新編織,父皇說不用重織,留着也是個紀念。父皇死後,那件龍袍便一直藏在尚衣監的庫房中。劉瑾若是勾結安化王謀反,為安化王準備龍袍的話,怎會取用尚衣監的這件舊衣?那顯然是你從尚衣監中取來,然後放入劉瑾府中栽贓陷害。朕說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