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唐天心。從現在起,我擔任本次行動的最高指揮官。」
當唐天心的聲音在公共頻道中響起時,正在接受裝甲改造的鄭峰稍稍一愣,但卻又很快釋然。
來了骺族星太久,在這裏經歷的事情太多,思想上受到的衝擊太大,以至於他幾乎忘了如今這個與自己一起長大的小女孩已是一名備受矚目的新銳將軍。
雖然她年齡不大,實際指揮的戰役並不多,經驗算不得豐富,但誰也無法否認,她的才能正如初晨旭日般迅速崛起,令人不可忽視。
所以,這場小規模的戰鬥交給她,無可厚非。
唐天心並未與鄭峰私下溝通,而是讓輔助人工智能將具體的任命指令迅速分發下來。
骺族衛星上現有的近三百萬人被劃分為了共計六支大隊。
各個大隊均有不同分工。
其中有兩支負責主力攻堅的大隊,一支隊長是林布,這無可爭議。在全面公開的競賽完成進度排行榜中,林布與他的風神特攻隊高居第一,發展和綜合實力指數甩開第二數倍。
但另一支大隊的隊長名字,卻引發了不小的爭議。
極少部分之前接到命令,趕往這邊支援的隊伍倒還好。這些人都知道鄭峰雖然名聲不顯,並且在競賽排行榜里近乎吊車尾,但裏面必然有自己這些小角色無權得知的重要緣由。
但能來這裏的大多都是些心高氣傲的佼佼者,絕大部分人對一個現在還只有甲蟲的隊長擔綱統帥並不服氣。
當然,參賽選手已經全員轉為職業軍人,心頭雖有不滿,也只是在私底下打開小隊頻道抱怨一二,沒人公開抗議。
但這些人很快便收到了兩份個人情況說明文件。
一份是講的唐天心短短几年的升遷履歷。年僅十一歲,指揮特戰艦隊數年,參與大中小型戰役數百次,無一次戰損超標,無一次任務完成度偏低。
不久前,她甚至以中將軍銜代為執行了上將級的戰役任務,且完美完成。在另一次保密級很高的戰役任務中,她也得到了極高評價。由她掌控的軍隊在極為不利的大局中受損度極低。
這是對唐天星的任命的另一種蓋章認可。大體意思就是,「指揮官的決策你可能看不懂,但你懂不懂不重要,重要的是服從與執行。」
另一份情報則是鄭峰的。
只講了兩件事,首先,鄭峰已經依靠個人意志掙脫了命運公約印記,並且在極為不利的局面下,僅靠五個初級甲蟲便消滅了一隻強化型反重力蜈蚣。
看完這兩份文件後,先前那些不服氣的年輕人閉上了嘴。
這是軍隊,實力為尊。
或許剛開始進入比賽的鄭峰的確平庸,但毫無疑問的是,他在於反重力蜈蚣一戰時發生了令人艷羨的蛻變,現在的他勉強配得上大隊長一職。
印記,已經成為幾乎每個人心中的錨點。在幾乎任何時候,印記都能給人起到這樣那樣的幫助。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有印記,並且對其產生了不可避免的依賴。
在面對僅靠人力無法應對的絕望局面時,印記可以讓人儘量保持冷靜防止崩潰。
在己方完全佔據優勢時,印記又能反過來讓人保持警惕防止輕敵。
在相互間產生不可調和的分歧與爭執時,印記又能讓人不由自主地放下爭端,求同存異。
在個體需要為集體而選擇自我犧牲時,印記同樣也會最大限度地激發個人的群體意識,催生出強烈的放棄小我,追求大我的心境。
當年由周東來提出,再由無數學者完善並推廣的命運公約印記,百餘年來在,人類文明中扮演了不可磨滅的重要角色。
人們已經完全適應,根本無法想像沒有印記的人該怎樣活着。
鄭峰給他們一個全新的答案。
但要他們自己也這樣,他們不敢,只能在心中去揣度,去想像。
不知不覺間,鄭峰變成了一個遊蕩在三百萬參賽者和數千萬場外智囊團心湖中的鲶魚。因着鄭峰的小小行動,無聲的漣漪正在湖面慢慢擴散。
……
在接下來的十餘天裏,隊伍整編工作一直在繼續,越來越多的隊伍陸續抵達飛虎隊基地附近,但並未扎堆,只是以相對較高的密度齊聚在這一大片山谷丘陵中。
從視覺感知與情報層面上看,這片區域與正常的衛星表面並無區別,依然是高塔熔煉器鱗次櫛比,一根又一根煙囪對着太空噴薄着無用的廢棄粒子霧,大量甲蟲、蜈蚣、重載蜘蛛、沙丘蟲、鏟斗車與全功能可變金屬綜合體四處奔走,忙忙碌碌,熱火朝天。
在之前那場失敗的偷襲戰中,人類艦船留下了很多殘骸,其中大部分可用物質都被回收到了這衛星上。
按照正常的勞動規律,骺族衛星大約需要用近兩個月時間來完全消化所有材料,並讓巨艦再度開撥,把製作出的可用成品送往本星。
當然了,現在衛星已被人類滲透,其進展多少會有些變化。
如果把飛虎隊的基地比作一個菌落,那麼此時的骺族衛星便是個球狀的培養基表面,由人類士兵組成的菌落正悄無聲息的逐漸擴張,蠶食衛星上的骺族生產力與資源。
包括龐克特在內的所有技術人員發現了一點蹊蹺。
被人類在核心程序中植入木馬的底層甲蟲的運轉效率似乎高得有點過分了,是普通骺族甲蟲的數倍。
在人類基地背後,顯然有個普通人無法接觸到的第三方勢力介入,正為數量龐大的人類甲蟲等一切生產工具不斷優化算力,進一步提高生產效率。
普通人不知曉,但包括唐天心在內的帝國指揮層卻看得真切。
根據最高智腦服務部提供的信息,由數億顆分散於帝國各星域的恆星組成的去中心化主腦量子運算網絡此時正在進行負荷極高的超載運算。
服務部認為這有一定危險性,可能動搖主腦繁星的穩定性,曾試圖下調算力負載,但失敗了。服務部發送出去的指令被繁星拒絕了。
一份又一份風險指數評估報告自智腦服務部的各個基層所,雪片般飛往帝國決策層,最終匯聚成了一團龐大的信息流。
越來越多的報告明確指出,隨着大決戰命令的正式下達,目前全人類的各個區域正在進行超大規模的整體調動。
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都有千億級的人口規模,以及更龐大的軍備、科研、生產相關物資正在由曲率引力線和無數遠中近三種距離的星門傳輸通道中水流般涌動。
帝國腹地內,浩浩蕩蕩的艦隊、人員、戰士,正百川歸海般湧向各個超遠程星門,又如岩漿噴發般自雲頂戰區深處的第一、第二、第三……號天洞星門中噴薄而出。
以人類如今的資源調動能力,全力開動的晨風帝國僅僅是為了滿足運輸需求,平均每一千秒便能消耗一顆太陽終其一生能釋放的所有能量。
折算下來,一年可消耗3154顆太陽。
整個銀河系也只夠人類這般消耗八萬六千年。
相較於動輒幾十億上百億年的星系壽命,這般消耗速度已經極其恐怖,遠超三級文明的上限無數倍,普通的四級文明也難以望其項背。
人類用了十個一千年,從0.7級文明,最終走到了今天,可以在總動員中調動如此龐大的資源。
人類真正做到了全文明窮銀河之力,目標一致地去做一件事。
要應對這般強度的調遣,每一個環節對智腦算力的需求都長期保持在極高位的水準。
所以,主腦繁星絕不能出任何閃失,否則將會引發巨大的動盪,造成天文數字級的重大損失。
服務部為了搞清楚狀況,消除風險,花費了極大精力去抽絲剝繭地找原因,最後得出的結論令人有點哭笑不得。
繁星的算力負荷之所以會超標,是因為她主動做出兩大傾斜。
第一,將更多算力分配至第三戰線上,包括骺族星。主腦繁星正嘗試同步提高人類在所有鐵壁連鎖陣中的星體的特戰人員的戰略能力。
第二,主腦繁星的人格正進行着高強度的人性模擬,化形出一個形象完美的少女形象,以名為「小薇」的身份正在做着某件事。當然了,服務部的人並不能看到「小薇」具體在做什麼,繁星將這段數據進行了最高等級的加密,據說密碼解碼器只有早已逝去的先哲才有。
人類領導層最終決定不去追問,選擇相信繁星的抉擇。
只要繁星依然忠於人類,那麼她的一切抉擇,必然是對人類更有利的,符合她本人的邏輯判斷的。繁星的邏輯判斷原則,正來自先哲當年的規劃,所以繁星不會犯錯。如果她真錯了,那麼人類也只能認栽。
……
卻說骺族衛星基地這邊,鄭峰雖然榮升統帥近五十萬人的大隊長,但他一時半會兒其實沒什麼事需要過問。
唐天心建立的大隊編制十分健全,幾乎每一個關鍵崗位上都有可用之人,並且每個人都額外分配了智腦算力的輔助。
在隊伍正式開撥前往骺族本星之前,他什麼事都不用做。
奇妙的改變發生了,在開啟絕對鏈接後,他的生命安全不但暫時無虞,生活反而變得悠閒輕鬆了許多。
除了那個名叫貝恩斯塔·蓋伊的傢伙總來死纏爛打令人生厭之外,算得上歲月靜好,諸事順心。
也不知道這漢子究竟吃錯了哪裏的藥,明明他自己就是最拔尖的戰士之一,綜合實力不輸父親鄭一峰亦或是斯巴達庫斯,但他卻總以討教之名找鄭峰切磋。
鄭峰差點就答應了,但在看過一遍貝恩斯塔用笨重的四級沙丘蟲完成的示範操作後,鄭峰只哼哼兩聲,「嗯,還行。回頭再練練,你的戰鬥風格剛猛有餘,但機巧不足。動輒就出十分力,在對付普通對手時可以大殺四方,但如果遇到複眼者的完美級作戰單位,很容易吃虧。如果遇到具備特異能力的敵方單位,更難有迴旋餘地,稍不留神就有性命之憂。」
貝恩斯塔聽完後,陷入沉吟,若有所思。
另一邊,鄭峰卻也是突然一愣,覺着哪裏怪怪的,旋即轉身就想走。
不曾想貝恩斯塔沖了上來,用激動的語調連珠炮般說道:「鋒哥你說得對!我前些天碰到人臉怪物時就差點着了道。你快教我,我們來切磋吧!」
很顯然,他對鄭峰的指點極其受教。
鄭峰:「……」
教不了。
他很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當下的能耐,如果操縱同等水準的裝備對上貝恩斯塔,勝算不足一成。
古代諺語裏除了「過剛易折」,還有「一力降十會」。
「切磋就算了,現在我很忙,回頭再說吧。」
「鋒哥你要去哪?」
「去訓練。」
「嗯?我可以也參加嗎?」
「那是你的事,我用的是人人都有的腦鏈模擬訓練。」
「喔喔。」
鄭峰還以為自己之前通過填鴨神器接入的模擬訓練真是每個人都能享受的大路貨,但真相顯然不是這樣。
五分鐘後,鄭峰再度進入虛擬空間,見到了「小薇」老師。
自從參加決賽以來,由於過分忙碌,總不得空閒,鄭峰在填鴨神器里的寒窗苦讀已經中斷許久。
他倒是沒想到,在這環境中,竟還能有靜下來讀書的機會。
已經過去好些天了,鄭峰雖不想承認,但事實便是,自己真已完全適應了父母離開這件事。
情感告訴他,這樣的自己或許有點過於冷血。
但理智卻又得出了很清晰的結論。
那便是在自己的潛意識中,對父親鄭一峰與梁芸的認知始終有種朦朧感,不真實感。
甚至是打從一開始,便覺得之前的十餘年就是一場幸福的夢,現在只不過是美夢碎了,人醒了而已。
他在失去時,遺憾是要大於痛苦的。
憤怒的源頭是得而復失,卻並不是史書中記載的父母血仇那般純粹的狂怒。
另外,晨風二號母艦的影子已經許久不曾出現,腦海中的嗡嗡雜音也漸漸平息,只剩下每時每刻每分每秒依然在不斷湧現的,漫長悠久到仿佛永無止境的記憶畫面片段。
到如今,這些長則數秒,短則一兩秒的畫面越來越多的自行按時間先後順序拼接到了一起,快要形成一段完整的人生。
現在鄭峰還看不太真切具體的畫面,總仿佛霧裏看花,但已經敏銳地意識到,遲早有一天,碎片拼圖會補完。
在補完的瞬間,濃濃的迷霧會消失,許許多多藏於心底的謎團的答案將會浮現。
鄭峰還能感覺到,隨着拼圖不斷完善,自己的性格也在悄然發生變化。
比如剛才面對貝恩斯塔的切磋要求時,以自己原有的性格,並不會明明不懂,但卻莫名其妙地瞎咧咧指點江山。
因為鄭峰覺得自己沒有貝恩斯塔強,擔心胡亂指點會把人引入歧途。
講完那段話後,鄭峰自己也納悶兒了一下。
說出不符合自個理解中的自己的狀態的話,做不符合自己狀態的事,這種情況已不是第一次出現。
之前鄭峰便有察覺,但並未當回事。
不過最近這種狀況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他再遲鈍也該發現不對勁了。
更奇特的是,明知道不對勁,但心裏卻又總有另一個聲音在說,「本該如此。」
鄭峰又想,或許,等拼圖完整了,我也能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吧?
「小薇老師,我們可以開始上課了嗎?」
鄭峰主動說道。
「小薇」看了看鄭峰,「怎麼?我看你心事重重。」
鄭峰輕咦一聲。
奇怪了,以前的小薇老師可從來不會寒暄,見面就是魔鬼教師,嚴厲得讓人心悸。
今天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她怎麼會過問起自己的心事?
鄭峰點了點頭,「是的。最近我經歷了很多。」
「我知道,你的父母犧牲了,是吧?」
「那是其中一方面,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我說不太清楚。」
繁星:「我來幫你總結,那就是你覺得自己應該那樣,但你卻這樣。對吧?」
「咦,你怎麼知道?」
繁星心頭暗笑,我當然什麼都知道,因為你現在是絕對鏈接,你的思維本來就在由我掌控的智腦核心中運轉,我能不知道麼?
「以前我有聽過一句哲學家的話。」
「什麼?」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你聽過嗎?」
「沒有。」
「你現在以為的,未必是你以前以為的。你覺得自己應該那樣,但可能,你其實本來就該這樣。嗯,我這些話,你回頭慢慢琢磨。」
「好吧。」
「不廢話了,開始上課。你最近落下了很多課程。現在你應該稍微懂事了些,注意力集中度和邏輯思維能力應該又有精進,所以,我們要用六個小時來補回你之前欠下的所有課程。」
鄭峰大驚,「小薇老師你……」
來了,熟悉的電擊,直擊靈魂,痛徹心扉,可以蕩滌人心,瞬間讓七情六慾煙消雲散,只剩空靈。
看着再度進入全神學習狀態的鄭峰,繁星嘴角默默划起一抹弧度。
別看她嘴上說得多麼有哲理,但其實她一樣有疑惑。
這疑惑關於鄭墨、鄭一峰、梁芸、唐穎鶩、唐夏傲、唐世民等人的命運,也與骺族進化體之戰,以及這次競賽的參賽地有關。
當初選擇參賽地時,是由繁星親自做的大混沌量子運算,調用了上萬億個不同的人在面對不同的事情做出不同選擇而生成的隨機比對樣本,做到了真正的完美隨機,最後卻落腳到了骺族星上。
在那時候,沒人知道骺族進化體的存在,包括繁星。
擲骰子時,骺族星在鐵壁連鎖陣里百億個備選項中的權重並不算高,只是相當不起眼的一個分子,分母是一百億。
但最終,骺族星突破了百億分之一的概率,成了結果上必然的唯一。
這裏面有太多不可思議的巧合,以至於繁星這個掌控着人類一切秘密的超級智能在審視時,也陷入了自我懷疑。
六個半小時後,鄭峰從地下隱蔽基地中走出。
出了一點意外,在完成理論知識學習後,他本打算接入戰鬥訓練,找t教官暢談人生,讓自己接受一番現實主義的毒打,但t教官卻消失了。他沒能得到回應。
鄭峰浪費了半個小時,嘗試許久,最終被自己的副官馬塔·尼克勞斯發來的加急通知喚了出來。
「隊長,這裏有個叫零的小女孩找你。她一個人脫離隊伍過來的。她開着重載蜘蛛穿越了大半個衛星地表,沿途……消滅了八個七級單位,幾十個六級單位,別的三四五級的數不清。她帶了好多殘骸補給品過來。貝恩斯塔隊長說……說她簡直就是女武神第二。第一是童教官。」
鄭峰:「……」
怎麼回事?
一個貝恩斯塔自己都搞不定,這又來個更喪心病狂的什么女武神?
這誰啊?以前怎麼沒聽過這號人?
還讓不讓我這大隊長好好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