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高懸,草老風涼,遠柿燃山,道古且長。一窩蟻 m.yiwoyi.com
古道盡頭的山坳之中,有一小鎮。
一位老者騎鹿,與一草鞋少年,悠然而至。
在小鎮唯二的其中一座酒樓二樓,老人大快朵頤,發出心滿意足的喟嘆。
一旁的少年扒着盤中的菜餚,就有些臊眉耷眼。
老人吃飯慢而且多,許久才放下筷子,對少年說道:「你也別太氣餒,不擅長就不擅長,咱們以後不走山林多經過城池小鎮,買些東西備用就是。」
少年嗯嗯啊啊。
在入鎮子前的一處溪畔,有老鹿吐人言,這個少年忍不住說一句,「臥槽,你能說話?」
白鹿瞥他一眼,滿眼不屑,道:「粗俗。」
少年確定自己被一頭鹿鄙視了,愣了好一會,有點緩不過神來。
那位姓溫的老人吹過曲子,指間長長竹簫像它出現時候一樣突兀消失不見。老人顫巍巍爬下大石,然後說肚子餓了,想要吃飯。
半晌後。
一老一小一鹿,面對着黑且鹹的烤魚怔怔無語。
老人啃着少年包袱裏帶的大餅,從隨身攜帶的葫蘆中掏出兩枚雪白的丹丸餵給老鹿吃下,少年分明看到白鹿又非常不屑的瞪自己一眼,才慢悠悠嚼着丹丸去一旁踱步。窘迫中,少年注意到鹿的眼睛就像山羊一樣,瞳孔是很好看的長矩形。
老人喝一口水緩解大餅的乾燥,嘆一口氣,百思不得其解道:「你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怎麼能不會做飯呢?」
少年很想辯解些什麼,卻突然有點難過起來。
要是慶之在這裏,恐怕老人會吃的很滿意吧?
果然到手的福緣,抓也抓不住。
老人又安慰道:「起碼還能捉到魚,比我強。」
好在溪水甘甜,李明藹把喝光了的幾隻水囊裝滿,繼續上路。溫姓老人說改一下方向,去兩座山外的雲集鎮,好好填補一下肚子。
才有了酒樓上這場沉默的下午飯。
少年羞愧之餘又有些鬱郁,對自己的謀劃與表現,都徹底的失望了。在亭子時的長夜裏,李明藹思考了很多事,比如對好友阿慶的心思縝密,佩服的同時又有點害怕,這樣子的阿慶陌生而恐怖。對阿慶的境遇呢,歡喜的同時又有點壓抑不住的嫉妒,阿慶所得、甚至棄而不取的,都是自己心心念念一直想要的東西,穆山宗修行是,董綠珠也是——
想到綠珠,少年愈發沉默。
當時李明藹打定主意要「莫管來路」放手一搏,從涼亭中就已經開始構思與老仙師初見時自己當如何表現:這種高高在上的老神仙,想必是不喜歡滿肚子機心的奸猾小兒,所以自己務必要顯得恭誠甚至有些憨傻。但是又不能太傻,一些生活瑣事上要事事想在老神仙前面,要讓人看的到聰明又沒有小聰明。
這種「揣測人心」,在少年從小的艱辛成長過程中,早就得心應手。
起居飲食自己要做到足夠細緻,多年的客棧打雜應該足夠應付。庖饌之事李明藹不擅長,但既然是道門高人,應該又不喜歡飲食上過分豪奢,自己簡陋手藝應該無妨。所以老人現身時雖然並未如自己所想一般身穿畫滿八卦紋飾的道家法袍腳踩祥雲從九天飛下,但一身粗布衣衫騎鹿而至,其實反而讓少年更加放心了。
誰想到,這個溫姓老人,簡直處處和自己想的不同。
那聲「莫看來路,好下注啊」直接把剛剛調整好「憨慧少年」狀態的李明藹嚇的心扉大開。一個如趙掌柜所說修為學識聲望都極高的道門真人,按理說肯定清心寡欲,卻嘴刁喜好美食?
所以自己把一切搞砸了。
恐怕月余後歸鄉,真的是仙凡兩途都成大空。再與慶之和綠珠相逢時,自己算什麼呢?
你又憑什麼嫉妒阿慶?
或許運氣這東西,更青睞真心胸懷大志的人。自古大運須有大願,但凡心中有一點「以志為名,實則貪安」的念頭,生活也會如實回報你。
想這些東西時,李明藹都藉口前行探路,刻意離老人遠遠的,防止自己心思又被這個恐怖老人「窺去」。少年自己也善「看」,但對這個溫姓真人,一眼看去只有一片雲遮霧罩。
有時心虛回頭望一眼,身後鹿背上盤腿坐着取鹿角書翻看的老人會抬頭對少年對視和藹一笑,李明藹覺得這樣的人,比小院中執着竹筷看似漫不經心問一句「是否覺得有恩於我便必須教你修行」、實則心中暗動殺機的冷峻山上人顧客,還要瘮人。
起碼李明藹能明確知道自己一旦答錯,那雙竹筷就會在下一瞬洞穿自己的眼眶。這位悠然含笑的老人?明明兩人並無那種「非生即死」的利害關係,如果自己不得其青眼大不了仙凡永隔自己灰溜溜歸家便是,但少年心頭卻一直有種莫名的危險警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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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以後,兩人還未出群山,面前又出現一條寬闊河面,比之前少年鳧水而過的深溪更要廣闊。老人邀請少年爬上鹿背踩水過河。
到河岸那邊,老人與少年一起跨下鹿背。白鹿在少年震驚的目光中,前蹄揚起人立,然後化作一個身材高瘦的俊逸高冠中年人,對着老人深深一拜:
「溫常公,再向南就離我轄區太遠,且前面的山官與我素來不睦,小神不便相送了。」
老人笑嘻嘻,只說無妨無妨,神君一路辛苦,接過中年人遞過來的書卷拱手為禮。那個高冠中年人不忘用用一雙矩形瞳孔的眸子橫斜少年一眼,才施施然腳踩一朵黃雲騰空而起,翻山遠去。
少年被老鹿臨行前一眼看的發毛,吞下一肚子想問的話,與老人默默前行。
晚餐時,李明藹用藥柴生起一堆篝火,給老人掏出早先從鎮上購好的老鋪子糕點與便攜的熟食。自己則繼續嚼着大餅,火堆上架着一盞小鍋,兩人等着鍋內水熟。
火影搖曳,映的兩人身後影子也不定。
李明藹終究還是忍不住詢問,「那頭白鹿……不對,那位先生,是個妖怪嗎?」
老人似乎一直在等着少年開口,伸手從火堆旁烤着火,道:「哪裏可以隨便稱妖物,他是天門山的山神。」
少年恍然,天門山是穆山主峰附近的一座很重要的大山了。兩天前老人溪畔吹洞簫,還唱了一大段唱詞。其中幾句是「清曉騎白鹿,直上天門山。山際逢羽人,方瞳好容顏——」
這個老人真的是深不可測,一路南行,竟然可以勞動天門山一山之主作為坐騎相送。要知道穆山一脈的山水神祇自古地位尊崇,僅僅是名義上受朝廷管轄,是連李明藹這樣的市井少年都知道的事。
李明藹猶豫片刻,心臟砰砰直跳,起碼還是不想死心。
萬一呢?
緣來難取,但有道是天予弗取。
該要扮演成什麼角色?亦或是找一個什麼樣老人無法拒絕的藉口?
少年心中念頭電轉,幾口將手中大餅吞盡,拍落殘渣,站起身對着老人一頭跪倒。
最終一語不發。
油松噼啪,鍋內水聲注注。
老人恍若未覺。
老人嘆一口氣,「終究連不說話都是演的,不累嗎?」
李明藹又跪地良久,確認自己的這一博也失敗了,怔怔起身,屈腿抱坐。
鍋內水聲漸息,然後咕嘟嘟又大起來。李明藹將小鍋從篝火上取下,從包袱里翻出兩個粗瓷小碗,給老人與自己各倒一碗,把一囊生水倒入鍋中繼續燒煮,又坐回原地。
秋夜淒淒,尷尬的沉默。
為什麼下跪,為什麼不說話,老人為什麼束手無動於衷,少年又為什麼起身連解釋都不解釋,這一老一少都心知肚明。此時言語無用。
火光減弱,李明藹往火里添柴,徹底失望,心情卻反而平靜。
老人興許是烤火烤夠了,把手縮回來,飲一口熱水,問:「少年郎,你對道家,是個什麼印象?」
李明藹想了想,如實回答:「清心寡欲,消極避世,不惹紅塵,各家之中最像山上神仙人。」
老人感慨一聲「消極出世啊……」不置可否,又問:「如今的歸棧洲是諸國割據,史上有過哪幾次一國治一洲的時候嗎?」
少年點點頭,「有三次,大周,咸陽,最近的一次是長安王朝。」
溫姓老人道:「嚴格說,大周朝也只是統轄一洲,仍是分封出了許多藩屬國共尊周室。真正做到完完全全一洲盡入一國版圖的,第一個是戰功赫赫卻短命的咸陽王朝,另一個就是凡人之身治天下的長安朝了。而你知道長安王朝立國之初定下的治國之道,是哪家的學問嗎?」
少年搖頭。
老人繼續道:「是我道門。世人都說儒家入世,道家出世,對也不全對。道家便不入世嗎?只會入世的更早而已,道祖五千言,之所以在市井間人人得誦、從山上卻名頭不顯,就是因為通篇所說都是治國之道,而非修身之法。道家輔國時,可以佐一王朝治一洲,只是後來儒家學說漸漸興盛,才將道門從朝堂之中排擠而出,從獨佔一洲道統氣運的治國術『經學』,淪為與圖讖五行學說之類為伍的『緯學』。道家出世,其實是不得大道,不得已,而已。」
老人悵然回憶,當年那場長安朝中期異軍突起的儒家與原本的治國術道家的「快慢之爭」,可謂轟動朝野,內中涉及的遠非儒道兩家,諸子百家均有利益牽涉、押注其中。只是老人當時修為與身份都尚淺,未能真正參與。
大爭之後,老人就眼睜睜看着道家如何一點點離開朝堂,一蹶不振了。
少年聽的似懂非懂,今夜是少年與老人同行以來相互最長的一次對話,李明藹卻不明白,老人為什麼突然與自己一個市井少年談這些洲國大事。
老人偏頭看少年一眼,仿佛聽到少年心中所言,解釋道:「之所以與你說這些陳年舊事,就是想告訴你,儒家一門學問與道家一門學問的根蒂區別。一個倡仁,一個返璞,前者化性起偽,後者去偽見性。」
「儒家學問,講究不問心性,教化眾生。道家一脈傳習,偏偏首重心性。但是如今儒家佔一洲道統,各國各朝明面上皆受各學宮書院約束,所以一洲的人心所向,不可避免受其影響。因此,我道門預想真的從世間尋訪心性與天賦都上佳的苗子,就愈發的難了。」
李明藹稍稍聽懂了,手腳侷促,低頭喝水。
溫姓老人有些話還沒說太透,如今的廣泛意義上的「道門」,與入長安朝之前的道家主旨其實也已經大不相同了。老人和趙姓掌柜所在的蛇草山一脈擇人方式就更加的古老和嚴苛,因此才有趙姓掌柜與自家結髮妻的反目成仇。
老人正視少年道:「出發之前,儒家的韓翃曾問你『名實』之分,你明明聽懂了,但藏拙假做不懂。實與名,其實就是性與偽,儒與道,一個演一個不演。」
少年終於抬頭,說出一連串今晚以來最「無顧忌」的言語:「老先生說得容易,但這個已經爛透了的世道,哪裏容得下一個不演的孩子?他們儒家說做人要仁善,你們道家說要歸真,但我們得先活着。」
「韓先生說過,人性本善,我不信。人哪有善惡?仁與善都是演出來的,因為有些人生來衣食無憂,他們在那個位置選擇做一個好人,所獲得的好處最大。」
「甚至很多人的惡,也都是演出來的。因為我們活在世道底下的人,不惡活不下去。」
「這個世道哪有善惡,只有強弱。」
「沒有善惡,只有強弱,甚至沒有強弱,只有需與欲。需和欲,就是需要和想要。所以我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所以我在需要的時候做需要成為的人。老先生,讓自己活的更好,我想要活的更好,也有錯嗎?」
山林之中,少年言語,擲地有聲。
老人直視少年,褶皺的眼囊里,清澈的眸子裏映着篝火,熠熠生輝。
老人問:「李明藹,既然沒善沒惡,為什麼不能誠一點呢?」
老人環視山林,「善惡之名,原本就是咱們人族自己造出來的詞彙。譬如這山中虎食羊,羊食草,只是天性而已。你我人族其實均是如此,但偏偏要行着虎食兔事,還要給自己找一個『食羊』的理由。所以你方才所說的無善惡,唯強弱,無強弱,唯需欲,並不為錯。只是不全。」
「你作為市井小民,我作為道門高輩,行善行惡,食草還是食羊都有你我的理由。我所說的,僅僅是希望你捫心而問,還有沒有另一種更簡便的活法?」
「想善,那就乾乾淨淨的善。要惡,那就實實在在的惡。面與心一,就不能活着了嗎?」
「你有沒有那種自己勞心勞力求而不得的時候,深夜反思,覺得自己到底在忙些什麼?我有過。」
「道家齊善惡,但並非不倡善,善待別人是投資,這個世道得鼓勵別人投資。可是為什麼不先學會善待自己?善不應當只是對別人,包括真誠待自己。」
「如果欺人者需先欺己,宛如夏日穿棉衣過鬧市,人與你都苦在其中,那有沒有什麼辦法能即不違背本心,還能脫了衣服去,且活的很好的辦法呢?」
少年跪坐在地,回顧過往,汗如雨下。
小院中顧客把玩筷子問自己問題時,心中慌極了的佯怒。
客棧楊管事假借要酒實則來試探深淺時候自己的裝傻充愣。
處暑時小屋裏眾多僕役聚飲時陪笑與陪飲時的孤獨。
園子裏,瘦高掌柜突然問是否知曉夫如宗被滅宗時自己的「雙眼茫然」。
韓府學堂韓先生問少年問題時自己的「憨憨一笑」。
方才對老人百般算計,最終選擇不發一言的跪倒。
各種面與心不一。
自幼長大倚以保命的依仗,引以沾沾自喜的小技巧與心機,這些是察言觀色,那些是扮豬吃老虎,這些是矜持與自傲。
這一刻所有的驕傲全被打碎。
體無完膚。
以前從沒有人讓他這麼想過。
恍如突然被剝光衣服,剛在爐火中炙烤,又在鬧市中獨行。
李明藹若有所得,卻覺得世事又應不盡如此,仿佛剛剛想到的什麼道理雖然對,但胸中總隱隱有什麼塊壘仍橫亘心頭,流水沖淋澆不透。
少年回過神來,想與老人再說些什麼,但一轉頭,火光隱隱,身旁空無一人!
少年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柴聲噼啪,山野間霧氣忽濃,這篝火之旁,突兀只剩下自己一個。
近處秋蟲啾啾,極遠處有野雞啼聲悽厲。
少年環顧四周,壯着膽子喊一聲:「老先生?」
無人應答。
饒是再心智堅定,李明藹終究是個從未獨自遠行的十幾歲的孩子,荒郊野外,妖鬼出沒,這會也是心裏發毛。
咕咕嘟嘟。
不知不覺,是火上新燒的水又開了。水汽瀰漫。
少年分了下神。
然後聽見身後草叢簌簌,什麼東西踩動了枯枝。
然後那個蒼老的聲音道:「離開小解一下,幹什麼就大呼小叫的。」
心情大起大落的李明藹簡直想哭了。
老人道:「方才與你說那些都太早,早些歇息,明早繼續趕路。」
少年很想說咱們能不能直接飛到有人的地方再行路 ,別從大山里了,太嚇人,但囁喏了下沒敢張口。
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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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匆匆流逝,轉眼半月過去。
少年終究還是沒敢開口請老人停止步行,只好跟着一路翻出大山,好在老人再無夜間突然消失這種狀況。而只要有老人在身邊,即便遇着些神異事情,少年也見怪不怪,只覺心安。
比如曾經在一個月晴之夜遇見遠處山巔,一隻老狐拜月,撮土為香,口中念念有詞,只是離得太遠聽不清楚。老人要少年以後如果遇到類似事情,切莫靠近,再或者如果行夜路時突然遇到有奇怪老人或漂亮女郎道旁搭話,問你:「我像人嗎?」務必答「是人」,送對方一個好口彩。
老人說這種道旁問人郎,一般都是蛇鼠狐兔成精,與這種拜月修「野狐禪」的狐狸一樣,都是生在人族佔據大道的歸棧洲,因而大道不全,與人族氣運有了牽扯。修行到一定程度需要化人形方能合道,但有的精怪修行陷入瓶頸,就需要道旁扮人問話,這種叫做「討口封」。如果答話的人回一聲「像個人」,就能就此破境,修行一日千里。但若答否甚至出言譏諷「像個別物」,則會受大道反噬,折損道行。而且這種妖物最是記仇,如果說話人被其惦記上,很容易世代糾纏,殃及子孫。
李明藹問是所有妖精都需要討口封嗎?老人答也不一定,妖族各族本各有本族的修行方法,開了靈智以後修行反而如同本能。只有生在人族城池附近,成長過程中浸染過多人族氣運的,或者本身就是血脈太過於淡薄,才需要借人族大道成自己機緣。這種就像人族中的散修,修行不得法,命不好,淒悽慘慘戚戚。
李明藹感同身受,同戚戚。
再望向正在念經拜月的老狐,眼神中不免帶了幾分欽羨與同情。
山巔那頭,老狐若有所覺,遙遙轉頭。
少年嚇個半死。
再比如曾在荒山之中,遇見一座小廟,附近方圓十幾里都沒有人族城鎮,卻有這樣一座破敗佛廟佇立山腰。更神奇的是,廟內本身蛛網橫斜,佛前的香爐,卻始終香火長燃,裊裊不斷。
老少兩人夜宿廟中,老人閒來無事,就與佛像搭話嘮嗑。
破敗泥胎佛像本身已經露出泥底,卻能眉目口鼻變動發人言,與老人言談無忌。原來小廟竟是整座佛寺成精,曾經在一個人族小城外,香火頗為繁盛。後來歸棧洲突然整洲滅佛,小廟不忍佛法斷絕,就自己搬遷跑到荒山中來,平日裏就與附近的飛禽走獸講經,怡然自得。
溫姓老者身為道門高人,竟然也精通佛法,一人一廟打機鋒論禪理,聊的好不愉快。天亮臨行時,佛像自身動彈不得,還調遣一頭靈智半開的野豬遠遠相送。
某一瞬間,少年甚至有些喜歡上了跋山涉水無憂無慮的遇見這種神仙事。
只是旅途漫漫,終有盡時。
到了人族城池中,溫姓老人也極其受禮遇,被姜楚王朝的小藩屬國一路護送,直到姜楚朝境內的一座繁華宗門。
那座仙家宗門高處雲霄,殿宇金碧輝煌,祥雲掩映,與少年心中仙家洞府毫無兩樣。
老人也與少年直言,少年心性過偽,算計太多,與自家大道不符,那便好聚好散。
又是好聚好散。
老人囑咐好友宗門出了山上神仙才用的金元寶,墊付了能從天空飛行的神仙大船船資,一路飛回大盧國。那是少年第一次飛臨九天上,只覺白雲如水,撫面濕頰。大船下群山如田丘,蒼綠緩移。
回到臨淄城後,少年就這樣丟掉了珍珠泉客棧的工作,卻有幸被鎮海樓的一名管事看中,在城東的神仙酒樓做了一名僕役,而且自己依靠「窺人心湖」天賦,每每能迎合長輩與客人喜好,甚得管事與酒樓掌柜賞識。
阿慶在穆山宗也已經站穩跟腳,與自己說他已經拜入穆山宗一位仙師門下,成為一個底層弟子了,現在仙術小成,將來那件大事更進一步。
綠珠也時常通信,而且由於李明藹從韓先生那裏得到口實,「濟有深涉」,確定了少女在那邊過的其實並不順利,被道破心事的少女也更加與少年交心。偶有過分言語,少女也恍若不知,依舊書信往來。
後來,綠珠來信說,自己要嫁人了。
新郎不是阿慶。
也不是他李明藹。
董綠珠在信上說,她在尼山學宮雖然初有不順,但其實進境極快,學問做的也好。很快被西京王朝在此求學的一位世家子弟看上,對方央求朝中長輩出面,問過了她的父母與書院恩師,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來了。
李明藹去見董綠珠的父母,被喝罵出門。李明藹去找韓先生,韓先生沉默許久,躬身不語。
少年閉門一整日。
然後在鎮海樓掌柜門外,長跪三天三夜。
迎親那天,少年帶鎮海樓身後宗門七十多艘神仙大船,直奔西京王朝搶親。
那天阿慶也現身,一身黑袍,手持一柄大刀,孤身殺向婚宴,渾身浴血。
混戰之中,顧客從天而降,震懾眾人。
見到董綠珠時,她身着紅袍,滿面帶淚,在笑。
那個夜晚,屬於少年和綠珠。
少女的唇柔柔軟軟的,紅袍下面,腰肢瘦削,綠珠的腿極長。近身上去聞時,發香混着那天雨中的聞到的體香,綠珠喚一聲「明藹」,少年把身子捱上去,肌膚相觸時候,溫溫暖暖,良久微濕——
少年突然停住,向腰間的蛐蛐籠摸去。
然後仿佛驟然間從大夢中醒過來。
秋夜寂寂。
夜深月涼,園中無人。他提燈登山。
李明藹探頭朝亭子一側下望,陡峭山壁下面一方幽靜水潭,映着籠中火與天上月。秋蟲叫聲零星,遠處叢林偶有雉雞咕咕夜啼。
少年吹熄已經燃的差不多的燭火,坐在亭中石凳上,靜靜思索。
心中幡然一驚。
原來自己從未遠行,原來自己還未做決定。
此前種種,竟然只是擅長推演的李明藹,提燈夜行時的一番長思。
亭中黑暗一片,沒有人會發現這裏躲着一個少年。園外燈火漸熄,臨淄城漸漸睡去。一塊薄雲緩至,將圓月也籠住。
少年在自己面前虛畫了兩條線,一條長而淺,劃向亭外雲後月,一條短而深,指向已熄籠中燭。
裝痴扮傻,在老仙師那邊,行不通。
而山上術法繁多,萬一他人也有可以看破心聲的法門,那麼自己這種揣摩「穿衣」之法,猶如墨門弄斧。
此時此刻,怎麼選?
是摒思絕念,扮演心誠赤子再拼一次,還是接受趙掌柜給的退路,做一名富家翁,將能到手的先拿到手裏,徐徐圖之?
天已大亮。
一天後,少年隨趙姓掌柜來到城東河畔,有一老人乘鹿緩緩來。
老人鹿背探頭,微笑道:「好久不見?」
少年亦微笑,躬身行禮,「老先生好久不見。」
天地忽轉。
身在姜楚王朝的那座繁華宗門,老人道:「僅僅是心誠,便夠了嗎?你出身低微,體魄如破屋漏雨,便是勉力修行,將來也成就有限,我為什麼要領你走上這條崎嶇大道?於我、於我道門有何益?」
小院屋中,顧客與少年兩相對坐,顧客眉頭一挑,放下筷子道一聲:「手藝倒是不錯。」又沉吟半晌,還是搖搖頭,「李明藹,你我本心類似,大道趨同,但你心性駁雜,善觀不善謀,善思不善斷,即便你將來走上了雲頭,將來氣運反哺,我也註定會被你牽累。」
顧客推開屋門,陽光灑入,年輕人伸開雙臂伸懶腰沐浴在夕陽里,丟下一句:「李明藹,你過的不痛快,活的不乾淨。」
臨淄城外,少年抱住渾身是血、斷掉雙臂的阿慶,兩人痛哭。阿慶道:「明子,我吃過的苦,你不要吃,不要吃。」
少年道:「嗚嗚嗚,慶之不哭。」
阿慶嘶吼:「答應我,明子,不修仙,好嗎?不值得。」
阿慶靠在李明藹懷裏,卻沒有雙臂,只能用下巴勾住少年肩頭,想抱少年都抱不住。
天地又轉。
篝火熊熊,少年跪倒。
溫姓老人對跪地少年一臉哂笑,滿臉不屑:「你受的是儒家教育,走的是底層路數,以往的那些,揣摩人心穿百家衣,保着你活了下來,它們不是錯。」
「但你若想從我這換到東西,你就需要『脫了這些衣服』,公平取捨,就這麼簡單。」
「以後這三千里路,做得到,我便給你一步步打開山上新視界。」
「做不到,你繼續去做你的鬧市蠹蟲,你穿好你的衣服,做你的嘻嘻哈哈富家翁。」
老人忽然想到什麼,笑的更加陰寒。
「最有趣的,是你衣服將脫未脫,偏偏留一部分。嘿嘿,有你好受的!」
少年已經身登山巔,一步升天。
今日,那個昔日道旁呻吟的流民之一、小城中低頭偷哭的少年之一,將要問劍整個西京王朝!
雲頭之中,忽有白首攔路。
荊釵老人問道:「衣服脫了嗎?」
李明藹怔怔無言,恍然覺得自己身上全是層層束縛。
老人伸出手,一點少年額頭,道:「剝了衣服去。」
天旋地轉,少年似從雲頭墜落,頭痛欲裂。
再睜眼時,已經回到了臨淄城裏。
少年赤身裸-體,行走於鬧市之中。
以往對自己慈眉善目的臨淄城居民,仿佛又回到了自己還是乞兒流民時,滿眼的嫌棄。每個人瞥到他,都猶如見到什麼可恥的事物,卻又一個個不願在少年面前直接表露,而是臉上掛着笑,嘴上與少年日常寒暄,眼中閃着驚異,一旦轉出自己視線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少年直覺胯下涼嗖嗖,心底一種明知羞恥的焦急,身體卻不由自主的裝作若無其事,自顧自向前走。
我剝衣過市,身如赤子,人與我皆知我恥,人與我皆假做不知有恥。
前方有一高樓。
赤子登樓。
議論與譏笑都拋在了門外。少年稍稍心安,懵懂爬行。
最高處,一個人影在等着自己。
李明藹走到欄邊,樓高千丈,身下流雲。
心底有個聲音對自己說:「跳下去。」
少年猶豫。
樓中的身影靠近少年耳邊,問:「李明藹,你為什麼登樓呢?」
「是因為齊奶奶嗎?你真的打心底想豁出性命不要也要到雲頭去說話?」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們兩個流民稚童,就能輕易打聽到背後秘密?
為什麼齊奶奶選的是你們兩個?真的是隨便從路旁車底撿來的嗎?
由始自終,你倆的選擇,真的是自己的選擇嗎?」
少年如墜冰窟。
他緩緩轉頭,問:「你到底是誰?」
樓中那個身影漸漸清晰,與少年長得一模一樣,另一個「李明藹」微微一笑,「我是李明藹啊。」
「李明藹」道:「我是魂靈,你是肉體,你是屍啊。你真的不願看見我嗎?」
身後傳來老人的聲音,「退回來。」
少年轉身,溫姓老人不知何時出現在樓內。
「老人」厲聲大喝:「人若連往後退都不會,談什麼要向前走。若是都像你們這樣的人佔了大道鰲頭,這天地得變成什麼樣?」
李明藹若有所思,站在樓頭,身前罡風凜冽。
他後退一步。
一步踏空!
明明是向後安全的地方退一步,卻身如墜高樓!
李明藹睜開眼睛。
少年幡然大醒,汗流浹背。
儼如大夢一場。
耳邊傳來老人長長一嘆:「痴兒。」
秋蟲零星,眼前篝火噼啪,鍋內的第二囊水還未熟。老人拱手烤火,四周瀰漫着一股奇怪的霧氣,身旁一直碩大野雞正吞吐着煙霧。竟然還是在山中。
少年心臟猛地揪起,不自覺擺出了韓先生學堂中教授過的基礎拳架,面向老人。
少年眯着眼睛,心中大怖,聲音顫抖:「你剛才都看到些什麼?」
一個聲音咯咯大笑,仿佛聽到什麼不得了的事。那個野雞將煙霧吞盡,轉頭向老人道:「哎呦呦,這凡人對你我有殺機哩。」
不知為什麼,這隻野雞的眼睛極其怪異,金燦燦,視之如毒蛇。
老人微笑搖頭,「你的夢,我們哪能看到什麼?」
(9300字。歷史第二多。
這章寫的有點累,但是很過癮。抱歉來晚了,這幾天不忙,我準備下年前爆更。
大家猜猜這個野雞是什麼身份?神話傳說中有原型。給個與其身份並不相關的提示,兩人當下所在的山,叫做奐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