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山河 第一卷 鷓鴣天 第十九章 只是一條道路的開始

    大盧國,穆山一脈,對松山在內的十幾座山頭,亂象紛紛。一筆閣 www.yibige.com

    遠處樓閣在焚燒,嵌刻了符文的巨大弩箭撞擊地面爆炸,燃燒。火舌高高捲起,往昏暗的天空送上無數輕飄飄的灰燼。

    灰燼從傘檐外面飄落。

    來人上前一步走出傘面的遮擋,握住白姓老人枯槁的手,喚一聲:「白老先生。」

    白疏荇的手掌冰冷且堅硬,如同柴禾外面裹了/層冷肉,他道:「人老了,就想和人說說話,所以冒險把你從那個死人堆裏帶出來。你別見怪。」

    &有的事。」面前的人長出一口氣,臉上露出疲憊,「我也想和人說說話。」

    一件雷厲風行的山門攻伐,往往不是什麼臨時起意,而是一次水到渠成的相逢和數年苦心孤詣的鋪墊謀劃。

    有些事憋在心裏,太久,太久。久到如同水壺裏的水垢,堅硬且沉重。

    老人眼神柔和:「苦了你啦。」

    此時的老人才像一位活了兩百多年的老人,仿佛與方才雲頭之上翻手撕扯天幕的霸道形象完全不是一人。

    來人搖搖頭,「我又不需要做什麼。」

    白疏荇便問:「什麼都想做,與什麼都不做,哪個容易?」

    來人嘿嘿一笑。

    白四印接口道:「那可不,主子不只一次在我面前誇你,說同樣的處境要換成我,早不知道被人打死幾回了。」

    老人看一眼遠方山頭的廝殺,感慨道:「總算在歸老前做完了這樁事,我算沒負擔咯。」又看一眼對方,「你知道的,這紛亂山頭,少個人很容易。我以後隱居彭城,也缺個人貼身照應。」

    白四印躬身:「主子,是我伺候的哪兒不好嗎?」

    老人瞪他一眼。

    白四印訥訥不再說話。

    對方輕嘆口氣,把老人的手握的更緊些,「老先生的事做完了,我的事才剛開始。」

    老人道:「你太年輕,以後活得夠久就知道了,世間所有事都是一種事,報仇我不反對,但你要與這世道講道理,是講不完的。長生路,其漫漫也忽忽,還是要多做些這年紀才能做的事。」

    來人俯下頭,問一句:「老先生,年輕人不去做年輕人該做的事,還算年輕嗎?」

    老人自嘲笑笑。

    許多年前,少年與老人相逢於臨淄城外。

    老人曾問他一個問題:「我問你,如果給你個機會,走到他們面前,能做你任何想做的事情,你會怎麼去做?」

    當時還是一名稚童的少年毫不猶豫道:「殺光。」

    因此,才有了貧瘦少年與富水樓的相逢。

    老人名疏荇,荇,水中草也。

    老人佈局,從來由心,不着痕跡。

    白疏荇拍拍少年的腦袋,最後問道:「確定不跟我走?」

    少年穩穩點頭:「祝老先生福壽安康。」

    老人道:「今夜過後,等我們離開,穆山宗應該就來人收場了,總不能放着你們活下來的人不管,你跟着他們去,高高低低,就得自己走。以後我就長住彭城,往後你遇到任何困難,都可以私下到彭城找我。四印,能幫就幫。」

    舉着大傘的白四印大幅度點頭,「得嘞,以後主子是老祖宗,你就是我不能與別人說的小祖宗!」

    白疏荇又道:「哪怕最後事沒做成,不管惹下多大的麻煩,只要能活着走到彭城,我白疏荇,自信還能護住一個屁大的孩子。」

    少年眼眶微濕,對老人拱拱手,「謝謝白老先生,讓我知道事有順心逆心,沒有對錯。世有公念私念,從無善惡。」

    少年道:「下次到彭城時,肯定全須全尾,還功成名就。」

    老人道:「少說大話。記得帶酒。」

    白四印舉起屁股後面一個小葫蘆:「主子,我有。」

    少年看一眼這位貼身管事,眼神複雜。雲上舟頭,白四印完全不是這副形象。

    他突然問:「還有件事想知道,也算是給我長長見識。干祿山大庫里的青錢,到底是如何沒的?墨家機關術已經精巧到這個地步了嗎。」

    白疏荇難得露出一絲得意,大笑答道:「不是機關法。你聽沒聽過山下有種東西叫銀中鬼和青蚨還錢?」

    少年老實答:「聽說過。」

    銀中鬼,是指銀子在市面流通過程中沾染人氣,由俗物變成的一種小精怪,能將本體變的與任何遇到的銀制財物制式完全相同,平時就變化各種模樣藏在市井中流通,一旦被收納到錢庫或富人家的藏寶閣等貯存大宗銀錢的地方,就顯化神通把所有金銀器喚醒,「率領同族出走」。據說這種小精怪是因為不滿自己的同類被人族熔鑄成各種錢幣器皿,替天行道,最重要的是其變化之術算是一種天生「契合大道」的本命神通,不屬於「幻化」一類,除非在「百銀夜奔」時將其逮個正着,任你再高修為也分辨不出。早年間人們對其不了解,在坊間犯下各種離奇大案,讓朝廷督辦部門很是頭疼。

    青蚨還錢傳說流傳更廣,據說南方諸國有一種水蟲,也叫蒲虻、魚父、魚伯,母蟲生子以後,不論距離多遠必會聚在一處。商家修士就用青蚨母子血各塗在錢上,塗母血的錢或塗子血的錢用出後必會私下飛回,有「青蚨還錢」之說。這兩種東西因為比較神奇,常常被坊間說書人糅合進自己的評書故事裏,因此少年也耳熟能詳。

    老人道:「與這兩種小物件差不多。只不過這是一種與青錢的玉礦所伴生的一種小蟲成的精怪,未成蟲時以玉礦玉髓為食,存活千年成精以後,也能天然變成青錢模樣,似假實真。如果能捕捉到雌雄一對,雌蟲能在無人時把身邊所有青錢吞到肚子裏,然後用一種我們不知道的法子遁入虛空回到雄蟲身邊,這種礦蟲能避開大部分錢庫禁制,只是捕獲極難,兩精怪相聚以後雄蟲也就死了,且飼養極耗神仙錢。為了找一個讓儒家學宮和大盧、西京朝都說不出話來的由頭,我這次也是花了大功夫。」

    少年得解心頭惑,躬身行禮,告別。

    孫姓行走從山下走來,接過白四印手中大傘,護着少年離去。

    白四印目送傘影消失,臉上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樣消失不見。

    他扶住白疏荇身後把手,讓老人椅子面向戰場觀景。彎下腰道:「小小一個年紀,心思如此深遠。確定不是哪家的大人物的轉世重修?」

    方才對松山護山大陣能破碎的如此之快,其實那名少年,功莫大焉。身穿械甲化成擎天巨將錘擊陣幕的白四印,某種意義上都是在為這位少年做掩護。

    老人搖搖頭,「你錯了,他的身份,是羊角山餘孽師勝潔、齊練霜師徒的佈局棋子,當年她們師徒兩人幾世輪迴,只為兵家能夠在長安舊朝規劃一個足夠牢固的格局,甚至『文武並足』,分流儒家一洲道統。只可惜師勝潔當年就犯下大錯,只能一退再退,向儒家學宮服軟被困在了稷下學宮。齊練霜這一世更是棋差一招,整個西京王朝,甚至半個歸棧洲的朝堂再沒她的容身之地,徹底心灰意冷,隱居在大盧,還收養了兩個孩子給她的孫女兒做餵道種子。只可惜時運不濟,本來藏的好好的,卻一個不小心被卷進了幾個世家的爭端,徹底殞命。你說巧不巧,她挑選的兩個孩子,偏偏也是師勝潔給自己留下的轉世泥胚,我估計學宮裏師勝潔那婆娘如果知道了實情,只怕即使齊沒有身死道消,也會親手擰下自己那個愛徒的頭。」

    白四印點頭,「兵家嘛,自古出些腦子拎不清的鐵憨憨。算計來算計去,卻總是把自己陷進去拔不出來。」

    老人哂笑一聲:「你自己不也是兵家後人?就在這裏數典忘祖?」

    白四印笑的更開心:「那就更有剛有資格罵了。再兵家後人,現在不也是在伺候主子?氣脈枯阻,靠着外甲才敢賣弄出拳。」

    白四印又道:「總歸知道有些多,我有點不放心。」

    老人道:「不許擅自舉動,這孩子,拋開功利心不論,我還挺喜歡的。若不是身上糾纏的因果太多,我還真動了保住他的心思。老了呦,我在他這年紀就有這麼踏實的心性,現在怎麼會這麼早回彭城。」

    白四印答應:「好嘞,聽主子的。」

    老人所在的山頭,離真正的戰場其實有段距離。

    孫姓行走與少年需要一連翻躍好幾個小山頭。遠處煙塵四起,劍光叫喊聲繚繞不絕。

    劍光閃爍,映照阿慶眉下陰影明滅不定。

    少年下山。

    那個在初夏邁進富水樓大門,開啟了這一幕大戲的墨家行走孫姓行走一手拄杖,一手擎傘,跛着足跟在少年後面,看着這個恭順少年的背影,恍若隔世。

    孫棹琦道:「失敬失敬。」

    少年沒有回頭,回道:「哪裏哪裏。」

    也是直到剛剛才知曉些許實情的孫棹琦道:「見獵心喜,才飲酒後對你讚許有加,險些誤了大事,是我莽撞了。未來你的成就,必然比我高。」

    阿慶道:「謝孫先生褒獎。」

    兩人都心照不宣,沒有提崖上設局的事。

    阿慶問:「孫先生,我有一事不解,墨家不是崇尚兼愛與非攻?聽說書先生講,墨家祖師曾經為了舊楚國不輕啟戰事,萬里迢迢赴郢都,說服當時的公輸先生與當時的舊楚皇帝不去攻宋,還留下了萬古聞名的攻守之辯。這個故事,有幾層真?」

    阿慶與李明藹不同,早早就接觸到了許多山上事內幕,對坊間先生口中的故事,並不全信。而這些話,他選擇與孫棹琦而非方才握手的白姓老人來問,也自有原因。

    孫棹琦道:「基本都是真的,其實還有個有趣的小段子,祖師爺萬里奔襲救下宋國,歸宋時已經日暮,宋國的士兵認不得祖師身份,只怕這名高據云頭的衣衫簡樸的大修士會對國都不利,列陣駕弩,不給開門。」

    阿慶笑笑,本以為這個小尾巴只是說書先生編撰,沒想到確有其事。

    孫棹琦繼續解釋,「我墨家其實遠沒有外人所說那麼認死理,除了眾所周知的尚同、節用等十論,其實後來早已分成了顯隱兩派,隱墨多研學問,顯墨多遊俠兒。說書先生常講的武俠二字,武字當然來自已經沒落了的純粹武夫,俠這個字,倒多是我墨家兒郎提倡起來的。只是顯墨一派並不張揚,所以提到江湖,總是先想到武,才想到俠。」

    這位墨家在外行走眼中泛起一絲光芒,「所以歸本溯源,當下我墨家的本旨,其實應當是『興天下大利,除天下大害』這句話。」

    孫棹琦忽然住口,與這個外人少年再說下去,未免有點多。

    事涉墨家千年大局。

    少年充耳不聞,也不追問。

    興天下之利,什麼大利?除天下大害,誰是害?

    墨家出身,包括擇取新人,多為販夫走卒。

    孫姓行走嘿嘿一笑帶過,「至於為何費盡心思拿下夫如宗,我身份太低,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一方面是要配合姜楚王朝先行拔掉一顆釘子,另一方面,算是一場演武,附近這些山頭這麼多看客,不是白看這場戲的,將來都要老老實實掏神仙錢。」

    阿慶瞭然,朝遠處環視一周,問:「孫先生,要打仗了?」

    孫棹琦點頭,「大戰。而且很有可能波及極廣,你早做準備。」

    兩人行至一座小山山頂,孫棹琦道:「就到這裏吧。」停頓一下,「你家褚掌柜要死了,我與他投緣,我去送送。」

    阿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有嗯了一聲。

    孫棹琦收起大傘,坐杖游空遠去。

    阿慶獨立山頭。

    廝殺聲,求救聲,飛劍掠空聲,火燃爆裂聲,哀嚎聲,紛紛入耳。

    熱風撲面而過,少年裹緊身軀。額頭髮熱,身體發冷。

    此刻若以大神通觀少年心火,便可見其如風中之燭,搖曳不定。

    其實最令少年內心煎熬的,不是在干祿山大庫半空時褚掌柜登車前對視的那一眼。當時以天賦異稟所捕獲到的「心聲」,褚掌柜心中所想,除了懷疑,其實還有一絲隱晦殺機,一掠而過。

    是寧可殺錯的謹慎使然。

    所以最讓阿慶心存愧疚的人,是那個在山雨欲來時,猶自擔心自己會因褚掌柜的凝視而心生逆反、特地跑來開解寬慰的徐姓老人。

    自己離開後,白四印與老人的對話,其實少年也能夠聽到隻言片語。

    他陳阿慶不知道什麼叫餵道種子,也不想知道。

    他只知道,在那個戰火肆虐的時候,一個孩子倒在路旁,即將凍餓而死的時候,是齊奶奶救了自己,給了口飯吃。那個滿頭白髮的老人,從翻倒的車下把一個臉頰紫青的娃娃抱出來,嘴裏猶自哄着「嗚嗚嗚,娃娃不哭。」

    跟在老人屁股後面喊着「師傅師傅」比自己還要小一些的小飛娥,主動從懷裏掏出救命的乾糧和水。

    這條命是齊奶奶給的,還了就是。

    但別人要拿走,不行。

    自己還認識了明子。白髮蒼蒼的老嫗,帶着兩個孩童行於亂世,依然願意再救下一人。

    自己說過有我在,我護着他,就會一直護着他。

    就讓他什麼都不知道吧,挺好。


    沒有經受過苦難的人,不會體會到僅僅是安穩與吃飽喝足是多難能可貴,一個老人三個孩童,安穩遊走。阿慶以為以後的生活可能會一直這樣了,然後一場飛來橫禍,溫暖幸福戛然而止。

    遮天蔽日的劍氣,城池之上發乎天際又終於天際的壯闊虹光,神仙打架路過信手的一劍,半城倒塌的房屋,白髮蒼蒼滿眼不可置信旋轉飛起又四分五裂的頭顱。

    兩個抱在一起的孩童,互相安慰:「嗚嗚嗚,阿慶不哭。」

    儒家,墨家,宗門,世家。

    大盧國,西京朝,歸棧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爭道統,奪氣運,搶機緣,謀朝堂。

    雲上人行雲上事。

    好像始終沒有人在意,那兩個剛剛跟着一個慈祥老婦人吃飽穿暖、生活終於有了盼頭的孩子,他們需要些什麼,想要說什麼。

    那天在柴望山半山腰,孫姓行走曾經問自己一句話:「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活很多很多歲,成為你想都不敢想的神仙。你會做什麼事?」

    其實少年心中真正所想,要更小,也更大。

    眼外紛爭顧不得,只踐身前不平事。

    阿慶在心中默念,夫如宗,穆山宗,清河國崔氏,西京王朝。

    他會記在心裏,挨個找上門去,與他們講講陳阿慶的道理。

    眼前煙火漫漫?

    這不是結束,只是一條道路的開始。

    阿慶吐一口氣,心念大定,鬆開裹緊的衣襟,用手護住胳膊上兩排齒痕,從大石之上跳起,沿山體一路滾下!

    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良久少年爬起,融入黑夜中。

    ------

    對松山上空,長老趙雀提一杆丈二長槍,鮮血淋漓。此前他躍上雲頭,縱橫來去,毀墨家飛舟八艘,斬敵無數。

    宗主翁密,以身化大岳,一人沖舟陣,與半數劍舟同歸於盡。

    死前向南而望,道:「翁密愧對上宗。」

    舟上墨家子弟毫無常見墨家遊俠兒的血性,趙雀幾番拿言語刺激,舟上眾人都嚴守老人命令無動於衷,並不出舟混戰,讓趙雀的算計落空。

    與趙雀先後升空的其他長老供奉,少數戰死,倖存者也都落地,護着宗內年輕後輩突圍,斬殺漫山遍野的甲俱械奴。還在半空來去死戰的趙雀就顯得極其礙眼,一枚巨大得破魔弩無聲無息截斷趙雀的縱躍,穿胸貫腹,將其釘在地上。

    隨後是飛劍如雨。

    趙雀閉目,吐出一口帶着血沫的空氣,等待死亡來臨。

    火花四濺,來襲的一眾法寶弩箭,卻被盡數抵擋。

    趙雀睜開眼睛,耳邊傳來一聲譏諷:「賣宗賊,也敢這麼早死!起得來嗎?」

    一個白頭老婦人,本命兵刃是兩柄圓月彎刀,護在身前。

    老婦人名叫郎晴兒,與趙雀同在議事廳為長老,座位相近,眼紅趙雀掌銀錢事的職司,幾十年來各種明爭暗鬥。

    趙雀撐起手臂,將身軀硬生生從巨大弩箭上面抽離,打開隨身藥囊暫時修補被弩箭洞穿的傷勢。他伸手招回自己的大槍,呵呵笑,「百死莫贖,就再死一次。」

    老婦人身材矮小但靈活,斬殺趨近的械奴,口中道:「賤命不值錢,但也別浪費,死之前給宗里的孩子開路逃出去。」

    趙雀提起那杆比身軀大出數倍的大槍,名叫「銜草」,材質一般,遠算不上什麼神兵利器,但適合鑿穿,就是對自己的脾氣。望向綿延不絕的墨家甲具,蒼老臉龐上露出一絲笑意。

    &登仙路,曾經在沭水大河潮頭踏劍逆浪而行,只覺得只要一劍在手,天地逍遙,好不痛快。真是懷念那會兒的年少不知愁滋味啊。」

    &麼多年你和我搶外門長老的位置,設套挖坑,阿諛捧殺,也算是煞費苦心。但也讓我兢兢業業,絲毫不敢懈怠,生怕有什麼漏洞被你找去。你這性子,是真不適合管一宗銀錢,太過好勝,偏執狹隘。待會兒開路,你切莫再嫌我搶了你的風頭,臨死之前,總要讓我酣暢淋漓一次才行。」

    &管能撐多久我這條命都會留在宗門,你也不用替我收屍,只管往外走,我自會留力為你開路送你一路出對松山。」

    老婦桀桀怪笑,「這些情話,怎麼不早說?」

    趙雀橫婦人一眼,吸氣端坐,運轉一種「寅吃卯糧」以毀敗體內山根水源的透支生命法門,準備出槍,道:「為我護陣。」

    名字猶如少女的老婦人應聲,卻輕輕道一句「今日我偏要爭一爭」。

    墨家械奴,又名「甲俱」。

    那一日,以老婦為圓心,兩柄彎刀交錯盤旋飛出,切金斷玉,破甲五百。

    婦人委頓在地,目視趙雀。

    趙雀身體肉眼可見佝僂下去,一柄大槍卻如游龍,遊走附近山頭,精準鑿穿,破甲千餘。

    戰場一角,氣力即將耗盡的褚掌柜環視周圍突然靜止的墨家械奴,喟然長嘆。

    他看着從半空落地的孫棹琦,道:「你來?」

    孫棹琦點頭,「當然我來。」

    褚掌柜滿臉可惜搖搖頭,「知雅得俗,我是真想和你做朋友的。」

    孫棹琦說道:「哪怕相逢投緣,終究陣營各異,假如身份互換,不耽誤褚兄違心殺我。」

    褚景明點頭笑道:「彼此彼此,故而投緣。」

    身材肥胖的褚掌柜開始迎面奔跑,山搖地動,大袖飄搖,隱約蒙上一層拳罡,且行且歌:「我懷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倩,願言試長劍。子期竟早亡,牙琴從此絕。」

    沿途所遇械奴一觸即裂。

    孫棹琦飄身後退,口中一字一頓,與褚掌柜和:「琴絕最傷情,朱華春不榮。後來有千日,如何度平生?」

    每念一字,手中手杖都發動機括,射出一柄大鑿,在褚掌柜身前與拳罡碰撞,撞擊使空氣扭曲,終於二十字念罷,拳罡被耗盡,大鑿穿透拳罡,斜插入地。

    褚掌柜保持出拳姿勢,面帶微笑,屹立不倒。

    南部群山,一個聲音怒極,喊一聲:「夠了!」

    白姓老人微笑遙遙拱手,道:「極是極是。」

    ------

    臨淄城,韓府。

    散去了滿院的孩童,院中清寂。一名中年儒士雙手負後,獨立月光中。

    舉頭南望。

    儒士喃喃自語:「所以路旁草,少於衣上塵。」

    身後,一位紫袍官員悄然現身,儒士轉身,二人相拜行禮。

    官員道:「師兄再不決斷,就來不及了。」

    儒士是韓府主人,將私學變古怪公學的學堂教書先生,與紫袍官員一樣曾在尼山學宮求學,位列君子。

    儒士道:「君平不必再勸,我志不在廟堂,崔不瑋大道未必是絕途,學宮所圖更非我所願。韓翃甘願教書育人,乘桴於海。」

    官員道:「廟堂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

    儒士微笑搖頭,「鳶飛魚躍,豈弟君子,遐不作人。」

    官員不再做嘗試,問道:「經營十餘年,可有收穫?」

    儒士沉吟片刻,道:「你幫我帶走一人,務必護她周全。」

    中年儒士振袖,韓府上空條條青氣,驀然顯化。儒士伸手,從數百青氣中摘出一條,取到手中給官員觀看。青氣在手中遊走有如活物,朦朧中能看出是一名小女孩在蹦跳、習射、誦書。

    官員俯身,撫髯觀瞧許久,笑容滿面:「是個好種子,不負師兄以『拔苗法』耕耘學堂十餘載用心良苦。」

    儒士道:「小姑娘父母那邊,我自會分說,但還需要藉助你身份。」

    官員允諾,告辭離開。

    一名嬌俏女子在官員離去後方敢現身,裊裊娜娜立在儒生一旁,一同賞月。

    夏夜衫薄。

    女子道:「方才那位,好大的官威。」

    儒士道:「西京王朝的禮部侍郎,尼山學宮的君子身份,都專克你的身份,當然對你來說威勢過大。」

    女子莞然一笑,風情萬種,「君子就很稀罕嗎?老爺也是君子,可沒這麼大架子呢。」

    儒士並無反應。

    女子觀察許久,突然將形貌一換,變成另一位女子,也好看,但形貌身材都比方才差了些許,鬢間插一朵黃花。

    儒士肅然皺眉,喝道:「找死!」

    這名女子全身上下突然連肌膚帶衣衫,寸寸開裂,有銅鐵聲,連下跪都不敢,哀聲求饒。

    女子是一名古鏡成精魅,生性善妒且魅人,常常混跡各豪宅中,見後宅有貌美女子就各種想方設法攪鬧,或生毒計毀人相貌,或魅惑家主使後宅不寧。

    偏生根腳特殊,許多富宅高薪聘請各宗門修士來捕都無計可施,被韓姓儒士出面降服,收在身邊。

    儒生看着女子變為原貌,眼神恍惚,還是道:「再有下次,形神俱滅。」

    精魅跪地,瑟瑟發抖。

    翌日,清晨。

    李明藹一夜難眠,夢中只覺地動山搖,紛嚷不休,似乎還看見陳慶之滿身是血,跌跌撞撞朝自己撲來。

    冥冥中,他早早的跑到南門城外,眺望遠處。

    一輛馬車破開曙光,搖晃着行駛到近處,是富水樓的徽記。

    阿慶從車上跳下來,一瘸一拐奔向少年。

    李明藹嚇了一跳,仔細看看,還好,腿腳都在,也沒有這麼多血,市井底層摸爬滾打,看得出來阿慶身上的傷看着嚇人,並不傷及筋骨。

    徐司匱掀起車簾,並不下車。

    阿慶一把抱住李明藹,聲音嘶啞:「我想喝酒。」

    力氣奇大,李明藹被勒的胳膊生疼,連聲道:「好喝酒喝酒。」

    阿慶抱住不放,又說一句:「我想喝酒。」淚流滿面。

    水垢厚且濁,只烈酒可沖。

    李明藹突然也明白了什麼,濕了眼眶,伸手抱住了高大少年,哄道:「嗚嗚嗚,慶之不哭。」

    &字。

    早了幾天。哦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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