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表情很奇怪,像很震驚,像難以置信,又好像他很痛苦,我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就算是平常,除我故意惹惱他外,我一向都看不出他在想什麼。
我只學了御國策,卻沒學如何分辨人心。
他從懷裏拿出個帕子,那帕子上繡着黃色菊花,抖着手靠近我,輕輕摁在我的鼻涕上,他好像很想用力幫我擦掉,可他手上實在沒力氣,連帕子都抓不住。
我又狠狠吸了吸鼻涕,人都丟盡,不差這一回。
他抬起手背輕輕摁我臉頰,淚水濕噠噠的,還有些熱。可他的手還是涼的可怕。
他的呼吸很深很沉,他傷的實在太重,我見他這模樣,淚水又止不住湧出來,像大河決了堤一樣。
他有些慌亂,又嘆口氣,眼睛一直看着我,手卻在我臉上努力的拂了一遍又一遍,他是想幫我把眼淚擦乾吧。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睛裏一直有星辰大海,有巍峨高山,有廣袤的森林……每次我多看一眼就有些暈乎乎軟綿綿,這次,他的眼睛裏好像還有難過,有悲傷,還有開心。
我伸手蓋住他的眼睛,他要再看下去,只怕我馬上要暈過去。
他好像攢了很久的力氣才說出一句話:「你做什麼?」
「我……暈…….」
他又皺起眉頭。
我勻出一隻手,撫平他額心的褶皺。剩下的一隻手完全蓋不住他兩隻眼睛。
他見我的模樣,竟然笑了,嘴角一抬拉扯到傷口,額心又皺起來。我用力熨燙平整,看着他身後的幔帳小聲道:「皺眉頭多了會長皺紋,長皺紋就不好看了。」
一道炙熱的目光灼在我臉上,燙的我臉燒燒的。今日實在是丟人,丟人!
「為我哭的嗎?」
見他問我,撇撇嘴道:「才不是。」
不知道是不是他傷的太重的緣故,他說這話的時候,格外溫柔,跟以前很不一樣,以前雖然有時也和顏悅色,但就是和今天不一樣。
他的手一直在我臉上輕輕撫摸着,見我不承認又笑,這回卻沒再皺眉頭。他把食指摁在我眼眶下,輕聲道:「你騙人。」
「真好。」
什麼真好?我騙他真好?
膝蓋那裏實在是疼,我忍不住,輕輕抬了下膝蓋,卻被他發現。
「怎麼了?」
他問我怎麼了,聽語氣好像還有些擔心。
我一扯嘴角笑着回答他:「我沒事。」
只是衣服那裏已經見紅,想不到他病成這個樣子,眼睛還是那麼毒。
「你就這麼不愛惜自己嗎!」
這話他是攢着力氣吼着說出來的,說罷咳出一口血,更加大口的喘氣,這回我看懂了,他真的生氣,氣的莫名其妙,明明被扎傷的是我,疼的是我。
我忙往後挪兩步,他的手夠不着我了,我的衣裳在地上拉出一道血印子。
「蘇陽離!」
我伏低做小,恨不能跪到地里。
「君上無令,臣不敢起。」
我原本想道歉才這樣,可好像起了反作用,他更生氣了。
「地上有瓷片你不會挪嗎!非要傷到自己嗎!」
「臣……不敢。」
他氣極了,想要下地卻突然倒下,我再也顧不得君臣禮儀,上前抱住他。
他躺在我懷裏,氣息微弱,喘出的氣息一點點撲在我脖子上,熱熱的,痒痒的,原來他呼出的氣是熱的,不是冷冰冰的。我原來不哭了,這下子又哭了。
「還說不是為我哭?」
他得意極了,像個小孩子一樣。想抬手卻抬不起來。
他聲音嗡嗡的,我凝神仔細聽也能聽清。
「下次別這樣,守規矩守到把自己弄傷,你平日也精明的很,怎麼這個時候犯糊塗?」
「難不成哪日我要你死,你便死?」
我狠狠擦掉眼淚,哽咽着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又嘆一口氣,雖然微弱,但我能感覺得出。
「哪天我想殺你的時候,你就跑吧,跑到我再也抓不到你的地方去。」
我沒有回答他,我哭得更厲害了。
哪天,若帝君真的想殺我,我一定不會走。我一定先幫帝君贏了這天下。我一定,不會讓帝君有殺我的那天。
「蘇陽離。」
他說的最後三個字,是在喊我的名字。
隨行的御醫已經看過,雖傷及臟腑但好在帝君身穿胄甲,那胄甲抵去七分功力,所以雖傷重,但命保住了。
黃霑渾身都擦破了皮,應該無力顧暇我,帝君昏睡,羽林衛又控制了驛站府,我有充足的時間找出被抓的暗衛。
只是……也罷,他身邊多一個能人,我便多一份放心,至於他從未告訴過他與黃霑相識這件事,並不要緊。
帝君睡得並不安穩,我一下下撫平他額心,可不過片刻又擰巴上,他心底,很不安。
我起身去找甄富貴,才出門就見一堆人擔着個架子朝我來,我走下廊梯,才見那擔架上躺着的是黃霑。
這麼快就能出來,我很是意外。他的恨意,快要將我灼燒盡。
我也不理他,遠遠兒的繞過去找甄富貴。
甄富貴身上也中了兩箭,正在醫堂,隨行的御醫只負責帝君的身體,所以給甄富貴他們治傷的是從外面喊來的大夫。
「既然有醫堂,為何沒有大夫,還要從外邊請?」
我邊進醫堂,邊問驛站府長,這麼大個驛站府,擔負着接待往來官員及帝君住行,通傳信件密令中轉站的職能,還特地設了醫堂,怎麼沒有專門的大夫?
府長向我行禮,又抬袖邀我先進,答道:「原先有的,只是今日那大夫告假沒來,所以從街上請了濟世堂的大夫過來幫忙。」
那大夫瘦小精幹,見我來後道:「小人正在為幾位官家治傷,還請國師大人迴避,以免煞氣衝撞。」
這人真是有意思,明明是大夫,說的話反倒像是巫師。我往內探一眼,見甄富貴和阿甲幾個人平躺在床上,上身赤裸,纏着繃帶。我從不避諱鬼神,所謂鬼神,與我們同一世界,又處不同時空,八竿子打不着一處,何況我家裏還住着一頭仙狐,更對什麼煞氣不煞氣沒有避諱。
我欲上前看看甄富貴他們現在如何,若是無礙我也放心,可那大夫竟然抬手攔我:「國師大人,這種地方實在不好讓您進。血刺啦胡的。」
府長也在一旁附和道:「國師大人,我帶您去別處轉轉?」
我皺起眉頭,大概是尊卑有別,他們忌諱這些,便遠遠兒隔着喊道:「富貴!你還好嗎?」
裏面的人並未回我。我欲進去探看,那大夫竟然直接橫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