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三十年秋,隴右沙州馳道,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眾多旅客們都堵在了行途中的館驛中。
自開元伊始,大唐對外的商貿活動便日益繁榮。而西域地區諸邦國本就擁有着悠久的經商傳統,對此自然是熱情迎合。
時至今日,隴右聯通西域的這條商路更成了大唐對外的主要商貿通道之一,更被直接冠以金道的稱號。特別隨着大唐對西域的控制越趨穩定,行走在這條金道上的唐人商隊也逐漸超過了西域的胡商。
商貿興盛起來之後,沿途行經的區域自也出現不同程度的繁榮。沙州作為這條商路上重要的補給地區之一,便也湧現出眾多的公私倉邸館鋪,圍繞這些往來東西的商隊提供各種服務。
大雪來得迅猛,讓行商旅人們叫苦不迭,不得不就近投訴那些客驛館堂。這些館堂客棧則因風雪得利,諸處人滿為患,忙碌的接待着來投的旅客。
館堂外北風呼嘯、大雪漫天飛舞,堂內則人聲鼎沸、爐火熱騰,不時還有旅人挑簾行入,一邊拍打掃落着衣袍上的落雪,一邊咒罵這見鬼的天氣。
群眾圍爐而坐,就爐溫酒,爐火上則高架牛羊翻轉烤炙,如若沒有生計行程的催逼,這場景畫面倒是熱鬧溫馨。
投宿客棧的不唯為了生計奔波的商旅,還有許多只是單純遊歷各方、增廣見聞的遊俠士子。
唐人性格本就不乏壯闊豪勇,隨着帝國疆土越來越雄闊,遊學之風也蔚然興起,不乏壯志兒郎矢志要踏遍大唐帝國的山川領域,而地域廣袤的西域自然是計劃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此刻在這已經頗為擁擠的客棧大堂內,便不乏腰懸佩劍的遊俠士子們不斷的遊走在諸席群眾之間,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便是:「足下是否河中府來?」
他們問題中所說的河中府,並不是內陸兩京之間的河東地區,而是距離中土長安足有萬數里之遙的西域昭武諸國。
開元十三年,西域強國大食東進,攻滅了康國等西域昭武諸國。諸國兵微將寡,無從抵禦大食東侵,諸亡國權貴們唯東逃託庇於安西大都護府,並屢屢上書懇請朝廷能夠出兵幫助他們趕走侵略者、恢復諸國統治。
只不過那時大唐撲滅後突厥餘孽未久,仍在致力於恢復漠北到西域的秩序、重建統治,因此朝廷並未直接下令大軍出動干涉遠西局面,只是勒令安西本部人馬護送諸邦酋首歸國。
時任安西大都護的郭元振便遣監察御史張孝嵩率三千健兒自安西本鎮龜茲出發,奔行數千里,一直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才將此諸國王族送歸。過程中自是少不了碰撞戰鬥,這東西兩大帝國也算初步了解到對手的實力如何。
在這將近兩年的交戰過程中,適逢大食國內王權更迭、內亂滋生,其東部統帥被新任國君誅殺。因此這一輪的交鋒以大唐佔據優勢而暫告段落,大食國的軍隊悉數退出昭武諸國,雙方暫以烏滸河為界。
這樣的局面從開元十五年一直維持到了開元十九年,時逢突騎施首領娑葛新喪,時任安西大都護王晙以突騎施未先奏都護府便擁立娑葛之子為首領故、奏請朝廷延緩一應封贈,並典軍出巡突騎施領地。
其時突騎施新主甫立、正自憂恐,懷疑安西此舉正為剪滅其部而來,於是便西逃碎葉川、入寇石國怛邏斯城而走。
大食國便抓住西域動盪的這一時機,再次跨越烏滸河,連寇安國、康國、拔汗那等諸國,甚至一度兵臨四鎮之一的疏勒城。
朝廷因此緊急應變,再度以熟悉邊務並已歸朝拜相的郭元振為安西大都護、河中道大總管,將兵十萬自關內馳援。
郭元振入鎮之後,先以分化剿撫等諸手段平息突騎施的騷亂,繼而整合鎮兵、逐步收復失土,並最終在烏滸河畔擊潰入寇大食軍隊,殺俘大食國人馬巨萬。
烏滸河大捷之後,有鑑於大食國的屢屢入寇、咄咄逼人,而西域諸國皆疲弱難當、賊來即沒、力難自保,四鎮又兵遠難救,於是便在安西大都護府下加置河中都督府,廢拔汗那國為寧遠州、康國為定西州,兩萬勝軍常駐、因糧於彼,以衛河中。
西域地當東西大陸交匯之處,其諸國游徙之外便以商貿為立身之本,本身的土地物產談不上豐饒。因此原本安西的駐軍給養除了諸胡進貢、就地解決一部分之外,主要還是要依靠隴右的長途輸送。
河中府加置兩萬邊軍常駐,原本是更增加了西域的防務負擔。但烏滸河流域卻不乏水草豐美、耕地綿延,立國於此的康國等政權因此優越的自然環境得以成為昭武諸國最強大的國度。
河中府開設後,朝廷於此大置邊屯,軍資給養不只能夠滿足自身,甚至還能給四鎮一定的回哺。
而在烏滸河西南,便是呼羅珊地區,本就是原波斯帝國統治核心地區之一,如今則作為大食國東部領疆的中心,其地理位置甚至可以比擬黃河河套地區。
大食國本是政教一體的政權,當其統治轉為貴族世襲的王朝時,國內本就存在着極大的紛爭與隱患。
呼羅珊地區作為大食國對外擴張得來的重要領地,已經存在有反對當世倭馬亞王族的什葉派教民、波斯遺民、突厥鐵勒游徙至此的部落等各種不穩定因素。
當大唐河中府駐軍將西域攻防戰線推進到烏滸河一線後,呼羅珊地區就變得更加熱鬧起來,讓大食國統治維穩的成本陡增。
但對大唐而言,西線的戰略開拓前景則就別開生面,往年疆域多有擴張,但基本都是寒荒不毛之地,凡所攻防征戰仍然立足於保證中國本土的安全,如河中地區如此肥沃富饒的目標實在是罕見。
因此在河中府設立之後,大唐對外擴張的空間豁然開朗,而原本的西域地區除了配合漠北的邊略經營之外,已經不再是邊防西極,取而代之的便是對河中地區的征服與徹底歸化!
這種上升到國家戰略層面的更迭調整,尋常小民自然無從分講清楚,而眼下旅人群眾們之所以對河中府這麼感興趣,則在於今春河中府刀兵再興、與大食國論戰於呼羅珊地。
今年這一場戰事的根源還要追溯到去年,開元二十八年,在西康群眾屢屢上表懇求之下,當今聖人終於准許受封藏王的皇四子離國就封,前往西康建制。
藏王入國後的第二年,便在西康城召集吐蕃諸氏族土王豪酋盟會、以宣達朝廷制命。
彼時吐蕃王統已經分裂為二,分別是割治山南的大蕃王和留守吉曲河谷邏娑城的小蕃王。藏王強勢入國、背後又有大唐作為強硬後盾,氣勢洶洶的召集盟會自然讓這大小蕃王驚恐有加。
這其中尤以邏娑城的小蕃王反應最為激烈,擔心會在盟會上被藏王斬殺,又因所在吉曲河谷地近西康,非但拒絕參加盟會,甚至出逃到泥婆羅。
適逢大食東進遭阻,非但沒能踏足西域,反而還被唐軍反制到烏滸河以西。
為了抵消來自唐軍的壓力,大食便遣使往見泥婆羅的小蕃王,願意割許其國已經滲透並侵佔的北天竺部分區域為蕃王領地,條件是小蕃王需從象雄出兵,配合大食軍隊繞開烏滸河防線,入寇吐火羅、大小勃律等地區,從而側向反制河中府唐軍,事成之後所掠諸地盡歸小蕃王,大食則只求河中。
且不說大食是否會遵守約定、這一計劃又是否可行,在自覺人身安全都遭到威脅的情況下,小蕃王竟真的被大食國使者說服,要連同大食一起對抗大唐的步步威逼。
大唐對此自然絕不姑息縱容,先是在吐蕃本土由藏王與大蕃王聯合發表聲明,以小蕃王棄國遠民、勾結外敵、魚肉賓屬之罪,廢黜小蕃王王位,兩處興兵討伐。
接着便是大唐國中,以太子李徹遙領安西大都護、節制西方軍務,信安王李禕為安西副都護、河中府都督、安息道大總管,波斯歸義王李普尚為安息道副總管,將兵五萬、進據鐵關,跨河出擊呼羅珊大城木鹿城,要將大食國勢力一舉逐出呼羅珊地區。
征命初春下達,五月信安王抵達河中府,西域此邊又是風起雲湧。如今已經到了八月中秋,關外業已飄雪,算算時間,河中府這一場大戰應該也已決出結果。
因此隴邊道途上這些旅人們,對於河中府方向的訊息也都密切關注,當道訪問,希望能夠儘早聽到唐軍壯勝的消息以及更多的戰況詳情。
只不過,沙州雖然也屬於隴關以西的地區,但距離河中府仍有七千多里的漫長路程,民間的旅人自無官路驛道可供馳行趕路,即便是戰後有河中府來客,也很難在這一時刻便抵達沙州,民間有關河中府這一場戰爭的訊息自然也就無從探知。
那些遊俠士子們在堂中繞行詢問一圈、仍是無果,心情不免有些失落。
正在這時候,又有一人挑簾行入,望着堂內眾人不無興奮道:「左行數里外別處館堂中,有人是從河中府來,正在宣講王師壯破大食的事跡……」
「此話當真?」
聽到這話,堂內圍坐的群眾們無不驚起急問,對於這一場戰事感興趣的,不唯那些遊歷諸方的遊俠士子,商旅行人們同樣的倍感關切。
那人通知一聲後便抽身而走,不再作詳細講述,而此客堂中的群眾們便已按捺不住,紛紛披起禦寒的裘衣便忙不迭追趕出去。
「客人們,酒熱肉熟……」
眼見前一刻還擁擠熱鬧的客堂很快便人去樓空,客棧主人自是欲哭無淚,連忙叫喊着試圖留客但卻收效甚微,索性吩咐仆員道:「先掩滅幾處爐火,撈錢不急一刻,老子也要去聽王師壯勝消息!」
說完這話後,他便也裹緊了衣袍,加入到八卦的人群中去。
此時在沙州官驛不遠處一座規模頗大的客棧中,早已經聚滿了各方湧來的旅人,遠比別處宏大數倍的館堂里此際也是人滿為患。一些擠入不進的行人索性扒着門窗,昂首踮腳拼命往裏探頭張望,渾然不覺外間的風雪嚴寒。
客堂中央位置處有一座木架高台,原本是用來胡姬登台旋舞愉客的場所,眼下台上卻沒有什麼歌舞伶人,只有一個年近而立的年輕人傲立台上,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儘管木台周圍已經被群眾們圍堵得水泄不通,也並不怯場。
「河中方五月,我唐家健兒畢集康居,旌旗如林密,勝甲十萬餘,信安王一聲令下、趁運揮節,鼓號如雷,天兵爭渡,雄關闊河俱不成阻,殺氣沖宵盈野,豈謂此方士氣獨勝?唯因天命眷我唐家!皇王持符、自得天助,雄甲出國、人莫能敵!」
眼望着周遭群眾盼訊饑渴,年輕人言及河中軍事也是慷慨激昂:「鐵關上,臥雪飲冰、飼馬磨刀,拂曉破霜賊來矣,鼓角齊鳴聲如雷,我健兒面不改色、從容整裝,彈鋏控弦出關去,其勢如虹、其陣如龍,寶劍鋒芒懾人膽,破甲殺敵如破竹……」
木台上年輕人半說半唱,木台周圍的群眾們也聽得如痴如醉,更有性情豪爽者捧瓮奉上,大笑道:「真是快意、快意!郎君請勝飲慰渴,再詳述盛況!」
那年輕人也是灑脫豪邁,對此奉送來者不拒,接瓮豪飲一通,襟口未濕、一瓮美酒已盡入喉,他昂首徐徐吐出一股酒氣,提手虛壓催促人聲,繼而便大笑道:「日未入中,業已破敵三陣,賊軍陳屍逾萬數,余寇膽破四方逃,觀我本陣,尚有數萬未及出,刀刃新磨欲飲血,軍勢至此能頓否?」
「不能!不能!」
群眾們聽到這問話,紛紛擊掌呼喊,年輕人聽到這熱烈的呼喊聲,不由得引吭長嘯,復又指向眾人大聲道:「興致未已,豈能停頓!於是萬馬奔騰、萬眾齊出,兵氣掠平野,乘龍亦挾風,黃昏日雖沒,再會木鹿城!欲知後文,且續一瓮!」
年輕人話音剛落,周遭圍觀群眾們紛紛捧酒奉上,年輕人形態更顯恣意,鯨吸豪飲一番,直將腰際佩劍抽出,於台上揮劍如舞:「白也不才,憾未以身沖陣、益我王土,且以《從軍樂》賀我唐威遠宣西海!五月河中雪,無花只有寒……」
正當群眾蜂擁入此方客棧時,不遠處的官驛正有一隊行人抵達,行裝上積雪厚掩,就連隨身攜帶的器杖旗幟都看不出原本的形狀色彩。
行人中一名為首者翻身下馬,立在官驛門前,一邊抖落皮裘大氅上的積雪,一邊揭下遮擋風雪的風帽,露出一張略顯消瘦、美須垂直、雖有老態但仍精神矍鑠的臉龐。
此時官驛中的官吏們早已經在門前冒着風雪列隊迎接,驛丞忙不迭迎上前去接過老人手中諸物,並躬身叉手道:「卑職等前得傳訊,驛中早已備置諸事,敬請張相公登堂、驅寒用餐!」
老人正是當朝宰相張嘉貞,年初以安息道行軍長史隨軍遠赴河中府,如今則歸朝報捷、行經沙州。
張嘉貞正待舉步行入館驛,卻見左近一座客棧聚眾諸多、周遭仍有大量人眾向此趕來,不免便有些好奇,站在門前遙指彼處詢問道:「那裏何以聚眾諸多?」
驛丞聞言後連忙笑語解釋道:「此間風雪陡襲,旅人多困於途,正逢客堂有河中來客知曉彼方軍情,所以群眾相聚來問,都想聽一聽河中破敵的壯闊事跡!」
「河中來客?」
張嘉貞聽到這話後便微微皺眉,河中府已經設立十年之久,與中土頻有人事商貿往來,道途逢見河中來客並不稀奇。但若說這河中來客居然已經知道了此番與大食國交戰的結果,這就不由得令張嘉貞倍感驚奇了。
他自己就是從河中前線返回,一路上晝夜兼程、換馬馳驛,如今才堪堪抵達沙州。民間商旅自無這樣的便利,卻能先他一步將戰勝的消息傳遞迴沙州,這實在有些怪異。
於是張嘉貞便也不急於入館休息,招手喚來幾名隨從親兵便移步走向客棧,要看一看這客館中人是何底細。
在隨行武士們的拱衛下,張嘉貞很輕鬆便擠進了客堂中,正逢木台上年輕人講到鐵關大戰,聽到年輕人那半說半唱的慷慨說辭,他便忍不住笑起來:「鐵關地在康國北境,雖然聚兵於此,但卻並非大戰前線,若讓大食軍陳兵關前,那實在是前線將帥無能!這台上小子雖是豪言激烈,但也只是欺詐無知……」
他這裏搖頭自語不打緊,卻引來旁側一些觀眾們不滿的眼神:「老丈看來氣度不俗,卻怎麼這般小覷我開邊健兒的豪勇!開元以來,幾處頑賊能當我皇命征討?鐵關大勝必也不出常情之外……」
張嘉貞聽到這呵斥聲,一時間不免也是有些啞然,但見對方只是對王師威武維護心切而非意氣斗怨,也只是捻須一笑、不再多說。
木台上年輕人繼續常說,雖然讓館堂內眾人聽得如痴如醉,但在張嘉貞這個真從前線返回的人聽來,卻只覺得荒謬而不切實。待見年輕人趁勢邀酒,更是忍不住微微搖頭嘆息,心內略生不滿。
此番河中府入攻木鹿城的戰事,張嘉貞自是親身經歷,那戰鬥場景至今思來都感心旌搖曳、不能平靜。
倒不是因為這場戰爭打得慘烈艱難、又或勝得如何輝煌,而是因為此戰完全有別於之前各種戰爭。
此戰唐軍參戰五萬精眾、另有將近十萬的諸胡邦部僕從,但人馬雄壯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唐軍投用了一種戰場殺敵的威猛利器,足足三十門的玄元火炮!
張嘉貞為相多年,自知朝廷一直在秘密研發攻戰利器,但也只是知其事而不知其實。此役是大唐第一次在戰場上投用玄元火炮,不獨將全無防備的大食軍殺得人仰馬翻,就連唐軍將士們也都大受震驚,不敢相信人間竟還有如此威猛重器!
參戰五萬唐軍,除了西域河中本有駐軍之外,還有兩萬精兵從關內出發,這兩萬軍眾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運送並保護三十門玄元火炮。
當火炮投放在戰場中時,大食軍所組織的幾場野戰阻敵全都被唐軍摧枯拉朽的擊潰,而唐軍也籍此早早便完成了對木鹿城的包圍。
作為大食國在呼羅珊地區常年重點經營的大鎮,木鹿城自是城高池闊、易守難攻,幾十萬人馬聚集城中,諸類物資更是儲備豐厚。
常情以論,大唐遠途來攻,勢難輕取雄城,此戰怕要僵持許久、最終會有極大的幾率會是唐軍糧盡撤兵。而事實卻是在火炮轟鳴之下,城中軍眾們睹此人力難企的威能,已是驚懼膽寒、全無戰意,唯知祈求他們真主安拉垂憐庇護,最終未支旬日、堅城業已告破!
城破之後,唐軍單單俘獲的大食國軍伍便達近二十萬眾,再加上此間諸胡族部眾以及諸類海量堆儲的物資,可以說是一戰豪取大食國東境幾十年積儲的人事精華!
民間時流自然不知朝廷軍機核心,仍以常識故態猜度此戰內情,自然就難免偏離事實。
待知此間只是一個輕妄狂徒妖言惑眾、取媚群眾而乞取酒食後,張嘉貞便沒了再繼續聽下去的興致,正待抽身離開並吩咐隨員稍後拿問那台上的狂徒,但在聽到年輕人舞劍踏歌從軍樂時,臉色卻變了一變。
「橫行負勇氣,一戰淨妖氛……如此壯懷慨歌,豈人間俗料才器能作?擁此美才,何處不能沽酒,卻當道榨取客旅行囊,真是大才投暗!」
聽到年輕人歌辭壯闊豪邁,卻並非往日傳世唱誦的時流舊作,想見所言自擬應是不虛,但也因此讓張嘉貞更生惜才痛惡之念,望着台上年輕人矯健美觀的身影,眼神中既有愛惜、又有惋惜。
他本待踱步的兩腳頓住,召來近旁隨員叮囑道:「待這輕狂小子下台,便將他拘引我處。若是詩辭盜用,我決不輕饒這文賊浪客!若所歌自擬,更不能由此美才荒廢,一定要拗入正途!」
他這裏話音方落,木台上年輕人已經收勢立定、佩劍歸鞘,向着周遭眾人環施一揖,繼而便說道:「歌罷舞畢,須作實情周告。某雖西域歸返,但只行抵碎葉川,其實未入河中,亦不知王師勝戰詳情……」
群眾們聽到這番話,不免噓聲四起,更有失落兼不忿受欺者忍不住便將手邊器物向台上砸去。而那年輕人剛剛收起的佩劍再次揮出,竟將那些來勢凌亂的拋砸器物一一挑落、無一及身。
這矯健的身姿、精妙的劍技讓人嘆為觀止,一時間客堂中憤懣的呵斥質問聲悉數轉為驚嘆、大呼過癮。
年輕人神態已有微醺,小露精妙劍技後便再次立定身形,不無歉意的垂首說道:「風雪擁途、人不能行,困頓逆旅,難免意氣消磨。某作此戲說亦非歹意,料我唐家徵士驍勇無敵、必也捷報不遠、凱旋不遠,藉此預信激勵群情並預賀大勝!前所厚愛贈酒,領受有愧,此夜凡所受我干擾、入此賀勝者,皆可直向鋪家索取酒食,凡所消費,自有蜀人李十二傾囊贈給!」
前見年輕人精妙劍技已經讓人心生敬仰,此時再聽對方豪言請客,一時間客堂內群眾們心中遭受欺騙的憤懣頓時蕩然無存,不乏人擊掌高呼:「郎君高義!」
人群中的張嘉貞看到這裏後,對年輕人的感官又生變化,他自然不會留下來蹭吃蹭喝,於是便又吩咐隨員道:「還是留此盯緊這小子,不准他狂言之後逃遁躲債!」
作此吩咐後,他嘴角噙着幾絲不無惡趣的笑容,又深深看了一眼正自行下木台的年輕人,然後便在其他幾員的引護下離開了客棧、返回館驛休息用餐。
堂內群眾們歡呼雀躍、拍手跺腳的催促店家趕緊上酒上肉,但人的悲喜並不相通,那年輕人李十二下台之後,旋即便被同行家人們拉到了一邊,不無憂苦的嘆息道:「郎君怎麼能……這館堂內外,聚眾怕不止千人,任由他們恣意花銷,多少財貨能支定!」
那年輕人李十二聞言後則渾不在意的擺手道:「此行碎葉,獲利已經頗多,取之於途、用之於途!族中大人早已經有言,此行得利歸我使用……」
「郎主言是如此,但分財是為了讓郎君立戶成家,可不是……」
家人還待勸說,那李十二卻已經悠哉游哉的轉入走入人群里,同人把臂飲酒、不拘貴賤,將家人的勸說完全拋在了腦後。
酒過三巡,群眾們剛才被這李十二激起的賀邊豪情漸漸消退,轉而便議論起各自行程生計。
那李十二家境是蜀中豪商,但他本身卻並不喜歡這些瑣細世務,聽人絮叨講起便覺厭煩,索性便抽身離開。但在行至客堂一角時,卻見一名衣衫陳舊的旅人正伏案低哭。
「某今聚客歡宴,堂內群眾皆喜笑無憂,獨足下掩面哭泣,是譏我待客簡慢?」
李十二見狀自有幾分不悅,入席坐定下來後敲案望着對方皺眉問道。
那人聞言後忙不迭抬起頭來,擦掉皸裂臉頰上的淚痕,這才垂首低聲道:「有擾郎君興致,實在抱歉!眼見群眾舉杯歡飲,越感自身悲哀不幸,身無桑植之能、應舉即黜,家人恐我不能自立,舉資送我西來行商。囊中五萬緡,漸行漸少,唯損無益,困在沙州進退不得。前得鄉人傳遞家書,告老父業已辭世,唯憾我不能歸鄉再見……不才不孝、實在枉生為人!非得郎君款待,此夜便要自投冰窟……」
那李十二聽到這人自述悲慘,當即便皺起眉來,拍案喝道:「父母恩養經年,在鄉不耕、在學不才、在商不富,的確是一事無成的敗類!但若在生不壽,那才是真正的無一可取!這一身骨血的承受,難道只是為了讓你窮極困極時自殘自傷?恩親在世已經失養,若再客死逆旅、任由先塋生荒,這才是真正的大罪!」
說話間,他便從囊中捻出一張千緡飛錢推給對方:「相見有緣,贈你歸鄉行資,速速歸鄉拜告先人,勿再遊蕩異鄉、苦覓死處!」
那人聽到這話,更加的淚如滂沱,直從席中翻身作拜並悲聲道:「得郎君贈言勸勵,已經讓我死意頓消!活命之恩,銘感五內,豈敢再受厚贈?此夜得饗飽腹,明早便起身歸鄉,某洛州大平鄉下愚林九名遠志,來年郎君若行經鄉境,請一定入戶相見,讓我敬奉鄉席報答此恩!」
「綿州昌隆青蓮鄉李十二白,林九歸鄉安定後若游志再生,也可入鄉訪我!」
李白見這人不再頹喪求死,便也笑着拍拍他的手背自報門戶,並着人再取酒肉來,同這旅人林九暢飲起來。
因為急要歸朝報功,張嘉貞自然不能行途久留,在館驛中休息了幾個時辰,儘管風雪仍未停頓下來,黎明時便起床用餐並着員打點行裝。
館中積雪頗厚,張嘉貞用餐之後行至廊前看了一眼館外不遠處那座已經安靜下來的客棧,又想起昨夜那個讓他印象深刻的年輕人,召來留守兩人詢問道:「昨夜那狂徒請客,可是支錢妥當?」
兩人入前答道:「仍然欠錢百二十緡。」
聽到這回答後,張嘉貞便冷哼一聲,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便又聽隨員繼續說道:「他行囊倒是豐厚,之所以欠缺酒資,是因為贈錢給所遇一客……」
說話間隨員便詳細講述那個李白勸人自強,擔心那客歸鄉後會因囊中空空而受鄉人譏諷、不能安在鄉中,臨別之際竟將五萬緡的巨財暗暗塞入那人行囊,以至於自己無錢會賬。
張嘉貞聽到這裏,眸中異彩連連,但口中卻嘆道:「如此輕貨浪使,可知不是一個經業長持之人,雖有薄才可觀,久必落魄人間!」
言中不乏否定之意,但那年輕人身影卻在他腦海中越來越深刻,終於在臨行之前又作吩咐道:「取五百緡入鋪消賬,余資贈之。他若有回報之心,告他長安來見!」
做出這吩咐後,張嘉貞便又扶鞍上馬,率眾自往前路行去。
此時的客棧中,昨夜蜂擁而來的旅客們已經多半散去,李白並其家僕幾員則被客棧主人指使僕役們圍堵在一處獨院裏。
「郎君疏財豪邁,小人等也都欽佩不已。但昨夜酒食消耗極多,許多並非鋪中自儲,要向別家高價拆借,所以……」
那客棧主人倒也並不失禮,只是不無憂愁的入前說道。
李白這會兒自有幾分尷尬,低頭避開家人們略帶怨望的眼神,但聽到客棧主人的述說後還是微笑道:「我自己興聚人勢,自然沒有讓鋪主為難的道理。欠錢一定奉還,只是要略費波折,請讓我先遣仆員訪告在境親友……」
客棧主人聞言後並不阻止,只是嘆息道:「郎君你尚義輕財的確可欽,但情義鋪張絕不是這樣的作法。道途偶遇的淺交薄識,興盡則散,也不值得……」
「值或不值,在我一心。錢是人間有形、俯拾皆是的俗物,今能用來數買一夜的曠達暢快、與眾盡歡,又有什麼可惜?」
那客棧主人聽到這全無自省懊悔的回答,不免又是咋舌嘆息,並不無慶幸眼前這敗家子兒幸虧不是自家親眷,不需要為其長作憂擾。同時他又忍不住想笑問一句,既然錢財俯拾皆是,怎麼現在無錢會賬,莫非喝大了彎不下腰?
但這謔問還未及出口,客棧外兩騎行入,直接揮錢消賬,讓這客棧主人平庸的價值觀大受挑戰。
李白見有人來解困,卻並非自己認識的人,心中自然也是好奇,正待入前詢問,那兩人卻將余錢遞了上來,只說道:「我家主人雅賞郎君昨夜令辭,知逢此困,遣命解圍。郎君若有意報答,可赴長安勝業坊尋張相公宅。」
「張相公?可是、可是曾赴河中典軍的鸞台張相公?」
李白隨手接過那贈錢隨手拋給仆員,又一把拉住對方衣袖疾聲發問道:「張相公東歸行此,是否歸朝報捷?」
那兩軍士自然不會隨便泄露軍情使命,但在李白一番急切追問下還是笑語回答道:「馳驛露布隨行在後,郎君當道不久可聞!」
兩人說完這話後便匆匆告辭,自赴前路與同伴匯合。
李白在聽到這話後,頓時也手舞足蹈的大笑起來:「果然、果然河中壯捷!逢此樂事豈可無酒?鋪主再取酒來!」
剛剛收下的贈錢,轉手又被拋給客棧主人,幸在家人眼疾手快的奪回數緡,而李白卻全不理會這些雜事,已經踏歌高唱着行往前方廳堂。
李白又在此間盤桓幾日,終於河中馳驛報捷的軍士們抵達沙州。且不說沙州民眾並道途客旅們聞此壯勝的歡欣鼓舞,李白也終於離開沙州繼續上路,囊中盤纏卻已經不是張嘉貞所贈送的那些,而是當道售賣車馬後換來的一些錢財。
出行時在蜀中載貨滿滿,抵達碎葉後更是獲利豐厚,但因在沙州停留幾日,一行人已經窘迫得近似逃荒。幾名家人並騎瘦驢深一腳淺一腳的在雪地中辛苦跋涉,各自臉上不乏憂苦。
李白的座駕也換成了一匹瘦驢,自然不如策馬馳行的舒適恣意,但他仍搖頭晃腦的自得其樂。好在前路不遠的蘭州金城還有他家宗族親徒經商鋪業,到達彼境便可得接濟,不至於一路落魄歸鄉。
但在行近金城的時候,李白卻又將家人們招至近前說道:「此行錢資浪使甚巨,就此歸鄉一定難免觸怒親長……」
隨行家人們聽到這話不免都熱淚盈眶,這一路行來大家全都吃不好睡不好還在其次,擔心回去遭受責罰才真的讓人心慌,你這敗家子兒總算知道自己錯了?
「前路金城我就不去了,若被叔父見我,一定會擒捉遣返,屆時不知何時才能見諒出遊!」
聽到李白這話,家人們不免又是欲哭無淚,忙不迭追問道:「郎君若不歸家,又能奔去何處?」
「去長安!」
李白抬手一指東向的隴右大道,一臉的壯闊激昂,並揮鞭策馭,胯下那瘦驢便扭扭晃晃的小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