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明媚的長安城裏,市井間同樣也因為北征大勝的消息而熱鬧歡欣。
拋開那份因國勢壯盛而由內心發出的自豪感之外,還有一個比較現實的因素,那就是隨着北征勝利的消息傳回之後,行市間牛馬市價屢創新低。
特別是隨着第一批的戰利品自河朔運返關中,各類牲畜行情更加走低。許多牛馬甚至直接放散於市中,任人揀取拖走。
畢竟只要留在廄中一日,便要費工費料的飼養。而時下正值春日,官府對於牲畜的宰殺也有相關的禁令管制。核算下來,甚至還不如直接送人划算。
同樣時價行情走低的,還有各類胡人僕役。雖然說以人擬畜不合倫理,但現實的確有大量的胡人傭工和奴僕存在於市井間,此番北征大勝必會有大量的漠北胡眾湧入關中,自然就會擠壓原本那些底層下胡的生存空間。
當然也並非所有的時料物價都在走低,關中子弟多有從軍出征,值此將要凱旋榮歸之際,這些軍屬人家便紛紛湧入市中,購買許多平日不捨得消費的奢物,以慶賀兒郎壯行。
過往數年,關中商貿氛圍濃厚,區域之間的交流日趨加強,遠在漠北的一場戰事結束不久,已經給關中本土帶來了方方面面的影響。
在這樣熱鬧的氛圍中,同王歸京也並沒有引起太多時流的關注。唯留守府諸員在迎接同王一行時,得知太皇太后將要壽終辭世,拋開內心各種感想不說,也都連忙籌措人物與同王一起發往咸陽乾陵,務求哀榮盛大。
太平公主與同王一起歸京,但卻沒有同赴乾陵,留在長安城內,召集一批管理官造器物的官吏們,打制各類陪葬的秘器。
此類器物,有司雖然常有備存,但太平公主在審閱一番後,全都不甚滿意,諸多挑剔一番,索性專式趕造。與其說是精益求精,更多的還是出於一種不願直面至親辭世、要以別事操心躲避的自我麻痹。
因北征大軍尚需留鎮漠北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內仍要持續的向漠北輸送軍用物資,聖人最快也要到初夏水運恢復、四方物資運轉更加流暢時才能返回長安。所以便也敕告長安留守諸員,在不違觸大防的前提下,相關人事儘量滿足太平公主的訴求。
若是往年得此便宜行事的人事權柄,太平公主想必歡欣不已,可現在她卻沒有什麼喜樂的心情,每天大量的時間都泡在各處官造工坊中,甚至就連墓道磚石紋飾、壁畫漆料都要一一過問,自己覺得滿意了,才會囑令實施。
這樣的專注繁忙,的確能夠大大抵消心中的悲傷。只是偶爾閒下來的時候,仍然不免暗中垂淚。回首過往,母女間雖然也有爭執失和、無從消解的怨恨,可是真正到了生死別離之際,卻仍讓人感覺情難面對。
官造工坊的匠人們技藝高超,儘管太平公主各種吹毛求疵的挑剔,但也都能及時達到她所需要的標準。但如此勤工勤力卻更讓太平公主感到不滿,只覺得秘器打制完成之後,便到了母親真正要長埋陵土內的時刻。
這種糾結的心情無從訴於外人,太平公主索性責令匠人們延緩工期,自己也躲回了坊邸中,庭前每有人事聲訊的傳達,想聽卻又不敢聽。
這一日午後,門仆入告臨淄王妃前來拜訪,太平公主本不欲接見,但在想了想之後還是着令將人引入內堂。
「知大長公主殿下歸京,妾日前數次欲來拜望,只是不逢……」
入堂之後,臨淄王妃便欠身作拜,拋開一層親戚關係,她也是仰仗太平公主的關照才得配臨淄王,因此對太平公主一直禮敬有加。
太平公主有些沒精神的略作點頭,指了指側席說道:「坐罷,此度歸京本也不願招待賓客,雜情鬱結,讓人煩惱。」
臨淄王妃落座之後,便又讓仆員奉上幾方錦盒,旋即低聲道:「情知宗家人事逢變,妾不敢貿然窺問,但想見大長公主起居難得順氣。此中幾劑蕃邊傳入的秘藥,功能調神安眠,盼能有補殿下。」
「有心了。」
臨淄王妃的體貼恭謹,讓太平公主心情略有舒緩,想了想之後,她喚員入內取來幾卷佛經遞給王妃並叮囑道:「太皇太后是你家門恩長,歸邸之後持卷長誦,憑此篤禮情深,盼能為親長驅彌些許傷痛。」
王妃聞言後連忙恭聲應是,欠身雙手捧過。只是接下來氣氛就變得有些沉默,太平公主是不想說話,而臨淄王妃則有幾分欲言又止。
太平公主自不關心王妃神情的微變,席中坐了一會兒便又開口道:「若無別的事情,王妃且歸,明早還要前往西內。」
王妃聽到這話後,先是下意識起身,片刻後神情則就顯得有些尷尬侷促,只是不肯移步。僵立數息之後,她才移步跪拜在公主席前,垂首澀聲說道:「當此時節,本不該雜事滋擾。但於今宗家之內,除了大長公主殿下,妾委實不知該要請託何人……自去年至今,大王竟日懷抱憂悵、飲酒澆愁,形容毀脫、頹廢不振……」
不待王妃把話說完,太平公主神情便有些不耐煩,擺手斥道:「如今我什麼雜情都不想過問勞神!既非他耶娘至親,他也已經是當門立戶的壯丁,若本身不具消解憂苦的志力,誰又能長作幫扶?衣食無憂、妻兒周全,無病無傷、壯年有力,若這般還不能安樂生活,那也只苦味自作咂摸,誰都開解不了!」
聽到太平公主這麼說,王妃臉色更加的尷尬,她本不是慣作巧言令色之人,自知所請擾人頗深,半是羞慚半是悲傷的只是長跪不起,淚水長流、很快便浸濕了一大片的地毯。
眼見這女子此態,太平公主也有幾分犯難,總不能真的喝令家奴將人叉出,只是忿忿道:「我就不該允你入堂相見!往年閒極生事,反倒惹來一樁人情惡債!他遣使你來,又要做什麼懇求?」
「不是大王、不是……只是妾自作主張,實在不忍見大王頹廢度日。妾只庭中愚婦,於情於事不知該要如何助補夫主……懇請、懇請大長公主教我,不求家事顯赫,但能讓大王情有事托,不要再閒困長愁……」
王妃悲悲切切的泣聲說道,連連向太平公主叩首央求。
「收起你那悲聲罷!我自己尚且悲情頑固,實在厭聽此類號喪!」
太平公主仍是沒有好氣,略作沉吟後才又忿聲道:「我也不是勢力中人,此前無力、今是無心帶挈哪個。歸告你家郎主,他若真有心悔過,不是沒有用功之處。太皇太后壽滯彌留,宗家凡所有情者無不悲切,聖人亦不能免。我可傳言稍開門禁,讓他邀見在野文學才士,集弄雕蟲訴話情傷,若得情切佳作遣散神傷,來日聖人歸京覽誦,或得同情諒解、網開一面。除此之外,我這裏也再無便利借他!」
「多謝大長公主殿下、多謝殿下……」
王妃聞言後又連連告謝,見太平公主神情更加的不耐煩,便也不敢再留此更作打擾。
眼望這娘子行出,太平公主又嘆息一聲,轉頭往東面望去,口中喃喃說道:「阿母、阿母,你福氣不小!人間萬戶親長,無你這般蠻橫傷人,血脈瓜葛之內,誰不受你傷害?大事有你佳孫維護,但我仍盼望凡所受你傷害的親屬都能哭送一程,無論他們真情還是假意……我餘生仍有暇年可以銜恨追怨,但你卻已經沒了時間……」
太皇太后行將辭世,太平公主不只是情義上的悲痛難捨,更有一份人間再無可恃的悲涼與警醒。雖然聖人幾次表態會一直情中留納,但她自知除了父母之外,人間再無什麼人會對她一味的寵愛包容。
如今她所面對的,不只是與至親長別,更是與過往那一份有恃無恐的從容告別。未來的她,雖不至於要活得提心弔膽、謹小慎微,但言行舉止方面也必須要有分寸自守。
至於臨淄王這個侄子,她是真的不想再更作過問。如果說此前還有什麼自以為是的想法與做法,可是隨着依仗不復、內心裏的警覺暗生,她也意識到這個三郎難作她任意指使的事物,還是要拉開距離的好。
之所以答應臨淄王妃的懇求,除了受不了這王妃的哭訴之外,也是想籍此做一番割捨。
她或許沒有什麼大計謀略,但此前的日常相處中也能看得出臨淄王對其祖母暗存的恨意。
這小子難耐身遭禁錮的落魄寂寞,自己便給他一個在人情上稍作表現的機會,來換取母親喪事前後人情上的表面融洽。至於其人之後的際遇演變,那是聖人需要考慮的事情,她並不想再作干涉,也根本就無從干涉。
只希望這小子能夠體會這一番苦心,聖人雖然威重難近,但今家國態勢俱欣欣向榮,她們這些宗家近員或是無望霸享勢位,但只要能安分自守,一生的富貴安詳自是份內應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