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128 江頭未是風波惡(求首訂!)

    當劉幽求步入中堂,李潼看到對方神情略顯倦怠,且有着很明顯的黑眼圈,心中不免一樂。

    人的際遇如何都是對比出來,相對於自己很清楚自己危機所在,劉幽求這種懵懵懂懂又充滿危機感的狀態很明顯更加折磨人。

    搞陰謀的人,就需要有見微知著的本領與足夠的憂患意識。劉幽求這個模樣,可見已經有所感受且頗受煎熬,這已經算是通過了第一層的考驗。

    如果連這種危機感都沒有,李潼也就不必再與之繼續交談下去了,該吃就吃、該喝就喝,黃泉路上做個糊塗鬼,陪你家大王走上這最後一程。

    待到劉幽求入座,李潼隨口問起一些近來整理樂書的情況,劉幽求情緒明顯不在於此,只是木然作答。

    但在閒扯幾句後,他終究還是沒能忍住,開口發問道:「斗膽請問大王,坊外重集金吾衛眾,晝夜都有喧譁,言是巡警但卻已經驚擾入心,使人不安……這、這非是常態,該是有因?」

    「這件事,府里倒也詢問,只得幾句推諉、虛飾之辭,仍是躁鬧不該,的確讓人厭煩。」

    李潼講到這裏,抬眼凝望着劉幽求,微笑問道:「出閣未久,諸事少歷,我也想請問劉長史,此前都邑之內可有此態?慣常都是什麼緣故?」

    劉幽求雙眉微蹙,目露沉思,口中呢喃似在斟酌說辭,過了好一會兒才徐徐開口:「時局詭譎難免,人事不乏紛爭,居安思危,思則有備……卑職野居多年,不敢稱洞察人事,但坊野俗諺,寧缺鹽與谷,不願入官府。講的是這些下僚胥吏日常卑任污濁,繁勞少功,粗鄙貪貨,最是可憎、」

    「大王門第清貴,自然無患這些俗人之困。但薰蕕(you)不同器而藏,厭其濁而惡其質,小人失於教,久近必不遜。那些金吾衛街徒,無論奉於何令,都不該整日週遊貴人邸側,聲言的騷擾尚是其次,但若行跡失于謹慎,難免官非入門。屆時,大王辯則失于格調,不辯則失於清白……」

    聽到劉幽求這一番話,李潼心中便生出讚許,這是他所沒有考慮到的一個視角。

    他關注更多還在於丘神勣這種層次的惡意與威脅,對於那些普通金吾衛街徒添堵的能力便不免有些忽略,人言可畏、積毀銷骨,來自大人物的指摘構陷誠然可慮,但小人物的閒聲碎語積攢多了同樣也很致命。

    人心最是複雜,很難常情度之。這些普通的金吾衛卒眾,自然不會了解南衙大將與宗親少王的糾紛,未必會有明確惡意針對坊中少王。

    但他們日常被排列在此,晝夜顛倒的繁忙巡弋,難免會有怨氣滋生,怨氣積攢多了便要發泄,坊中三王府邸便是最好的發泄對象。

    畢竟在他們看來,他們晝夜操勞卻俸料微薄,少王無所事事卻富貴安享,彼此之間際遇差別懸殊,難免心懷不忿,惡意自然而生。

    劉幽求見大王目露沉思,便又繼續說道:「軍府警宿陳設,或是有其原因,但也不該完全失去了情勢差異的審斷。金吾衛丘大將軍若只是循常、循例,卻沒有這種基於人情的關照從宜,卑職竊以為,其人似是不配大王薦用的稱許……」

    聽到劉幽求終於懷疑起自己與丘神勣的真實關係,李潼心裏不免暗樂。

    有的時候,人的層次不到,是很難跨階層的了解資訊。這種情況哪怕在後世資訊發達的年代尚且難免,在如今這個世道表現的便更加明顯。很多在某一個階層里常識性的資訊,在另一個階層中則就是人不能知的秘密。

    甚至在同一階層群體中,一些關鍵訊息的刻意隱瞞,都能給人造成一種思維漏洞,做出大悖於事實情況的判斷。

    比如在五月望日朝會,除了韋待價西征與薛懷義統兵征戰這兩個最重要的事情之外,還有幾樁人事調整。其中一件是地官尚書楊執柔擔任薛懷義行軍長史,司賓少卿武思文接替擔任地官尚書。

    這已經是省部高官的人事變化,但前有宰相替補,後有大的軍事行動,這一件人事調動被相當一部分人給忽略掉了。


    李潼倒是注意到了這一件事,武思文原名李思文,但其實真正應該叫徐思文。之所以這麼複雜,在於其人身份複雜,武思文是徐茂公李勣的兒子,徐敬業與徐敬真的叔叔。

    眼下這段時期,武則天在外大動干戈、在內則隱忍不發,但李潼相信時局中不乏聰明人,能夠看出他奶奶有動作在醞釀的絕不止他一個人。

    但這些聰明人即便有所預料,絕對會有超過九成會被這一樁人事任命所誤導,不會想到武則天會將徐敬業叛亂舊事重提,從而發動清洗!

    李賢之死在當年就是一樁敏感事件,丘神勣雖然因此被貶,但正如眼下武思文被提拔為地官尚書一樣,有幾人能夠看出這人事調動背後邏輯?即便是有人詳知內情,又怎麼敢浪言於外?

    劉幽求在說出那番話後,也在小心窺望着少王神情。他是在那天之後,心裏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對勁。

    一則是自知少王連日常王府出入賓客都小心篩取,謹小慎微,怎麼突然置喙干涉這種敏感的軍國大事?而且最後受命者薛懷義與少王關係親厚,日常頻有往來,少王就算要舉薦,也該舉薦薛懷義啊。

    二是事後不久他就被限制了行動,飲食起居都在王邸之內,言則是讓他整理樂籍,但若僅僅只是為此,很明顯那胡人同僚史思貞要比他更加合適。

    接下來金吾衛又幾乎兵圍履信坊,再聯繫之前疑惑,劉幽求自然意識到當中水深,覺得少王與丘神勣之間似有非常聯繫。再念及此前少王所言「不是常情」,劉幽求的心情便越發忐忑驚疑。

    「諸君供事府中,自有才力奉用,非是阿諛幸徒。才士事我,我也深感榮幸,不敢狎慢。即便此前迫於無奈而以隱事相擾,仍盼能與長史堂堂相對,不敢曲求相謀暗室。」

    對於劉幽求言思種種,李潼也頗感滿意,便決定稍作吐露:「世事詭譎,人情乖戾,我也沒想到丘神勣這狗賊猖獗至斯,凶態毫不收斂。此前貿然引長史涉於事中,若還秘情相隱,或會連累長史失察於自謀。今日諸事坦然相告,盼能稍補此前冒失。」

    劉幽求聽到這話,心弦也更加繃緊,口中則強笑道:「卑職幸入府中,惟求能憑薄才不棄,入事肱骨。大王職祿養我,若只勤於自謀,卻無盡勞府主,又有什麼面目再作忠義自誇!」

    「先考舊年失恩,放逐巴中,這一樁舊事,長史應該有聞?」

    李潼望着劉幽求,神情略露悲傷,見劉幽求點頭便又繼續說道:「先人故事,幽深諱言,唯一事可人前傾吐,人子大恨,先人不以善終!贈我此恨者,正是丘神勣!」

    劉幽求聽到這裏,臉色頓時劇變,連忙翻身離席,深跪在地,顫聲道:「卑職大罪,竟情逼大王深言舊痛……」

    「痛在肺腑,豈在唇舌。此前所以不言,一在隱諱故事,二在恥於追思,與惡賊共戴一天卻乏於作為,又有什麼面目作念念不忘姿態!此前捉得良機,情不能忍,借力於長史,事仍未濟,不敢明言。但若隱而不告,又恐長史陷於懵懂,幾經權衡,還是不免要以家私舊諱相擾。」

    李潼也避席而起,行下堂去攙扶劉幽求:「殺父之仇,不成即死。我並不想牽連無辜,可惜微力難負重任……」

    劉幽求以頭觸地,並不起身,語調也顫抖起來:「卑職不過洛中飄零草芥,非得大王賞識,飲食尚且不知所託!既入府中,榮辱一體,大王敢以心事訴我,卑職敢不銜恩勇報?既受絲縷之恩,不敢稱於無辜,巢於府邸之內,傾覆之際,安有完卵?成仁取義,追從大王!」

    語調雖然顫抖,但這一番話卻是說的擲地有聲。可見劉幽求這幾日思忖,心內其實已經做出許多權衡。

    李潼雖然將他引入事中,給丘神勣布下死局,但也並不是沒給劉幽求留下絲毫退路。最簡單的一點,只要劉幽求能夠忍住不說舉薦丘神勣之事,做什麼落井下石的舉動,頂多也只會與其他府佐一樣,遭受牽連難免,但也罪不至死。

    正如劉幽求所言,既受絲縷之恩,不敢稱於無辜,錢都拿了,板子落下哪能不挨揍。但若存心披露少王**以求免罪,那就必死無疑了。

    「情勢逼害,雖然未至絕望,但也憂愁難免。彷徨之際,謝此『榮辱一體』!」

    李潼強拉起劉幽求,並親手將他扶回席中,再望向其人,神態已經大為不同:「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世事紛繁,實難盡避,無懼前程多荊棘,卻憾山巔少知己。道逢歧路,不論離合,若能險途同出,自然榮華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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