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093 被甲登殿

    丘神勣行入班次,只向武家兄弟稍作見禮,對於其他人則視若無睹,轉又立在前班後列。

    彼此雖然不作一聲,但李潼卻能感受到丘神勣那陰冷視線始終凝望他的背後。班內諸眾俱是章服在身,但卻混入了丘神勣這樣一個甲冑森寒的禁衛大將,氣氛頓時也變得微妙起來。

    「今日有神都士民參禮瞻仰神宮,需有金吾衛諸將士導行入大內,丘某因此才要參禮。」

    薛懷義對李潼小聲解釋幾句,並又拍拍他後背以示安慰道:「那悍徒所恃,無非舊功幾種。王無需慮他怨望,且不說神皇恩賞喜愛,你與我並在一處,人情庇護,他就不敢於此禮日害你分毫!」

    薛懷義說起這一番話那是底氣十足,去年年尾丘神勣半路攔截向他示威,他自有舊怨在懷,但也多有心虛。可如今他卻官居左威衛大將軍,只覺得拼起權勢、人勢,都可不必再畏懼丘神勣。

    「薛師親我,我又何懼之有!」

    李潼又向薛懷義道謝,且不說這和尚身份、心思如何,卻是他來到這個世界難得願意與他親近之人,哪怕在強敵當前時刻都還願意與他不避諱的閒談,他心中也的確對薛懷義懷有滿滿的感激。

    丘神勣甲冑至此,令前班氣氛變得微妙。一些熟知舊事的紫袍大員們都不着痕跡與永安王和薛懷義站位拉開些許距離,天官尚書武承嗣若有所思的看了幾眼李潼與丘神勣,轉過頭來,嘴角泛起幾絲譏誚。

    武三思這會兒則活躍起來,一臉和煦笑意行向丘神勣說道:「今日士庶參禮,宿衛職重,大將軍無需依守班次,前班威立,也能震懾宵小。」

    說話間,他就要將丘神勣引往前班前列,目的自然是要拉近這一對血仇的站位距離。

    丘神勣聞言後只是微微搖頭,說道:「多謝武尚書賞訓,今日參禮,還是不可亂出儀仗。」

    武三思碰了一個軟釘子,也並不尷尬,又向丘神勣點頭贊他知禮,然後便踱着輕快步伐返回班中,特意繞行過李潼身前,難得正眼去望並送上一個自以為燦爛的笑容。

    對於武三思這幸災樂禍的小人行跡,李潼也真是感覺無奈,只能迎着武三思的視線又送上一句默念的傻「嗶……」。

    又過大半刻鐘,禮官降階贊唱名號,群臣依次登殿。

    聽到那贊唱名,李潼才知隊伍中居然還有兩名宰相在列。其中一個鸞台侍郎任知古,另一個則是鳳閣侍郎宗秦客。嚴格說起來,宗秦客才是宰相,但任知古還不是,因為宗秦客加授同鳳閣鸞台平章事,而任知古眼下還沒有。

    唐代採取群相制度,嚴格說起來只有中書、門下二高官官才算是真宰相。中書令如今名為鳳閣內史,門下侍中則為鸞台納言,滿員各二,這四人才算是真正的宰相。貞觀末,尚書高官官左右僕射、即就是如今的文昌左、右相加平章事,這才同為宰相。

    後來又有大臣加平章事、知政事、參知機務、參與政事及平章軍國重事等名號,一應視為宰相,可以參事政事堂。

    這其中,尤以武則天時期宰相最多,所以殺起宰相來也真是毫不手軟。玄宗盛唐及以後,雖然多數時候仍是群相制度,但真正能夠行使宰相權力的不過一二人而已。

    這兩人,李潼對宗秦客了解更多,不僅僅因為對方有個侄孫女婿叫李白,還因為宗秦客這個人乃是武周倉頡,則天文字主要便由其人創造並進獻。

    對於任知古,李潼就比較陌生了。但當聽到其人幾個官職中還有直崇文館諸事,李潼心中還是不免一酸。

    國朝六學二館,崇文館為東宮學館,貞觀年間創設時本名崇賢館,高宗上元二年,他的亡父李賢被立為太子,崇賢館避諱改名為崇文館。如今館閣猶在,需要避諱的那個人卻早成故事人物。

    一念及此,已經輪到李潼登殿。

    他舉步邁上殿階,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後列班次中的丘神勣一眼,丘神勣此時也仍在凝望着他,兩人視線一觸即分,然後李潼便意識到自己終究還是心意難平。


    此前的他,面對丘神勣的威脅,思考更多還是保命為主,但這一刻卻有些撥雲見日的明朗,只要你不能弄死我,我就要弄死你!各憑本領,各憑造化吧。

    群臣登殿,再作參拜大禮。同樣的場景,這一次李潼的位置卻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位列前班,參拜之際也在偷眼打量殿上端坐的武則天,雖然仍有旒珠的遮擋,但也大概將他奶奶的相貌收入眼底。

    在參拜過程中,有一個人非常的顯眼,那就是甲冑登殿的丘神勣。殿上的武則天垂首望去,視線一觸即收。或許是錯覺,有那麼一瞬間,李潼感覺到氣氛陡地陰寒起來。但他也只是不動聲色的完成參拜禮節,與眾人一同歸班列席。

    之後又是禮官誦讀長文,流程與昨日大同小異。祝酒樂響起之後,還是發生了一樁小變故。

    一名綠袍官員越眾而出,直趨向前,大禮再拜而後跪奏:「臣請奏左金吾衛大將軍丘神勣章服不具、典會失儀,不宜居班,請退殿待議!」

    此言一出,殿中氣氛為之一凝,眾人俱都下意識望向已經端坐前班席中的丘神勣。丘神勣則緩緩放下手中酒爵,避席而出,跪伏於殿階前。

    薛懷義這會兒還沒有離席準備演出,見狀後不免有幾分幸災樂禍,轉頭對同席的李潼低聲笑語道:「此御史名王求禮,之前參我督造神宮奢靡,最是不通世務,今日丘某亂禮,他也敢直言彈劾,看來倒是憨直許多。」

    李潼嘴角微作上揚算是回應,思緒卻快速流轉開來,同時望向殿上端坐的武則天。

    丘神勣甲冑登殿,所為無非表明一個態度,原因自然是他們兄弟在大酺禮日上大出風頭。

    這一份惡意,李潼就算感受到,也根本沒有能力去做回應和處理。這會兒他倒比較好奇,武則天不可能猜不到丘神勣的心意,不知她又會有怎樣的反應?

    至於那一位被薛懷義評為憨直的殿中侍御史王求禮,李潼對其倒是心生幾分敬重,並默默將這個名字記在了心裏。

    殿中侍御史掌糾察朝儀,以卑參尊、正在職中,丘神勣被參之後,也要做出回應。

    他臉上並沒有什麼憤慨或是羞惱,只是神態平靜的頓首自陳:「今日神都士民參禮,衛中職事勞重,臣督事內外,無暇更易具服即登殿入參,失禮典章,叩請恩佑。」

    其人雖在自辯請罪,但言辭中那種有恃無恐,就連李潼聽得都眉梢暗跳。

    御史王求禮很明顯也不接受這個回答,還待要繼續開口參奏,但殿上的武則天已經微微抬起手來:「諸禮典合,所為無非彰顯朝廷恩犒,澤及內外。既非朝日禮儀,無需窮究微細。丘卿勤勞宿衛,當賜其分寸從宜,否則大酺犒問禮義何存?」

    講到這裏,她又抬手一指中官,說道:「殿中審視分明,將軍恪守職中,為臣如此,人主無憂。仗內具禮,賞此無憂。速備衣裙帶履,導引丘卿入廂易服歸班。」

    神皇作此指示,中官趨行降階,丘神勣也連忙叩拜謝恩,之後便在中官引領下出殿易服。殿中侍御史王求禮卻還有幾分不甘,但也有中官宮婢上前,請他出殿領賞。

    李潼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心內也是大有感觸,旋即便察覺到似有一道視線自上方落在自己身上,垂首抬袖稍作拭汗之狀。

    他心裏並不怎麼擔心丘神勣這一番近似示威的舉動,或許會讓他奶奶對他再生疏遠之想。

    馬屁已經拍出了,定位也已經很明確,武則天昨日剛剛接納了他,如果今天因為丘神勣的一個示威舉動便要再次冷落疏遠,這根本不是武則天的作風。她要這麼顧忌大臣的看法與態度,也不可能作到改朝換代那麼大。

    心裏雖然有這樣一份篤定,但也不必表現得有恃無恐,適當的軟弱能夠更加體現他的無害。

    不過這一處理方式,也的確讓李潼更生危機感,起碼眼下來看,如果他家與丘神勣矛盾繼續白熱化乃至於達到公開的不死不休,他奶奶大幾率是不會力保他家的。

    武則天視線在孫子身上留頓片刻,沒有什麼明顯的感情流露,之後便轉移到了春官尚書武三思的身上,待見武三思仍是事不關己的淺飲細啜,眉頭便微微蹙起,頗有幾分失望。

    昨日少王奏以「唯情活我」,得到武則天極大讚賞。今日丘神勣此態登殿,這是在示威於少王嗎?武三思司掌禮事,即便其餘不論,也不該讓丘神勣如此登殿、更引殿中侍御史參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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