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便是這個樣子,夫郎若要施懲責罰,妾也認領。只是這些財貨既入我門,便絕不會再由之流出!」
隆慶坊家宅中堂里,上官婉兒跪坐席中,左右兩側各置箱籠,箱籠里則堆放着滿滿的絹帛財物,這會兒上官婉兒神態既有怯弱,又不乏理直氣壯道:「妾一介女流維持家計已經辛苦,既恐短了眼前的花銷,又怕將來成人後若無家業傍身,恐會被人看輕,婚配不易……況且、況且這事情對夫郎來說也並不是什麼難題,只要拿出平常三分、一分捷思,就會讓人滿意,輕而易舉。」
剛剛從大內返回坊居的李潼聽到這話後,一時間也是又好氣又好笑。聽到告信後,他着急忙慌的趕回家裏,本以為發生了多嚴重的事情,原來只是坊里豪客登門,要向他約買幾篇新辭。
「事情的確不難,可娘子為什麼不直告?內外防禁固在,家事本難及時得知,因為這樣的小事陡作警訊,讓人驚慌不定。頻頻如此,來日若果真有大事發生,怕要失了最初的警醒!」
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李潼又忍不住的正色說道,責備這娘子沒事跟他玩狼來了的把戲。
上官婉兒聞言後俏臉一肅,爬入近前弓腰鑽進李潼懷中,小聲頻念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三郎教訓得對,妾以後絕不再敢做這樣的事情。只是、只是這一次……」
見這娘子一副深知有錯且任由懲弄的乖巧樣子,李潼心情略有好轉,心裏對坊間籌備佳節的情況也略有好奇,於是便說道:「既然已經歸家,那就瞧瞧這些坊民們做的什麼戲鬧,竟連我家都被預在其內,不能免俗。」
見夫郎不再追究自己誇大報訊的事情,上官婉兒也鬆了一口氣,又連忙講起她自己所了解坊民們戲樂相關。
聽到大家都這麼會玩,李潼不免一樂。雖然眼下大唐仍處於國力休養恢復階段,但也並不意味着人人都要堅韌不拔、埋頭苦幹,任何的娛樂活動都不能擁有。他是非常欣賞並喜歡這種勞逸結合、當樂須樂的豁達民風。
特別當聽到平康坊伶人為了那花魁戲而訪邀時流才士,自己這個小馬甲也因此頗受關注,更有人主動的輸送巨貨入宅以求詩篇,李潼心情不免更加自得,果然人的才器之美真是藏不住,他這小馬甲活動範圍不出大內與坊邸,居然也能深受時流的關注。
不過在自得之餘,他還是冷哼道:「李學士固是才情深有,但國爵恩享,並不是遺才於野的落魄文士,即便才情富餘,也需要奉國奉君,怎麼能捐入風月戲場之內?閭里閒人,戲樂則可,但若想憑厚利與國爭才,也實在是有失分寸!他們敢有這樣的念頭,奉物多少?」
自家夫郎那一點傲嬌的小念頭,上官婉兒自是一眼就看透,聞言後便笑眯眯說道:「當今聖人英主當治,政術宏大仁慈,與民同樂、與民同疾,又怎麼會在意這種俗情小事。至於時流給我家夫郎開具的才格,自然也是優渥的很,夫郎但看這滿堂箱籠,全因夫郎豪才沽來,就連妾都難忍割捨、方寸失據,忍不住要將夫郎詐回,便足見豐盛厚愛了。」
李潼視線在堂上掃了一眼,然後便很快收回。如今的他眼界更高,自不會被區區俗貨執迷,他對錢不感興趣,倒是對別的方面仍存好奇,便又開口問道:「既然時流才士們廣受追捧,自然也會有着才格高低的區分,那時流對我……對李學士,又判在幾等?」
上官婉兒聽到這話後便默然片刻,稍窺自家夫郎神情後才又輕聲道:「夫郎是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李潼聞言後,眉梢頓時一揚,有些不悅的沉聲道:「當然是要聽真話,若只是想聽一些阿諛之辭,世道眾人誰不爭進?又何必細問娘子!」
「夫郎才格,坊間論作第三等……」
上官婉兒剛講了一句,便見李潼神情微微一變,又連忙說道:「三等已經不低了,畢竟這才格評議只是坊間閒人戲為,只是湊熱鬧興,也不是什麼名家臧否,本就有欠公正。我家夫郎雖然才情富麗,但卻限於王事用勤,不能時常博彩人間。甚至就連今科進士榜魁賀八,也僅僅只是列在二等而已……」
「哼,賀八?他也只是趁先行一步,暫美當下罷了。來年能與我相競風光者,仍是另有其人!如今竟能列我前班,組建俗人昧識,這評議也只是貽笑方家!」
對於自己開了掛卻仍只混到三流詩人的評價這一現象,李潼自然有些不爽,連帶着對賀知章這個比他更受歡迎的傢伙都討厭起來,忍不住便忿忿冷哼道:「如此妖評,大失公允,辭中妙境豈一時喧鬧能夠論定?那位列一等的又是什麼人?又憑的什麼能沽譽俗人?」
上官婉兒見夫郎一臉的忿忿不平,已經有幾分忍俊不禁,聽到這話後更忍不住微笑道:「這第一等啊,則就有趣得很,居然只有一人。夫郎既然如此厭聽,妾也不敢再說,索性說一說別的讓人高興的事情吧。」
李潼聞言後,嘴角忍不住翹了一翹,還是板着臉繼續說道:「俗名與我何加?只是聽一聽這些鄉俗民情,以觀教化之功。既然都已經講到這裏,不妨深言究竟,瞧瞧民風是否仍有可采可夸之處。」
上官婉兒聽到這裏,已經笑得嬌軀頻顫並偎入夫郎懷中,抬起粉拳捶打着李潼的胸口道:「三郎何苦如此要強啊,這些許浮名薄譽於你有什麼要緊處?這第一等的風流詩才的確不是外人,只因宸居高遠,讓人不敢近求,所以才有下等拙才爭美之地,你滿意沒有?」
李潼聞言後也樂呵呵的笑起來:「這也跟沽名釣譽的俗情無關,唯因專情於此,才有別致心思。若於此中不能攀高,又有什麼心力去求作開創?頂上風光別樣美好,攀得一峰、極於一境,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愛此名利,所以孜孜不倦啊!」
「偏是三郎,哪怕邪理強說,一樣讓人着迷!」
上官婉兒半偎於夫郎懷中,抬起手臂環繞李潼肩頸,仰起的俏臉上滿是痴迷,嘴角掛笑的呢喃道。
兩人又膩味片刻,李潼才將注意力轉移到擺設在廳堂中的那些財貨上面。雖然說他對錢興趣轉小,但也終究沒有什麼仇,既然已經送到家裏來了,自然也要稍作清點,瞧瞧是不是真的巨貨動人。
而在清點一番後,李潼也忍不住瞪眼感慨道:「區區三流詩才而已,竟能坐享如此豪貨奉給,京中這些豪富者們,也真是手筆驚人啊!」
擺在廳中這些財貨,少有銅錢等俗物,即便絹帛也都是蜀錦、越綢之類的精物。而更多的則還是金銀珠玉以及各種價值不菲的器物與材料,李潼雖不詳知價格幾許,但觀其成色也知必然不低。甚至就連他剛在朝堂上發出去的那些瓜果,都赫然擺在堂中一筐。
他口中作此感慨,除了仍耿耿於懷自己這小馬甲三流評價之外,也是驚訝於長安城中那些豪戶們財力之強,居然炫富炫到了自家門前。
雖然說是為平康坊伶人訪求新辭獻藝,但想也可知平康坊那些伶人們絕難有如此手筆。平康坊雖然是著名的風月地、銷金窟,但就算財貨進項極大,能夠真正落在伶人們手中的也只是少數,絕大多數還是被背後的經營者抽取走了。
現在那些豪賈金主們又在城中揮灑重貨、多方打點,無非是想趁此佳節再推出幾個名妓艷色、風月班頭,以此來牟取重利。
這樣的行為,已經與李潼的本意相牴觸了。他雖然不禁民間戲樂,但也只是想着修養時期勞逸結合,不必過於壓抑嚴肅,但是這樣的投機做法,顯然已經有悖他的初衷。
且不說眼下的大唐遠還沒有達到宇內無敵、可以縱情享樂的時刻,即便是已經國力鼎盛、富強有加,社會資源過多的往風月戲事當中投入,也是一種非常惡劣的現象,會直接影響民風民俗與價值取捨。
所以他心裏便開始思忖該要如何把這股邪風打殺下來,能夠讓世道民風在不影響生民正常娛樂的同時還不會過於放縱、失去控制。
上官婉兒倒不知李潼所想已經逐漸深刻,聽到這話後便將嘴角一撇並說道:「若單只夫郎,自不會有如此重貨入門。還不是因為大長公主亦參事中……」
「怎麼,這件事又與她有關?她可真是忙得很啊!」
李潼聽到這話後頓時又不悅起來,只覺得他這姑姑是真能瞎折騰,哪哪都有她。此前用他小馬甲撩撥是非,自己都還沒來得及收拾她,沒想到又在別處冒出頭來。
上官婉兒見狀自然不敢隱瞞,於是便將太平公主近日一些行為稍作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