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百坊,地理環境各不相同,人氣也都有高有低。但若要評選最熱的幾個場所,隆慶坊絕對位列其中。
隆慶坊的地理位置優越,南面直當春明門大街,北向大明宮、西距太極宮都路程不遠,東轉出城便是灞上原野,西南則是東市、平康坊等繁華之地。
更重要的是,在普遍缺水的長安城中,隆慶坊中坐擁隆慶池。隨着隆慶池與城外龍首渠勾連起來之後,水勢更加消漲有度。擁有着這麼多的便利,隆慶坊也成為整個長安城中首屈一指的宜居坊區。
如此優越的環境,也讓隆慶坊中的宅業引得群眾垂涎。特別朝廷回遷、皇帝登基之後,其舊從寵臣新安縣子田少安、乳母越國夫人鄭氏等等俱辟宅坊中,新朝近貴畢集一坊,也讓許多時流幸徒做夢都想列居其中。
所以近日隆慶坊中也是各家豪奴與掮客雲集,頻頻造訪坊中住戶,商談買賣宅業事宜。這也極大的騷擾到了坊居安寧,以至於左金吾衛不得不專在隆慶坊加設街鋪巡邏、驅趕閒雜人等。
但即便如此,隆慶坊四邊坊門也都聚集着許多人眾,對坊中出入人員頻有騷擾。
當然,騷擾人也是一項講究眼色的事情,真要遇到惹不起的人,他們也是不敢隨便入前騷擾的。這一日午後,一路騎士自城北策馬而來,當中簇擁一駕青蓬馬車,將近坊門時,有一些新至此處蹲守的人便按捺不住,想要入前喊話,卻被旁邊人忙不迭拉住。
「你這蠢奴沒眼色,可不要連累大家!知這家是誰人,就敢上前騷擾?」
聽到旁人喝罵,幾人臉面自覺有些掛不住,忍不住忿忿道:「我家主人也非俗類!管他何種出身,又不是當街鬧凶,只是商談買賣,哪怕當今聖人出街巡行,也不會霸道到不准行人聲張!」
旁邊眾人聽到這話,不免大笑起來,不再出手阻止,反而有一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攛掇他們上前。那幾名豪奴也不是沒有眼色,見眾人如此態度,終究不敢放肆,縮在人群中直到那一路騎士入坊,才小心向周遭詢問道:「這是誰家隨從?」
「那一家主人是殿前司田將軍,張警陛前的人物,你家主人若也有在侍御前的威風,想也能混個出入有見的眼熟!」
旁邊人這才笑語盈盈的說道,而聽到這一答案,那幾名豪奴也都忍不住安抽一口涼氣。殿前司內衛中郎將田少安,作為當今聖人潛邸故仆,如今也是名動朝野的大人物,尋常人自然招惹不起。
竟日圍堵在此,也是無聊,眾人閒來難免討論當朝人事。田氏家人剛剛入坊,自然是一個頗好的談資。便不乏人賣弄見識,講起這位在朝新貴身世種種,本是坊間浪蕩子,卻因幸從潛龍而今雞犬升天、顯貴朝堂,際遇可謂離奇,也實在讓人羨慕不已。
且不說坊外閒人的喟嘆議論,田家隊伍入坊後,策馬行於隊伍正當中的田少安便便湊近篷車並低聲道:「郎君是先入仆邸還是……」
「先去你家罷!」
車內響起一個興致不高的悶哼聲,李潼坐在車內,臉色同樣有些不善,尤其想到最近幾日試探入坊都因為坊外人跡雜亂而不得不退回,心裏不免更加惱怒,又吩咐田少安道:「近日入坊新戶,報給平陽公,着他親來稍作『慰問』!」
李潼自然有惱怒的理由,就因為那些聚集在此的閒雜耳目,眼下都已經到了十一月,他都沒能入坊一遭。哪怕動用了金吾衛,也只是把那些閒人驅趕出坊,四門則仍被堵得死死的,換了誰也高興不起來。
田少安自然聽得出聖人情緒不佳,便也不再多問,當先引路,直往位於隆慶池西南側的自宅而去。待入宅門,喝退自家奴僕們,這才親自將聖人攙扶下車,直入內堂。
待到入堂,李潼情緒才好轉一些,背手在堂內繞了一遭,所見擺設不失簡樸,不免嘖嘖道:「田某如今也是朝中親貴人物,民間能無豪貨奉給?張設如此簡樸,是示我以儉,還是笑我恩薄?」
雖然聖人語氣只是打趣,但田少安卻不敢怠慢,聞言後苦笑一聲然後才說道:「仆生人貧寒,一朝得志,哪能按捺得住。近日進奉者頻有,唯是老父在堂,凡所干謁無不大杖砸出,不准我有分毫納私。阿耶言我所事非常,拱衛宸居、與人間何涉?凡來賄者,看似獻金具玉,實則是將我全家性命沽賣試法!」
「田翁是個明白人啊,但有所求,皆告於我,若連我都不能滿足,世間幾人能填此欲壑?」
李潼聽到這話也是非常滿意,田大生一家與他可謂情義深厚,他心裏也不是不擔心際遇驟變後故人心境有所轉變,聽到田少安這番回答,自然倍感欣慰。
家教這個東西真的很奇妙,田大生出身草野但能家防謹慎,姚元崇一代名臣,反而管不好自家兒子。
入席坐定後,李潼便又抬手說道:「去將裴伷先引來吧。」
田少安聞言後便點點頭,立在廊下對仆員耳語一番,然後便返回侍立。不多久,一身青灰袍服的裴伷先便趨行登堂,及見聖人在堂,忙不迭頓首拜道:「罪民頓首,死罪死罪!微身所系,竟勞聖人魚服來見!」
「既在坊曲,不需多禮,裴卿且入席。」
李潼望着裴伷先稍作擺手,待其惶恐坐定之後才又輕聲道:「着你所事已經有了眉目?」
裴伷先聞言後又身軀繃緊,繼而垂首道:「罪民得遣之後,細訪河洛周邊諸縣,最終於嵩陽縣治南城山間一寺內訪得庶人哲家眷。除前顯跡幾人,前私逃房州諸妻妾兒女俱匿寺中。因未有新令,罪民不敢貿然現身,留員於近監察動向,匆匆歸京稟告……」
此前李潼他三叔、四叔在北邙山同歸於盡,雖然事後參與此亂也有一些散卒被抓捕,但當問到他三叔家眷所在時,則就全都語焉不詳。
當時都畿局勢仍然不失敏感,李潼也沒有讓人大張旗鼓的繼續搜捕,僅僅只是告令州縣張榜訪問,至於私下裏,則就派遣一路跟隨他三叔一家北歸且熟悉一家人員構成的裴伷先秘密探訪。
不過若不動用官府的耳目力量,蒼茫原野中想要準確追蹤出一群人的下落也並不容易。裴伷先也是明察暗訪半年有餘,才終於有了一個眉目。
確定了他三叔家眷蹤跡所在後,李潼又詢問了幾個細節方面的問題,比如這群人人數多少,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跡象等等。
在聽完了裴伷先的稟奏後,李潼則就陷入了沉默。他讓人追查他三叔家眷,主要還是擔心或還有別的潛在未發的隱患。現在聽到裴伷先講述一行人從員寡少,為了避免露出行蹤還不敢與外界聯繫,生活得也是清苦有加,他心裏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對他三叔一家雖然不怎麼感冒,但也談不上要趕盡殺絕。就算有什麼衝突,那也是他跟他三叔之間,乃至於跟堂弟李重潤之間,現在兩人已經俱不在世,剩下孤弱妻女也談不上什麼威脅,犯不上再加以戕害。
略作沉吟後,李潼便又吩咐田少安道:「即日派遣三百員眾前往嵩陽訪問,若廬、若庶人哲妻女願意歸京,迎回京中安置。若是不願,留下一批財貨,捐新佛堂,購置田宅供其安養餘生。來去小心,不必告於外人,無論作何選擇,不得威逼欺侮。」
田少安聞言後便點頭應是,而裴伷先在聽到聖人如此安排後,又不免連連讚美聖人仁德。
「閒話也不多講,裴卿事中確有助益,可惜不能明堂表功。舊事刑格已出,你等同案今冬前往安北。具書一則,你貼身收藏,入境後遞給安北長史解琬,暫且留用北疆。若仍願捐身建勛,用功北疆、風光歸朝。若是不願,兩年後可自行歸鄉,安養鄉中。」
說話間,李潼將一封便箋遞給了裴伷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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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伷先手捧這一份書信,又是不免涕淚橫流,伏地頓首哭拜道:「罪民刑家孽余,但得生存,已經感恩不盡。聖人洪恩網開一面,更給罪民着功之機,罪民一定不負此恩,來年必有凱旋朝拜之期!」
聽到裴伷先這麼說,李潼也是頗感欣慰。他對裴伷先還是不無欣賞的,否則此前在洛陽的時候便不會賜其李姓。雖然說裴伷先的伯父裴炎在他親爹李賢被廢一事上做了一把推手,但這些陳年舊賬也沒有再斤斤計較的必要。若裴伷先真能改頭換面闖出一番前程,也的確不辜負他這一份欣賞。
等到裴伷先離去後,田少安又入前小心翼翼道:「舍下已備薄席,聖人是先用餐,還是……」
李潼聞言後沒好氣白他一眼,若只是為了見一見裴伷先,大不必費此周折,老子好不容易出趟宮,就是為了吃你家兩碗大米飯?問這話就是沒眼力勁!
田少安見聖人神情如此,乾笑一聲,然後才又說道:「行儀車仗俱已備妥,只是委屈郎君要由側門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