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德坊來俊臣家邸發泄一通,雖然未稱盡興,但也不再像初離宮城時那樣鬱悶。除了一些能夠自得其樂的事情,果然人的快樂大半是要建立在別人的不幸上。
待到返回履信坊家邸,自然又是一番忙碌,李潼這裏剛剛安撫完嫡母房氏,家人又來告說是太平公主已經入門。
兄弟三人連忙出迎,遠遠便聽到剛剛下了車的太平公主在抱怨:「這一處王邸也實在太偏遠,往來一程太不容易。你們兄弟都已經不是少幼,還是要在都中近坊另擇宅居,這也便於人情的往來維持啊。」
「姑母與三郎想在一處,我兄弟剛在道德坊收入一處美宅,改修一番,短日後就能在那裏待客了。」
李守禮剛剛助紂為虐,在他未來丈人門人們面前耍了一把威風,這會兒精神正是亢奮,聽到太平公主這麼說,便也不無炫耀的笑語道。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一時間也是樂得花枝招展,指着李潼嘆息道:「來某人私慾迷了心竅,竟然招惹三郎,丟了官階體面不止,如今連宅業都被奪。都邑時流如果聽到這個消息,趕來拜謝者還不雲集!」
李潼聞言後也是不免感慨,搞事情這種活動真的是要看天賦。他帶着兩個兄長去道德坊大鬧一通,這兩人只道他苦悶之下要尋人發泄,李光順是不忍阻止,李守禮則是瞎湊熱鬧。但太平公主剛剛聽完,立刻便挑明了他的另一層意思。
來俊臣這個傢伙也可謂是個寶藏男孩,只是收穫多少還要靠自己榨取。李潼近日雖在禁中,但也沒有跟外界斷了聯繫,當然也聽說司刑少卿杜景儉近日遭遇。
杜景儉不敢收的人,他敢呀,如此痛懲一番,讓人感激來拜,順便收取幾個才力聽用。以後不再是大王,好歹也得有點人勢底氣。如果只是單純的發泄怨氣,也沒必要搞得人盡皆知。
三人將太平公主迎入堂中,落座之後,太平公主又指着李潼感嘆道:「三郎雖然年淺,但真有從心所欲不逾規的熟才!來俊臣驕橫日久,畿內厭之者不乏,但真有勇氣強折鋒芒者卻無。剛剛歸都,便做成這種人情張望的大事,入事之後,一定會讓人更作期待!」
她是從禁中趕過來,當然也知道了母親後續的安排,因此對李潼的前途倒沒有多大擔心,心裏反而頗為期待。雖然沒了顯爵,但宗籍仍在,而且還能更加方便的深入時局之內。
母親的安排已經讓她眼前一亮,如果這是少王本身就在爭取的局面,那麼對這小子評價無疑還要更抬高几分。
聽到太平公主語調充滿樂觀,李潼不免嘆息一聲,你也只是看人遭殃不牙疼啊,沒了王爵,誰疼誰知道啊!
「言雖如此,但人情終究冷暖有變。譬如日前歸都盛態,日後怕將不復。」
太平公主聽到這話,臉上也流露忿態,並恨恨道:「俗人計短,無需為此煩憂。我家兒郎英壯可待,本就不是尋常人家能配。如今雜塵飛退,倒是能夠更加方便的辨識真情。」
聽到太平公主也這麼說,李潼心有瞭然,看來大家果然也是更加喜歡英俊的大王而不喜歡殘缺的美。不過說實話,此前那種浮躁的熱情只會給他困擾,他本身也並不怎麼喜歡。
其實李潼也不喜歡眼下就把人情事務搞得太複雜,搞什麼聯姻,幫不上忙不說,或許還會召來一窩豬隊友。他宅中既有娘子,明面、暗面也都有人情事務可發展,已經不再是剛剛出閣那會兒孤立無援,跟啥人產生關係都稀罕得不得了。
不過這方面,他也難自主,就算他奶奶塞給他一個武家女子,為了復興大唐,他興許也得忍下來。至於以後,當你家女婿跟滅你滿門沒啥關係。
當然這種可能幾乎不存在,太平公主嫁給武攸暨,只是特殊時期的特殊安排,眼下他奶奶也根本沒有李武合流的需求,即便是有,李潼也不是一個好人選。
政治人物有了立場就有了矛盾,天無二日,皇帝跟儲君天然就不對付,武承嗣想當太子,那他在武則天眼裏,除了血緣關係更遠和人勢上比較弱之外,跟皇嗣李旦還真沒啥區別。
李潼現在好歹也算是他奶奶的心腹,就算是要在武家內部搞離間、搞對抗,太平公主比他更適合。如果他奶奶要插手安排他的婚姻問題,李潼覺得最大可能會是山東或者江南舊族人家。
這兩個地區的人才,也是武周朝局重要組成部分。像是如今政事堂宰相班子,單單出身山東世族就有三人之多。武則天如果要加強與這些人的溝通與籠絡,武家那群貨少有拿得出手,老三老四都是舊朝廢帝,李潼他們兄弟三個倒是比較適合。
不過李潼對此也並不期待,關隴勛貴們眼下廢是廢,但如果交情和時機到了,還敢跟着搞革命搏個從龍之功,興復祖業。
至於山東舊族們,純粹就是老滑頭,坐享其成的湊熱鬧可以,披荊斬棘的做先鋒,想都不要想。所謂千年的世家,大凡腰骨硬朗一點,能傳下來?
眼下想這些還有點遠,聽到太平公主又問起他近日要忙什麼,李潼便回答道:「趁此短閒,主要還是人情走訪,順便拜望一下南省幾位相公。舊署大卿本於家門有恩,如今又受我所累,是該要登門致歉。」
他要出任三省要職,不同於李光順那種雜使,是需要政事堂公推審議的,否則便是斜封。玩斜封的那都是能力不強、搞不定政事堂卻又想法賊多的機靈鬼,諸如李顯他老婆韋後。武則天把南省宰相們都收拾成抖m了,當然不屑這麼玩。
但他奶奶威風是他奶奶的,李潼以後要在別人手底下做事,基本的禮數還是要有。
太平公主聞言後便點點頭:「南省要職,不同舊年所歷,三郎才器是有,但人情上也的確需要周全。久別京邑,難免生疏。近日我也為你引見幾員南省顯在和後進才士,幫你儘快入事。」
李潼自然拱手道謝,心中卻默念:能不生疏嗎,光李嶠那裏,你都給人送倆小老婆了。
當然,他跟他姑姑眼下沒必要分得太清楚,特別今年除服以來,前前後後他也多得他姑姑關照。起碼眼下來說,太平公主是真心幫他這個侄子,這也讓李潼頗為感動。
等到太平公主離開,李潼便吩咐家人準備名帖並禮貨,在家休息一天,恰逢朝士休沐,便開始正式走訪時流。第一站,便是司禮卿歐陽通的家。
歐陽通對於少王的來訪也頗為重視,派遣子弟於坊門外遠迎,自己則站在家邸門前等候。
對於歐陽通如此禮節,李潼頗感受寵若驚,眼下他還沒有被正式剝奪王爵,但歐陽通也是他名義上的上官。即便不論這些,這位老先生也幫助他家良多。
像是早年李潼兄弟們之所以能往內文學館讀書,便出於這位老先生的進言,也才讓李潼得以抓住機會,從而才有了後續一系列的變化。更不要說歐陽通更是負責將他亡父李賢靈柩運回關中,這更是大恩了。
所以李潼入坊之後也是一路趨行,行至歐陽通家邸門前便執後輩之禮長揖相見:「晚輩多承歐公德長贈惠,言行事跡未有所報,反而頻累歐公,豈敢再當長者如此惠禮!」
他自己臉厚心黑,來到這個世界少有坦誠待人,真要說對什麼人心存愧疚,那歐陽通絕對在此列了。這位老先生幫他不少,但卻乏甚善報,舊年進言遠貶幾千里不說,眼下又受他連累,奮鬥大半輩子將要入相,卻被他給攪黃了。
雖然說武周一朝宰相是高危職業,但不做宰相就安全了?身在宰相位上死,起碼還能在宰相世家裏得以列名。
歐陽通對少王倒是和善,不言前事,上前把臂將少王迎入家門,各自落座後又指着少王笑語道:「舊年大王以遊仙詩相示,只道閒才優養,好游事外。但近日所見大王策論幾則,確有幹才卓然,實在讓人驚喜。日後能從宜入事,希望能持謹慎之心,裨益社稷。」
他雖然沒能入相,但資望卻高,政事堂有關討論也有所耳聞,對少王不免更加刮目相看。
「爵將不繼,也是自食惡果。歐公直以字號相稱即可,寶雨小字巽。」
歐陽通略作沉吟,便又笑道:「如此便稱巽郎,巽郎才壯可觀,短厄不必介懷。如此惡果,不是俗人能嘗,可惜老夫氣血枯耗已經難奮,否則也願細品這甘甜滋味!」
話音一轉,他借着便將李潼引到書房,並笑道:「巽郎筆勁早有所見,但卻不足慰渴。今日過府,盼能暢使相贈。」
李潼聞言後也不拘泥,提筆便寫,歐陽通站在案側仔細審視,口中不免嘖嘖有聲,並不時發聲指點。
歐陽通的書道水平不必多說,經其一番指點,李潼也大感受益匪淺。兩人品評書道,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傍晚,李潼這才起身告辭,待到行至前庭,卻發現有兩架馬車停在那裏,車上裝載着重重包裹的物品。
「故人托我敬贈,巽郎不必推辭。」
不待李潼發問,歐陽通便舉手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