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門時,鄭凡這才發現門口不光是南望城的守卒,還有一群黑衣。
大燕尚黑,而且黑色,本就應該是「特務」的專屬配色,和對面乾國「銀甲衛」的騷氣不同,燕國的密諜司一直都很低調。
當然了,至於是否和表面上一樣這般低調,這就不得而知了。
鄭凡還看見了山雞,
山雞儼然是這群人之中的頭目。
車隊正在接受檢查,鄭凡也翻身下馬,這時,山雞主動走了過來,喊道:
「鄭大人。」
對特務部門,哪怕你心裏再不屑,但是面子上的功夫也是要做好的。
鄭凡臉上露出微笑,對其拱了拱手。
前幾日,山雞才特意來翠柳堡,暗示鄭凡歇的時間夠長了。
靖南侯的命令,是銀浪郡邊境的這些軍頭子們必須拿出吃奶的勁兒去襲擾乾國邊境,也必須拿回來點實打實的成效。
只是鄭凡自恃自己關係硬,所以一直縮在翠柳堡練兵,許文祖又幫其抗住了壓力,迫不得已之下,山雞隻能親自來翠柳堡催促。
「鄭大人前天晚上出門了?」
翠柳堡的部隊調動,想瞞過密諜司的小頭目,顯然不大可能,而且鄭凡也沒刻意地去遮掩什麼。
「歇息了太久了,總得出去轉轉,打打牙祭。」鄭凡回應道,「您這是?」
密諜司的番子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城門口,這可不是他們的行事風格。
山雞笑了笑,道:「收個網。」
「哦,恭喜。」
山雞搖搖頭,道:「本就是做個收尾。」
兩邊戰事起了後,雙方之間的間諜廝殺,其實比現如今局面下的戰爭更為慘烈。
雙方互相在拔釘子,互相在滲透,每一步,都浸潤着滲人的鮮血。
「鄭大人來時不曉得留意到沒,那兩個乾國探子,今兒個應該是裝作販小餛飩的商販。」
「嗯?」
鄭凡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這時,一個密諜司騎馬來到這裏,下馬走到山雞身邊耳語了一番。
山雞嘆了口氣,也沒避諱鄭凡,直接道:
「呵,居然在餛飩里下了毒,互相餵了毒藥;
我的人收網時,他們已經死了。」
「…………」鄭凡。
這時,那位密諜司成員的目光落在了鄭凡身上,拱手道:
「這位大人先前也吃過餛飩了。」
山雞有些意外地看向鄭凡,鄭凡搖搖頭,道:「我沒事。」
如果下毒的話,不可能那倆探子已經死了自己卻還活着。
估摸着那倆探子也沒興趣去玩兒什麼無差別投毒的把戲,毒藥,其實也挺貴的。
當然了,也是因為鄭凡今兒個穿的是便服,沒着甲。
「鄭大人,也是福大命大。」
「呵呵,這一年來確實運勢不錯。
「嘔!」
這時,負責查貨的倆守城卒開開箱後吐了起來。
倒不是說這幫守城卒會這般不堪,但實在是箱子裏的情景太過超出正常人的承受極限。
在沒有做心理準備的前提下,忽然一開箱,看見一箱子被碼得整整齊齊的人頭面對着「笑」,這他娘的誰受得了?
很多守城卒開始圍過去,有人是好奇,有人是緊張,然後,
「嘔!」
吐的人更多了。
要是真正的凱旋獻首,壘起個京觀什麼的,他們肯定不會是這樣,就是圍觀的百姓也只會跟着一起歡呼起鬨。
山雞有些好奇了,這時,一個先前也上去審查的密諜司探子回來,看了一眼鄭凡,對山雞道:
「是首級。」
山雞嘴巴微微張開,指着鄭凡帶來的這支車隊,問道:
「鄭大人,這些箱子裏,都裝的是?」
鄭凡點點頭,道:
「全是首級。」
「這麼多!」
山雞驚愕了。
現如今,雖然邊境上雙方廝殺撕咬得很激烈,但都是小股部隊對上小股部隊,因為靖南軍和乾國三鎮兵並沒有出動,所以斬獲都是小規模的。
山雞清楚,若是鄭凡所帶車隊箱子裏的首級沒作假的話,應該是燕乾開戰以來,最大的一次斬獲了,而且是將第二名甩得遠遠的那一種。
至於說殺良冒功這種事兒,或者是去乾國那裏殺老百姓冒充兵卒這種事兒,山雞相信鄭凡不會這麼做。
因為山雞清楚鄭凡如今的背景,眼前這位守備大人,可不是那種草杆守備那麼簡單,多少也算是「簡在帝心」的人物了。
其他人為了博出位或者博個前程,可能會做出那種事兒,但這位守備大人不會,同時,這麼多箱子若是都裝的是首級,自然是開戰以來第一大軍功,自然會驚動很多道目光,想作假,也根本不可能。
山雞後退兩步,對鄭凡拱手彎腰道:
「恭喜鄭大人為我大燕再立新功!」
這一禮,自然是有對這位又立下大軍功的守備前途不可限量的討好,但估計更多的,還是身為一個燕人內心的自發。
南下,不僅僅是每一代燕皇的夙願,同時也是燕國這個民族的夙願。
鄭凡趕忙伸手將山雞攙扶住,
不停道:
「使不得使不得。」
這時,這邊城門的守城校尉也走了過來,他的反應倒是比他手底下的那幫守城卒要自然多了,走到鄭凡身前後,這位校尉也是躬身一拜。
彼之仇寇,我之英雄。
站在燕人,站在燕國軍人的角度上,鄭凡這一番功績,可以說是相當提氣了。
燕國的軍人,很純粹,對比乾國那邊時不時要被文官壓制動不動就要擔心被忌憚被打壓的同行來說,燕國的軍人更有軍人的樣子。
能立功,能殺敵,能大勝仗,大家就信服你,就敬重你。
詩詞歌賦道德文章,擋不住蠻人,燕人更喜歡的,還是靠手裏的刀子說話。
「我這兒還得去總兵府,諸位勞煩行個方便。」
鄭凡不願意在這裏被圍觀,反正這次獻上軍功首級之後,許文祖肯定會幫自己宣傳,朝廷也會幫自己宣傳,自己就沒必要親自上場了。
倒不是鄭凡不喜歡這種被人敬重的感覺,他也沒什麼想要去刻意避諱的東西,而是有些急切地想靠着這些首級去討價還價,給自己再要點人馬。
這次夜襲,成果固然豐厚,狼土兵的首級裝了一車又一車,但自家的損失也不小。
鄭凡又是那種做生意的小買賣人心態,先得把本錢給自己補上再說,至於賺多賺少,那是後話。
有山雞和這位守城校尉的幫忙,車隊很快就進了城門。
在得知鄭凡要去總兵府後,山雞和這位守城校尉就沒跟着一起去了。
車隊,繼續在城裏行進。
鄭凡上了馬,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依舊慵懶的阿銘一眼。
「主上不喜歡這種被崇拜的感覺麼?」
「還行。」
「但主上顯得有些不耐煩。」
「我就是個粗人。」
「粗人可不會想這麼多。」
「得得得,先去要兵要糧再說。」
小六子投資了翠柳堡這麼久,一直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日子固然很愜意,但鄭凡也不介意多多益善。
雖說許文祖仗着自己是南望城總兵,比周邊其他總兵多了個地利條件,已經給鄭凡的翠柳堡開了不少後門了。
但這種事兒,誰又願意知足?
軍械、糧草、戰馬,這些東西,能有多少鄭凡就能吃下去多少,最後實在不行,大不了暴農民兵壯壯聲勢也是不錯。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這邊鄭凡運送首級的車隊才剛入城,
南望城的總兵府籤押房內的火藥味兒,也近乎濃郁得讓人難以呼吸。
肥胖的許文祖坐在首座,在其下方,坐着十餘個身着甲冑的將軍,一個個的,可都是總兵銜。
燕國的總兵,基本上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將軍了。
只不過,因為燕國軍制的獨特性,鎮北軍、靖南軍加上禁軍,都是自成體系,有點類似於後世老蔣的中央軍。
不說是總兵了,這三大軍里任何一級軍官在面對外軍時,都帶着一種鼻孔朝天噴氣的傲氣。
籤押房內的十餘個總兵,除了少數幾個沒來,基本上算是將銀浪郡沿線各大軍頭的頭目們給包圓兒了。
他們每個人手底下都有好多支兵馬,雖說這段時間,一直有門閥刑徒被遷移過來補充到他們麾下隊伍里的,但真的是架不住靖南侯的軍令,迫使他們一次又一次地催使着自己麾下各支兵馬去乾國邊境跟堡寨死磕。
誰要是懈怠,軍令板子可就下來了,外加銀浪郡密諜司的負責人還是靖南侯的屋裏人,那位叫做杜鵑的密諜司大頭目也一點都沒有避諱的意思,直接操控手下密諜司當鞭子,狠狠地鞭撻着他們出門去咬人。
並非只有翠柳堡喜歡玩兒「高築牆緩稱王」的把戲,保存實力和藉機發展,那可是每個腦子正常軍閥的本能。
但沒辦法,朝廷就是要你們去咬人,雖然給你一口飼料吃着,但你出去可是得掉肉的,這一進一出,看似損失並不大,甚至有些因為門閥刑徒的補充,兵力上反而增多了。
但消耗掉的可都是自家的老卒,這種換血,賬面上看似平整,內里其實是血虧。
「許大人,這個月的分配,我等心裏可是不服啊。」
開口的一位總兵相貌堂堂,國字臉,說話時,也帶着一種鏗鏘。
和他一對比,
坐在首座的許胖胖,怎麼看怎麼像是個損公肥私的國之蛀蟲。
許文祖耷拉着眼皮子,緩緩道:
「諸位,別看我這南望城每日進出的貨物極多,呵呵,我也不瞞諸位,我現在是不缺糧食也不缺軍械更不缺戰馬。
我現在缺的是,可以存糧的糧倉,可以堆放器具的庫房,可以養馬的馬廄和馬奴。」
許文祖很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繼續道:
「可以說,我手頭上的東西,真的是多得放不下去了,但諸位,沒辦法啊,這些東西,不能動啊。」
燕國本來就不富,朝廷和皇室,也是不富裕,不富裕,制約了用兵的條件,養兵的成本其實已經很大了,但用兵的成本,比養兵要大得多得多。
開拔的費用,賞銀的費用,糧草的消耗,軍械的補充,戰馬的彌補,大戰一開,這些可都是一筆筆天文數字。
甚至,連打仗時士兵吃的飯食,都比平時要好得多得多。
但在馬踏門閥之後,燕皇現在很富有,朝廷現在很富有。
擱在後世,割個韭菜,還得講究個潤物細無聲;
但這一代的燕皇,是直接拿鏟子開始鏟了。
只不過,在座的大家都清楚,這些物資存儲,自是為之後靖南軍的開動以及鎮北軍的南下做準備的。
「許大人,我們也沒有其他要求,許大人您的難處,我們在座的其實心裏都清楚,換其他人坐您這個位置,也不見得有那個能力把眼前這局面給支撐住。」
雖然接下來按照說話慣例,下面肯定還有一個「但是」。
但這個鋪墊,也確實是無人可以反駁。
大家都是總兵,但許文祖因為是南望城總兵,又兼職着南望城知府的職責,雖是平級,但無形中,卻已然超出大家半頭。
且許文祖這幾個月來,將這些隨便丟出一件都能讓人焦頭爛額的事兒全都處理得井井有條,這個本事,在座的諸位總兵也認。
然而,實在是這些日子割肉割得太痛了,要是不再多要點兒奶,自家可能就得邊緣化了。
燕國軍人的身份地位,得看你手底下有多少兵,且還要看這些兵有多精銳,可不僅僅是看個官銜。
「許大人,我等所求,無非一個公平而已,這些日子,大家都是將腦袋系在腰上一遍遍地帶着麾下兒郎去和乾國人搏命,弟兄們總是要撫恤吧?戰馬的消耗、軍械的損耗,包括新丁的補充,總得讓我等有緩口氣的餘地吧?」
許文祖肥嘟嘟的手把玩着桌案上的鼻煙壺,
他清楚這幫人今日齊聚過來為的是什麼,是的,他許文祖平日裏,吃相,確實稍微過了一點。
但這過了一點,本就是自己應有之意,大家也都能理解。
誰叫自己現在坐首座他們坐下面呢?
誰官高,誰職權大一些,誰就能多吃一些,這是自古不變的道理。
但這次有一支新降的部落內遷之後,貢獻出了族內一千五百名青壯蠻兵被朝廷下旨南調,自己卻直接將他們給扣下了,也沒做分潤拆卸雨露均占的意思。
這些總兵們,自然就坐不住了。
蠻兵善於騎射,
他們固然不如鎮北軍精銳,但說實話,他們的素質,絕對是騎兵一流,比起各家軍頭裏的家丁,絕對不遜絲毫。
再者,前面還有翠柳堡守備鄭凡憑藉四百蠻兵穿行乾國國境,更是破入綿州城斬殺一眾文官而歸。
蠻族騎兵的吸引力,自然就更強了。
戰馬、軍械、糧草,都好搞,也都好弄,實在不行,求爺爺告奶奶,也能求一些過來。
但唯獨這個優秀的兵士,他娘的總不能去求爺爺奶奶現生一個給你吧?
「開門見山吧,本官,事情很多。」
許文祖不打算繼續扯皮了。
大燕的戰爭動員,可以說是空前的,甚至在北封郡,還開始勾搭那些蠻族部落南遷,只要你進來,就給你合法身份。
當然了,這種引狼入室的做法上頭人自然心裏也清楚,所以,你要進來,可以,但你族內的青壯必須得為燕軍效力。
和蠻人打仗打了這麼多年,近百年來,蠻人開始越來越不行了,就跟乾國人這次還調狼土兵北上禦敵一樣,燕人自然也會調蠻人幫自己南下。
蠻族血統的燕國軍官在燕國也不算很少,蠻族僱傭兵也不算罕見,當初鄭凡率五百蠻兵南下翠柳堡時,雖然引得各路關卡的注意,但也不是很震驚,唯一驚訝的一點可能就是鄭凡的這支軍隊,居然清一色的全是蠻兵。
其餘軍隊則只是將蠻兵用作哨騎而已,起個輔助和點綴的作用。
這一千五百蠻兵,許文祖是決意要吃下的。
然後,留給小凡凡。
老子就是要吃相難看,咋滴吧!
他本就是個空降南方的官兒,在銀浪郡沒什麼根基,就一個革命同志鄭凡,怎麼可能不下死力氣捧鄭凡?
同時鄭凡自己會來事,和兩位侯爺的關係都不錯。
當然,最重要的是,鄭凡會打仗!
又是老鄉又是當初的嫡系又會打仗,
他許文祖當然得去捧!
不是每個將領都得親自上陣衝殺的,他許文祖這身材,真要輪到他上陣衝鋒了,估計這大燕也快完了。
能夠坐鎮後方,靠自己手下去拼殺立功,他就算不去搶功,但肯定能分潤下功勞,許胖胖看得很開。
「大人,這一千五的蠻兵,大人要是想全都吃下,我等可心裏不服啊。」
「就是,大人,咱們在座的這麼多人,您可以吃個大頭,但你總得留一些湯水給我們喝一喝。」
「要是咱們隊伍里,能多一部蠻兵,在戰陣之上,可就能靈活從容多了啊。」
諸位總兵你一言我一語的,理由很充分。
主題就一個:你胖是你胖,但你也不能吃獨食!
許文祖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沫子,抿了一口茶,等到下面諸位總兵們的聲音小了下去,他才放下茶杯,
開口道:
「諸位,不是本官拿大,本官,是北人出身,大半輩子其實都是在和蠻人打交道,一來,這蠻人桀驁,不好馴服;二來,五指合力方能起重拳。
這一千五百騎,拆分開來,未免太可惜了一些。」
「那依許大人的意思,可是想要將這支蠻兵交予誰手?」
這時,
之前一直沉默地坐在那裏的一位總兵官開口道:
「許大人所言,也的確思慮深遠,這一千五百騎本就是出於同一部落,若是就此拆了,一來,蠻兵自己本身可能會有怨懟,二來,也的確難以成建制。
依我看,這一千五百騎,當交予一位真正懂得騎戰之術的將領去統領。
世人都曉我大燕三大軍,鎮北軍、靖南軍和禁軍,如今陛下有志南下,我大燕勁旅自然多多益善,若是能由我等推出一支第四強軍,也是我等之榮,亦是大燕之幸。」
許文祖的眼睛眯了眯,這個傢伙先前一直不說話,此時忽然開口肯定自己的話語,許胖胖絕不可能認為是自己的人格魅力折服了對方,使得其要倒向自己。
他許文祖來銀浪郡時間不久,又是北人出身,這些總兵官里,可沒他的「自家人」。
這時,又有兩位總兵官開口道:
「對,陳總兵所言極是,這一千五百騎,自然得交予最合適的人去統領。」
「那誰才是最合適的人?」
「自是戰功最顯著者,我大燕軍旅,最服氣的,就是戰功!」
「對,誰戰功高就給誰。」
「所言極是!」
「我附議!」
許文祖繼續把玩着手中的鼻煙壺,心裏則是罵開了,
尼瑪,
這是挖了個坑專等自己跳呢?
許文祖馬上開口道:
「翠柳堡守備鄭凡,是北人出身,最善和蠻族打交道,其曾親率四百蠻族騎兵攻破過乾人綿州城,斬守官首級留字而回,大漲我大燕威風!
靖南侯贊其曰:軍中神駒!」
「呵,貪功冒進,僥倖得勢罷了,若非靖南侯率軍營救,估計早已經命喪乾國,此人,不可!」
許文祖微微皺眉,
自己都搬出靖南侯做靠山了,也算是點出了鄭凡的背景,雖然靖南侯沒這般稱讚過鄭凡,但也沒人會專門拿這事兒去找靖南侯對峙。
這話就算傳到靖南侯耳朵里,許文祖也相信靖南侯不會去闢謠。
但自己話都說到這裏了,居然還有人敢不服氣?
他們的底氣,又是來自於哪裏?
都是官場老油條,許文祖比他們道行還高一層,因為許文祖的出身,可以說文武都做過,不像這些丘八,一門路子的軍旅出身。
許文祖斷定,對方想要推的那位,背景比鄭凡更深刻!
否則,斷不可能集結這麼多位總兵幫其造勢和幫他搶人!
就在這時,
外面有人通稟道:
「大人,鄧子良鄧參將求見!」
鄧子良?
許文祖釋然了,
鄧家的人!
鄧家,本就是將門,在軍中有着巨大的影響力,鄧家不是門閥,因為往上數幾輩,都是軍中武夫出身,就算是你想和門閥玩兒,人家門閥還嫌棄你沒格調,不帶你玩兒。
但這也不見得不是好事兒,這一波燕皇馬踏門閥,他鄧家毫髮無傷。
最重要的一點是,這一代鄧家家主之女,是四皇子的母妃!
兩兩結合之下,能獲得這麼多總兵的擁護和幫助,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燕皇馬踏門閥之後,確實是清除了大燕身上的頑疾,刮骨療毒的效果很好,南望城這裏積攢的海量物資,就是最好的憑證。
但馬踏門閥的副作用也就是,解除了人思維上的一些枷鎖。
以往,皇子奪位,是由門閥們暗中角力去施加自己的影響,皇帝的聯姻對象,也經常從門閥之中選取,大家都在一張棋盤上下棋。
絕大部分人,別說坐下來一起下棋了,連觀戰的資格都沒有。
現在門閥沒了,這些軍閥頭子們的心思就開始痒痒了。
他們認為,自己也可以有下注的資格了。
聽起來很傻缺,但這種誘惑,不是誰都能擋得住的!
而且,又不是叫你起兵勤王清君側,只是讓你施以援手,幫忙吆喝一下,花花轎子大家抬,大家也都願意給鄧家一個面子結一個善緣。
反正,這一千五百起你許文祖本就打算自己吃獨食,我們就一起做做人情,拿本就不會屬於自己的東西做人情,多舒坦吶!
「叫他進來。」
許文祖開口道。
鄧子良,鄧家年輕一代的領軍人物,十六歲從軍,曾在鎮北軍下面打磨了五年,二十一歲南調入靖南軍,三年後,外放成銀浪郡守備,去年升為參將。
這裏面,固然有家族支持的原因,但他自己,也確實是無比爭氣,而且這資歷,和履歷,嘖嘖……
鄧子良進來了,一身紅甲,不滿三十歲的他,身上自帶一股子英氣,卻又給人一種極為沉穩的感覺。
「末將鄧子良,參見諸位大人!」
「鄧參將快快起來,軍旅之中,不拘禮節。」
「快快起來。」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
許文祖的臉色,快等同豬肝了。
想他許文祖也自認為是一號人物,這次居然給算計了!
直娘賊!
這時,真正的好戲上台了。
好戲,總需要捧哏,戲台上的角兒身邊自然也得有配角去幫忙襯托。
很顯然,在場的願意當配角兒的,不少。
「開戰以來,鄧參將連破乾軍堡寨二十四座,斬首千餘,論軍功,當屬目前我銀浪郡第一!」
「是極,鄧參將曾在鎮北軍服役五年,對蠻人,自然無比熟悉,鄧參將手底下更是有兩位蠻族將領,接手這一千五百餘蠻兵,最為合適!」
「鄧參將治軍嚴謹,有老鄧將軍之遺風,當初在殿上,可是連陛下都夸其為我大燕日後將才種子!」
「是啊,此等年輕人我等不扶持,又去扶持誰呢?」
鄧子良面對這些吹捧造勢,馬上拱手道:
「子良多謝諸位大人長輩抬愛,子良這次來總兵府,是為向許大人報備,昨夜我部再破敵滅虜堡,斬首五十,生擒八十餘,只是此役軍中戰馬折損不少,特來請許大人開條,允我補充些許戰馬回去。」
「嚯,這又是一筆功績!」
「鄧參將真乃我大燕軍神!」
首座上的許文祖都有些要聽不下去了,
直娘賊,
你們這幫丘八就算要捧臭腳,就不能含蓄一點?高檔一點兒?
他娘的,軍神都吹出來了!
吹牛皮,拍馬屁,是這麼玩兒的麼?
許文祖有點悲哀,自己的對手,政治智商明明不高,但人家就是用這種泥腿子的方式,挖了個坑,想要強行埋了自己。
「鄧參將你可知這次朝廷又派來了一千五百餘蠻騎充軍,我等正在商議這支蠻兵將交予誰統領合適。
許大人的意思是,這支蠻兵不得拆開,最好給予一人,也算是為我銀浪郡邊軍爭一爭牌面!」
許文祖深呼吸,深呼吸。
輸了,就是輸了。
許文祖心裏也有些無奈,這次,還是自己太輕敵了。
同時,許文祖心裏不禁有些埋怨鄭凡去什麼京城,去了京城又這麼久才回來,自己明明將霍家人打包整圓兒了的給他,他還拿了左家的人,卻一直縮在堡寨里沒一點動靜。
先前密諜司那邊來了幾次人詢問,自己都幫鄭凡給扛下來了。
但歸根究底,這次之所以沒能爭取下來,還是因為鄭凡自己不爭氣。
破綿州城之功,確實是大,但斬首並不多,固然大漲士氣,但城池終究是沒能佔下來,這就給人一種說閒話的餘地,那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運氣好。
許胖胖很生氣,
但面子上還要繼續應付,
不由地開口道:
「子良啊。」
「許大人!」
鄧子良對許文祖很是恭敬,其雖然不是門閥出身,但鄧家也算是興旺多代了,這種家族傳承的子弟,待人接物方面自然不會出什麼紕漏。
那種眼高於頂動不動就出去調戲姑娘給家族引仇恨的公子哥,大多只出現在話本劇之中。
再者,許文祖從北方被調到南方,一來,就直接坐上南望城總兵的位置,同時兼了知府,掌握着如今海量的軍資運轉。
這種人物,但凡你還想在這裏混口飯吃,就不能真的得罪死了!
利益,當然要,但大家最好不要撕破臉皮。
「子良啊,先前所議之事,你有何看法?」許文祖問道。
鄧子良恭聲道:
「子良位卑言輕,但極為認同許大人先前所說之論,這一千五百蠻兵,打散了分下去未免過於可惜。
至於交予誰統領,子良覺得,我大燕軍人最重軍功,只要軍功可以服眾,上下自然無人會有怨懟不滿之心!」
這是將軍了。
軍功服眾,
但老子是軍功第一!
不給老子,給誰?
面子,大家要維繫,但該我的利益,一點都不能讓!
………
「喲,剛剛進去的是誰啊。」
總兵府門口,鄭凡和門子聊着天。
先前進巷道時,有一隊精甲騎兵極為蠻橫的開路擠了過去,差點讓鄭凡車隊裏的兩輛馬車翻車。
但人家就這麼臭屁轟轟地過去了,連看都不看身後一眼。
這群人,搶先自己一步,也是進了總兵府。
門子和鄭凡都熟悉了,許文祖剛來南望城上任時,鄭凡就來拜訪過,門子清楚這位年輕的守備大人和自家阿郎的關係絕不一般,所以面對鄭凡時,臉上也帶着一抹子親熱勁兒。
「好叫大人知道,剛剛進府的,是鄧參將和他的親兵。」
「鄧參將?」
「可不,鄧參將,鄧子良。」
燕人不喜歡取「字」,文官們興許會玩玩兒這個,武將們要是取字,會被當成「娘炮兒」。
所以在介紹人時,就很簡單了,直接名姓上去,至多再加個籍貫或者官職。
「可是三石鄧家的人?」
「喲,可不是嘛。」
三石鄧家;
鄭凡清楚,這是四皇子的母族。
尼瑪,怪不得這麼囂張,走路都不帶眼睛的。
鄭守備向來是個小肚雞腸的人,最愛記仇。
先前那位鄧參將直接超自己的車搶自己的路驚嚇了自己車隊裏的騾馬,可是被鄭守備記在自己小本本上了。
鄭凡心裏想着,三石鄧家,很了不起嘛?
等以後有機會去靖南侯面前給你上上眼藥,
靖南侯是誰?
在翠柳堡諸位魔王們口中,
靖南侯就是皇子母族專業收割機!
「鄭大人,您來就來唄,您來看我家阿郎,我家阿郎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還帶這麼多禮呢?」
「嗯?」
鄭凡愣了一下,送禮?
這個門子,是許文祖來南望城後才找的。
許文祖南下本就沒帶多少自己人,因為總有種前途未卜的感覺,深海同志剛剛接到調令時還以為是自己「潛伏」的事兒被朝廷知曉了,準備把自己調到南方後解決掉。
然後本就帶的不多的人,在尹城外驛站的刺殺中,又全部交代掉了。
所以在這個門子看來,鄭凡這是來走關係來了。
鄭凡忽然有點想笑,
卻也沒解釋,
反而道:
「都是些老家的土貨,這不是快過年了嘛,送一些過來給大人用用。」
「鄭大人可真是有心了呀,我家阿郎定然心中歡喜。」
這時,肖一波上前,掏出一個銀袋子,遞給了門子。
門子先嚇得不敢收,但在肖一波來回拉扯幾下後,還是收下了。
「這,馬車,進去唄。」
門子居然直接放馬車進來了。
一來,門子覺得鄭凡和自家阿郎關係最好,又是老鄉,又不是外人;二來,這送禮上門,當然是由主人親自轉交最為合適。
要是最後落在了一張禮單上,反而失去了太多的味道。
這些門道,門子心裏可是門兒清。
嘿嘿嘿……
鄭凡也不拒絕,點點頭,當即示意車隊進入總兵府。
別說,
鄭凡還真想看看許胖胖興高采烈地打開箱子想看年貨時的情景。
這輩子,在這個世界,排除掉自己想要讓沙拓闕石順手砸爛馬車的那件事,其實許胖胖對自己是真的不錯。
同志情誼很深刻,也很深沉。
也因此,鄭凡也是真想和許文祖開個玩笑。
帶着這樣子的心思,車隊就這樣進入了總兵府。
「鄭大人,我家阿郎正在和多位總兵們議事,我這就幫您去通稟。」
「這,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那位鄧參將使得,怎麼您鄭大人使不得?」
顯然,脾氣很臭的鄧參將這位門子也是看不慣的。
許文祖入南望城時間不長,進入後就馬上就開始了瘋狂工作,所以總兵府里也沒安排管家,這門子,其實就相當於半個管家了,迎來送往的安排多半都得靠他。
「那就勞煩您老了。」
「客氣了不是,客氣了不是。」
總兵府的籤押房很靠前,其實就在廳堂的左側,因為總兵府後院才是生活的地方,前院都是辦公區。
這邊車隊剛進來,鄭凡也才進來,就聽到了籤押房內傳出的洪亮聲音:
「至於交予誰統領,子良覺得,我大燕軍人最重軍功,只要軍功可以服眾,上下自然無人會有怨懟不滿之心!」
鄭凡愣了一下,伸手拉住了門子的手腕。
鄭守備是誰?
號稱人頭小王子!
搶功,搶人頭,搶先機,那都不叫技能了,那叫本能!
艹,
裏面這是在分潤功勞呢?
這是有什麼好東西要分是吧?
還好老子來得及時!
不行,不能再等下去了,要不然蛋糕都被分沒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外加鄭守備這次來南望城就是為了靠首級換好處的,這會兒,腦袋上就像是裝着兩根雷達一樣,
又如同是瞎子附體,
敏感得緊!
…………
籤押房內,許文祖已然面色鐵青,認輸?他不甘心!但此時,只能認輸了,這原本自己想要獨吞下來的一千五百蠻兵,自然就得交給眼前這位鄧家俊傑。
直娘賊,直娘賊,
真的是最近公務忙成狗了,官場鬥爭的敏銳性下降嚴重啊。
唉,
一個人的精力確實是有限的,一般來說,擅長辦公室政治的人,辦事能力都不那麼強,而會做事的,往往又有些不懂人事。
畢竟那種又會辦事又懂人事的全才,太少,大部分人,只能將精力放在一個方面。
唉,
許文祖嘆了口氣,
開口道:
「那就…………」
「這位大人說的極是,我大燕向來以軍功論長短!大燕銀浪郡翠柳堡守備鄭凡,特來獻功!」
他來了,他來了!
許文祖一聽到外面傳來的這個聲音,興奮地當即站起身。
然後像是個靈巧的胖子一般直接下了首座,向外走去。
許文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般急匆匆地走,但他就是有一種直覺,一種對鄭凡的……蜜汁自信。
品級最高的總兵大人這麼走下來了,其他總兵們先是面面相覷,隨後也馬上起身,得嘞,跟着出去看看吧。
那個鄭凡,還挺有名的。
鄧子良眉頭微皺,但臉上依舊帶着強大的自信,他當然清楚許文祖想獨吞那支蠻兵給誰,但他並不覺得鄭凡的功勳能超過自己。
上次奪城,無非就是乾人自己太爛罷了,外加他鄭凡不等軍令就擅自行事而已。
率軍打仗,運氣,確實很重要,但只能靠運氣打仗的將領,永遠都成不了氣候。
鄭凡這一聲吼,可是把身邊的門子給嚇了一跳。
緊接着,
許胖胖第一個走了出來,
在許文祖後頭,十餘個總兵大人也相繼走出。
最後頭出來的,
是一身紅甲,
在鄭凡眼裏自己絕對不可能這般騷氣穿着的鄧子良鄧參將!
許胖胖的眼裏有期待有緊張有不安,
其身後的諸多總兵大人們,眼裏或好奇或微冷或不屑,
倒是鄧子良,目光平視鄭凡,不喜不悲。
許文祖開口道:
「鄭守備,你有何軍功呈現?」
說着,
許文祖還對鄭凡偷偷眨了眨眼,
天見猶憐,
胖子的眼睛本就小,這眨眼的暗示做出來,可真難為他了。
但鄭凡心下卻已然大定,
這真的是趕上熱乎的了,自己來得還真是及時,還好沒進城時沒過多的沉浸於那些人的恭維和感嘆之中,不然真的得錯過。
當下,
鄭凡拍拍手,
下令道:
「開箱!」
肖一波馬上指揮自己手下開箱,同時,為了營造出真正的視覺效果,肖一波先讓自己手下下鎖,然後咬了咬牙,也顧不得造次不造次了,直接一腳踹向了一口大箱子。
「砰!」
其餘手下也有樣學樣,分別踹向自己身前的箱子,
一時間,
箱子側翻,
裏頭的人頭嗚嗚泱泱地全都滾落了出來,發出連串的沉悶聲響。
嘶……
許文祖身子顫了一下,
其身後的十餘位總兵官也是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就是一直鎮定的鄧子良臉上也露出了不敢置信之色。
籤押房前,
唯有人頭不斷滾落的聲響,
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