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紹唐既沒打算一輩子都躺床上喝那苦口苦肚的湯藥,便只得是讓自己慢慢的「好起來」。崔鶯鶯和小昭一開始還很擔心他的身體,後來見他四處走動也不見倦怠,遂漸漸放下心來。
家中還有些底子,至少給崔紹唐換套茶具不是問題,而每天在院中小憩,叫來老僕聊天,偶爾躲在樹蔭下的吊床上曬曬太陽,好像成了崔紹唐這幾天生活的主旋律。
隔着那白壁青瓦檐的圍牆,崔紹唐也能聽見外間動靜。
但凡城門開後,商販扯起喉嚨的叫賣最是大聲;時不時有急促的馬蹄由遠及近,又漸行漸遠;轎夫「嘿喲嘿喲」的號子、軲轆「嘎吱嘎吱」的嶙峋;站牆根老婦家長里短...... 圍牆保護着崔紹唐,觸摸這個時代。
這一日,崔紹唐又在西牆根的陰影下擺着小桌馬札納涼,皺眉喝着小昭為他特意煎出來的茶水,這種帶着鹹味兒的茶沫水,崔紹唐嘗試了好幾次,總算是能夠閉着眼睛喝一些了。
『算算時間,陸羽那廝還沒有出生啊,這《茶經》不出,豈不是要我天天喝這種油鹽醬醋茶?難,真真是難,還得給小昭多灌輸灌輸,出頭鳥咱不能當,但在家中,總還是要還原茶之本味...... 好像家裏的茶葉也不多了......』
崔紹唐腦子轉得極快,思維總是呈出跳躍性,從一個問題轉移到另外一個問題上,往往只是轉瞬之間。
正當崔紹唐手指輕扣膝蓋,想着此時何處茶葉最為有名時,耳中卻是被灌入崔鶯鶯的尋喚聲。
「阿郎,阿郎......」
「這邊...」
幾天時間裏,崔紹唐的口音已經很重了,不細細分辨已很難聽出不妥。而他從房間到後院逐漸擴展活動範圍的過程,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關於他夢中見了神仙,治癒頑疾的同時有些失魂的消息,也已經被這個宅子上下認可,甚至傳了出去。
「阿郎,林掌柜來了,正在前堂里候着呢。」
「林掌柜?」
崔鶯鶯錯腳站在崔紹唐面前,長裙逶迤體態盈然,鵝蛋臉上鼻翼微微翕動,秋水眶中,兩點朱漆光華凝聚,額前幾簇劉海卻是微微汗濕,雙腮皆有潤紅,胸膛也起起落落。
「阿郎,通四海的林東渠掌柜啊,阿郎是連他都忘了嗎?」
在身邊伺奉的小昭微微一跺腳,少女嬌憨頓時撲面而來,即便是崔紹唐,也有瞬間的失神。
「哦,是林掌柜啊,他怎麼來了?」
臉上擺出恍然的神情,崔紹唐卻是滿腹狐疑。
在老僕口中卻是沒有聽過關於這個林東渠的情況,既然是通四海掌柜,那就跟宅子裏的仆傭沒有交集,難怪老僕從不曾提及過此人。
抄起文士袍角起身,又不慌不忙的將雙手負於身後,邁開八字步,崔紹唐不緊不慢的跟在崔鶯鶯的身後,兩眼落在崔鶯鶯腳上那雙翠綠楊柳繡花鞋上,心中卻在不斷的尋思對策。
對於林東渠這個人,到現在為止就只是知曉個名字,其他情況一概全無,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他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問崔鶯鶯,只剩下見招拆招一途。
穿過石徑繞過假山,再過迴廊入廂房,這崔紹唐家宅,其實已是不小,但崔鶯鶯卻說,本家那邊一個院子也不輸此地。
崔鶯鶯是從本家裏出來的,這一點,崔紹唐已經知道了,他還知道,崔鶯鶯乃是本家「仆傭集中營」里出來的精英,三年前因為崔文華為本家立下大功,才分派而來。
此乃不易,崔文華那次究竟是啥功勞,崔紹唐卻是不得而知,或許崔鶯鶯會有所了解,只是崔紹唐不便開口。只是想着即將要見面的,通四海大掌柜,林東渠。
思慮間兩人到了前堂,崔紹唐還沒跨過門檻,就見側椅上坐的一個虬髯漢子,陡然起身,轉面過來鞠躬。
「東渠,見過少東。」
這虬髯漢子自報身份,倒是不用崔紹唐去分辨,再說前堂就這麼一個外人,即便不開口,崔紹唐倒也是能夠確定。
「東渠啊,最近我生病,倒是辛苦你了,坐,鶯鶯,上茶。」小昭是內堂里的丫鬟,此時是不能到前廳里來的,這廂里就只能交給崔鶯鶯。
快走兩步,崔紹唐上座後就開口寒暄,兩眼卻是不着痕跡的打量着林東渠。
四十歲出頭,闊面大鼻海口,肩寬膀圓腰粗腿長,雖不是那種胳膊上可以跑馬的康巴漢子,但在漢人之中,林東渠這種身材已算是出眾,崔紹唐估摸着要比自己重一半以上。
『這副造型,像山賊多過像掌柜,尤其是那雙鷹眼,藏在眼窩裏像是要吃人啊!』
林東渠身上最讓崔紹唐敏感的,就是那雙老練的眼神。
眼神乃是心聲,常人若是沒有經過專業訓練,其內心世界、精神狀態等等,都會不由自主的透過眼神表達出來。這林東渠有着鷹隼般的眼神,顯然不是個「良民」。
「少東,最近幾日鋪子裏進出貨頻繁,東渠分身乏術未能來少東身邊恭候,還望少東海涵...」
到目前為止林東渠表現的都中規中矩,這點事情他也是再度起身鞠躬以謝,崔紹唐自不會當真,擺手揭過,表示自己身體狀況已有好轉,痊癒在即。
「少東身體康復自是好事,不過東渠今日趕來,卻是因為聽聞三房紹權少爺,昨日裏趕去本家那邊,說是要...」
比常人略小的眼眸子轉了半圈,林東渠話說到一半,卻又停了下來,他像是不敢正眼凝視崔紹唐,卻還是被崔紹唐發現其眼角流露出來的光。
「要告狀是吧?東渠啊,這小孩子打架輸了,回家搬大人,那也是正常的事情,只不過崔紹權他都這把年紀,還孩子氣,倒是讓我頗為失望......」
「阿郎啊,崔紹權算不得什麼,可就怕本家那邊的人有些想法......」
崔鶯鶯端上茶水之後卻沒有離開,照理說她應該站在崔紹唐的側後,然而此時一開口,人卻像是無意間走向前堂正中,隱隱有些站去林東渠身邊的傾向。
「這個崔鶯鶯,難道跟林東渠...... 有瓜葛?」
心中盤桓着這念頭,崔紹唐面上卻未露出一絲來:
「啊?照你們這麼看,本家那邊會有什麼動作,會不會派人來,把我抓回去毒打一頓?」
「少東多慮!」林東渠搖頭開口,崔鶯鶯則是斂起長袖掩嘴一笑,「阿郎你說笑話呢,本家怎麼可能這麼做呢!」
「那他們會怎樣呢?」崔紹唐攤開雙手,問道。
「少東,東渠倒是擔心,崔紹權的胃口太大啊!」面上笑意消失,林東渠緩緩搖頭,一副心事重重的神情,將大禍臨頭的氣氛,在房間裏一下子鋪陳了出來。
崔紹唐抿着嘴,不說話。
他是少東,這個家的主子,再愚再笨他也是主子。崔家規矩是有的,當他不說話時,林東渠跟崔鶯鶯兩人就不敢隨意開口。
「崔紹權的胃口,究竟有多大?」如果所求僅是個丫鬟,就是貌比天仙,以崔家的境況崔紹權也不至猴急到這個德性,可除開崔鶯鶯之外,崔紹唐這個沒落旁支四房之後,又有啥值得別人垂涎三尺?
林東渠跟崔鶯鶯在暗裏偷偷交換眼色。他們自以為行動隱蔽。感謝這個時代,崔紹唐卻是沒有近視眼的。
「少東,少東......」
崔紹唐冷眼旁觀,倒是林東渠沉不住氣開口。或許此番面見崔紹唐感覺跟往日有些出入,使得林東渠多少有些進退失據。他此時開口頗為不智,惹崔鶯鶯都側頭過去,暗暗瞪他一白眼。
「嗯?哦,我走神了。」崔紹唐說這話時,神情平常,像是在說吃沒吃晚餐,甚至於他眼神都還有些迷糊,又仿佛是過去那個崔紹唐迴轉來似的。他倒是發現,這個樣子的「崔紹唐」讓面前兩人微微鬆了口氣。
崔紹唐「夜夢神人」之事早已人盡皆知,更是崔家茶餘飯後的談資,故崔紹唐表現偶有詭異不妥,也能歸結於「神人」的緣由,不得不說,這是崔紹唐胡謅的功勞。
「崔紹權和那崔文淵,圖的其實是通四海呀,少爺。」
「嗯?」
崔鶯鶯突然站出來說話,感覺像是捧哏搶了逗哏的台詞。林東渠被崔鶯鶯這話堵的喉結忽上忽下,差點被自己唾沫噎死的模樣。
『崔文淵?崔文華、崔文淵,文華,文淵......』
兩個名字在腦子裏一轉,崔紹唐就明白過來,那崔文淵怕就是崔紹權的老子,跟崔文華一個字輩。果然,大家族家譜字輩這些還是極好的,至少不會混淆了高低。
崔紹唐再是聰慧過人,此時也有些不明白。
通四海他知道,那是崔家的布帛行。眼前這個林東渠就是掌柜的,而他崔紹唐坐鎮通四海,目的就是為了掌控林東渠。很顯然,從目前所了解的情況來看,過去的那個崔紹唐,不可能控制的住眼前這個山賊大頭領樣的林東渠,反倒是囂張跋扈的崔紹權,還有點這種可能。
但不過就是個布帛行而已,崔紹唐相信崔家這種產業,應該是多到不勝枚舉,何以會讓看似並不窮的崔紹權父子如此上心?
微微一皺眉,崔紹唐再度陷入沉思,此時他卻忽略了眼前相顧驚訝的兩人。
過去的崔紹唐,純屬那種「人云亦云」,做事沒有主見,更不會主動去思考問題。
可今日的崔紹唐,不同了。
第五章 布行通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