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守城戰上,汪蒙從來沒有害怕過。隨夢小說網 www.suimeng.co
今夜恰好是他職守,他登上城樓遠眺,拿着自己的單孔望遠鏡,緩慢地掃視着遠處寂靜的原野。
視野中一片漆黑。
城中的百姓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不過倉庫中的糧食還在日夜不息地往外運送,作為涿、鄢之中的樞紐,兩頭望的庫藏着實多得令人咋舌。
汪蒙心中平靜,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事,他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這不僅僅是因為兩頭望縣城中豐富的存糧,還因為先前送來兩頭望和將要送去鄢州的火器,此刻已經全部派給給了部隊的士兵。他還從來沒有打過這麼富裕的仗,再加上兩頭望固若金湯的城牆……
即便金兵全部向兩頭望集結又能怎樣呢,即便金兵這些日子已經砍去了縣城北部的兩側密林,城前的空地也依舊不夠寬闊,敵人想要攻上來就只能用添油戰術,就是坐擁百萬人馬,在這種地勢之下,也一樣派不上用場。
「副將大人!」
耳畔邊傳來薛家兄弟的聲音,汪蒙放下瞭望遠鏡,側目而望。
「該安排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他輕聲問道。
薛子平將今夜和明日的軍務一一說了一遍,汪蒙聽得安心,「這樣甚好。」
「韋松青那邊也已經送去縣衙里了。」薛子安嘆了一聲,「大人今後還是不要派我去做什麼護衛的工作了吧,跟着他這麼閒逛比在城門這裏站崗還累。」
薛子平笑起來,「小先生明日就走了,你到時候就是想閒逛也沒機會了。」
「明日送他出城時再加派一支小隊吧,不用明着護衛,偽裝成運糧的力士就好。」汪蒙低聲道,「此人在用兵上確有天賦,我怕這一路上還是有細作會試圖對他不利。」
「是。」薛子平拱手道。
「不過我們為什麼非要送他走呢?」薛子安在一旁道,「韋先生這個人雖然年輕,但留他下來同我們一道作戰不好麼?」
汪蒙沉吟片刻,搖了搖頭,「那倒不必了。」
兄弟二人從汪蒙這裏領了新命,而後又很快從城樓上下來。
正要分別前,薛子平忽然喊住了弟弟,「你今天陪着韋先生在城裏逛了那麼久,應該和他聊了很多事情吧?」
薛子安愣了一下——哥哥很少會向這樣,主動詢問自己對其他人的看法。
「嗯。」薛子安點頭,「是啊,怎麼了?」
「你有沒有覺得……韋先生好像對兩頭望的守城特別悲觀?」
薛子安有點聽不明白哥哥的意思,「悲觀?怎麼個……悲觀啊?」
「算了……」薛子平嘆了一聲,「當我沒問。」
見薛子平轉身要走,薛子安連忙上前抓住了哥哥的手臂,「誒誒,你不要說話說一半啊,先把話講明白!」
「你不要在這裏拉拉扯扯……」薛子平用力甩開了弟弟的手,「我那邊還趕時間……」
「我不管,今天你不把話說明白我可不放你走。」薛子安低聲道,「哥哥是看出了什麼端倪?」
「沒什麼端倪,我也是多此一舉想着問問你……」薛子平一臉不快地整理自己被弟弟扯亂的衣服,「不過你今晚也可以回去收拾東西了。」
「啊?為什麼?」
「明日暗中護送韋先生出城的小隊,由你領頭。」薛子平低聲道,「這是我和汪大人今天下午商量好的。」
「什麼……」薛子安怔了一下,臉上的玩笑意味瞬間褪了下去,「你們什麼意思?」
「韋先生的安危就交給你了的意思。」薛子平面色冷峻,「不要討價還價。」
……
深夜,柏靈再次覺得有些睡不着,或許是因為今夜獵鹿人和李一如都已經走了,這間屋子此刻實實在在地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這種安靜讓她感到某種久違的孤獨,而人在孤獨的時候,又似乎總是忍不住陷入對往昔的回憶。
從平京到兩頭望,這麼長的路已經走過來了,明明離靖州只剩下了兩個州府的距離,卻被阻隔在了這裏,也不知道這是否是一種天意。
不知道柏奕這個時候在做什麼?
柏靈兩手捂住了眼睛,她忽然有點後悔。
早知道路上會出這麼多么蛾子,當初在屯龍陂的時候就不該拜託常將軍替自己送出一封保平安的信。
這一路北上煎熬得太久,以至於當一個單方面聯繫的機會擺在眼前的時候,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就直接用了,但這樣的報平安又有什麼用呢,那一刻的書信只能報那一刻的平安,在無法聯絡的當下,那一封充滿喜悅的孤信,也只會讓忍受這份煎熬折磨的人又多出幾個罷了。
思前想後地睡不着,柏靈索性起身,點燃了屋子裏的燈。
她潤筆鋪紙,對着略略有些發黃的空白信箋發呆。
平心而論,如果易地而處,她會希望柏奕給自己送信嗎?
似乎……是會的。
會的吧。
即便這種消息會帶來更大的煎熬,也比一直沒有音訊要強。
對自己而言,忍受痛苦和擔心似乎比忍受虛空要來得容易。
窗外西風咆哮,柏靈用凍得有些微微發紅的指節握住了筆,她想像着眼下是一封能夠寄出的信,想像着每一個字的落筆柏奕都能在下一刻看到,她有太多的話想要說,這種渴望像漫溢的水流,心房裏已經再容忍不下了,她只能提筆,也必須提筆。
這一封信比想像得要長,但柏靈寫得飛快,眼淚落在紙上,把未乾的筆墨暈開,但也沒有關係,她一面相信着、想像着信的寄出,一面又明白着這封信只能寫給自己一個人看。
然而這樣的矛盾卻並不叫人覺得討厭,因為這一刻的自己好像又分成了兩個人,一個年紀大一些,一個年紀小一些,前者溫聲哄慰着後者,而兩人又都在這種矛盾中得到安慰。
後半夜,柏靈端着銅盆出門,將這封信丟進了紅通通的炭火里燒成了灰燼。
她在信里把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盡了,望着燃起的火舌將信紙一點點舔舐成灰,柏靈也一點一點地恢復了平靜。
只是當她站起身,準備端着炭盆重新回屋的時候,她突然一個趔趄,將火盆摔在了地上。
而後,是一聲地動山搖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