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紹的身後事在太平公主府操辦,有沒有罪過另說,他的駙馬頭銜沒有剝奪,殿中內省和禮部的太監官員出面操持喪葬事宜,有條不紊。筆神閣 www.bishenge.com
來客眾多,門庭若市,終究有一層避諱在,大多即來即走。
權策來時,弔唁隊伍已經形成模式,流水一般左進右出,人聲鼎沸,卻難掩冷清。
李氏皇族雖多,太平公主的同胞兄弟只有廬陵王李顯、睿宗李旦,生子都晚,李顯長子李重潤年方5歲,李旦長子李成器大一點,也只有9歲,大名鼎鼎的唐明皇,是李旦第三子,這會兒只有3歲,比權竺還小一歲,其他異母兄弟都遠離京師,權策是第一個上門的近支晚輩。
公主府執事引導權策到靈堂,來賓弔客有人認出這便是雷殛事件的幸運兒,議論紛紛,權策依禮致祭,薛紹長子薛崇胤年方七歲,次子薛崇簡只有兩歲,兩人披麻戴孝,行禮答謝。
薛崇胤性子安靜,對權策這個表哥冷冷清清,薛崇簡粉團一般,童真爛漫,在乳娘懷抱里張着小嘴雀躍,權策伸手過去,接過他抱了抱,他也不吵鬧,權策捏了捏他的臉蛋,他竟脆聲笑了出來,權策趕忙把他交還出去,小孩天性,哭笑無忌,在靈堂上這般笑卻是不好。
在靈前哀思了約莫半個時辰,時間差不多,權策借了個靜室,換上繡着鬥牛的綠袍,忍着不適,在額頭上貼了枚楔形花鈿,這是官方的着裝要求,擺明是衝着中看不中用去的。
飛馬到千牛衛衙署,辦理官憑印信一路順遂,經辦書吏一路小跑,連聲恭維,「將軍這官職,可是咱們千牛衛衙門獨一份兒」
「有勞諸位」權策笑着一一拱手,他這左千牛衛羽林郎將的任命有些弔詭,按制,南衙十六衛只有左右衛親勛翊府設有羽林郎將,他從左衛親府調出,進了千牛衛,偏又當了羽林郎將,不清不楚的,很摸不着頭腦。
他的上司是左千牛衛中郎將趙鎏,不苟言笑的中年帥哥,拿出典冊,給他分派了職司,「天后既命你為羽林郎將,駕前宿衛之事就由你承當,冊子上千牛備身6人、備身左右6人,備身50人,為你所屬」
62個兵?權策微微愕然,低頭領命。
趙鎏嘴角微翹,給他解釋了一番,「千牛衛不領府兵,宿衛侍從滿員124人,你領一部,我領一部,輪班值守,其餘鑾駕儀仗尚有五百餘人,雖也屬千牛衛,與你我不相干」
權策頓悟,千牛衛只是個殼子,掛千牛衛牌子的,什麼將軍大將軍,跟虛職差不多,用來提升品級而已。
趙鎏又道,「你且記下,千牛衛備身,皆是朝中高官顯達子弟,切莫逞少年意氣,給自己招來禍患」
權策躬身受教,「多謝將軍提點」點齊所屬侍衛,入宮當值。
大明宮的設計格外注重防禦,丹鳳門為南門,入宮北行,第一道宮牆橫向隔斷,通向外朝含元殿,設有鐘樓鼓樓,東西朝堂,含元殿兩翼展開,為第二道宮牆,通向中朝宣政殿,兩個大殿之間,中書門下弘文館等官署林立,宣政殿兩翼為第三道宮牆,後開紫宸門,通往內朝紫宸殿,進了第三道宮牆,才是宮城內院,殿堂樓閣花園寺廟馬球場,林林總總,是皇帝起居理政娛樂之地。北門有兩道宮牆,兩重門戶是重玄門和玄武門,之間隔着十丈寬的夾城,四面高牆聳立,壁壘森嚴。
進了紫宸門,權策手下人馬開始分散,內侍省、左藏庫、內武庫,都歸千牛衛防衛,到金鑾殿,只剩下他,千牛備身、備身左右共計十三人。
大明宮的金鑾殿跟明清時期的金鑾殿不同,它不是正殿,是武后的寢殿之一,也是他召見翰林學士,處理日常政務、談論文學、詩詞唱和的地方。
他們在殿門口排班就位,等候召見的學士、文人早早到位候傳,武后從承歡殿起居,乘坐步輦駕臨金鑾殿,眾人單膝跪地,恭迎接駕。
腳步紛沓,權策明顯感覺到有一縷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腰彎得更低,頭深深埋下。
「抬起頭來」這是上官婉兒的聲音。
權策領命抬頭,觸目是個雍容挺拔的身影,身量比周圍侍從高出一大截,頭頂日頭,遮蓋了光線,面目看不分明,紫衣黃冠,金光滿身,胸前一片白的耀眼,視線清冷,直射入眼睛,驚得他一抖,趕忙把眼帘垂下,武后沒有走,也沒有說話。
「倒有幾分好顏色」看了好一會兒,武后丟下一句評語,廣袖飛舞,拾階而上,繡着銀鳳的裙擺綿延四五米遠,隨從女官女侍款款如雲,奼紫嫣紅。
殿門轟然關閉,權策長出一口氣,嘴唇發乾,手心裏出了一層白毛汗,不是他慫,實在是這個女人凶名太盛,自己的子女都殺了不少了。
金鑾殿隔音效果不大好,時不時有歡聲笑語傳出,雖無關朝政,權策也不想多聽,走下九層階梯,從門前移動到階下,總算得了耳朵清淨。
一行貴族從右銀台門進來,手裏馬球杆,身着緊身騎裝,顯然剛在含光殿馬球場打了馬球,個個眼高於頂,行事張揚,使喚宮廷太監如同家奴,一定脫不開一個武字,好在看他們的路線,應當是要從光順門離開宮禁,不會朝這邊來,權策目不斜視,自己這根木樁子是武后的貼身侍從,量來沒人膽敢衝撞。
「噔噔噔」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一股巨力從側面撞了上來,權策腳下無力,撐不上勁,橫飛出去,重重摔倒在地,又在地面上打了數個翻滾,才穩當下來,全身各處生疼,尤其是膝蓋,針扎一樣。
「嗤,這就是姑祖母稱讚的雷部正神?」撞他的少年,跟他差不多大,穿着玄色騎裝,大咧咧俯視着他,充滿不屑。
「三郎休得無禮,他是千牛衛」有個中年出面勸說,拉扯他離開。
「千牛?像他這樣的牛,真來一千頭,我也不怕」少年兀自不服,抬起腳踩下來,鹿皮靴正中面門。
「天后有令,宣左千牛衛羽林郎將權策入侍」金鑾殿門開,小太監傳旨,權策臉上已經被踩了好幾腳,口鼻處鮮血橫流。
「三郎」中年人用力把少年拉開,權策從地上爬起來,擦了擦臉,轉身領旨。
「權將軍,三郎嗜好角牴,剛才只是聽聞將軍大名,一時技癢,並無惡意,請莫要多言」中年人叫住他,神色陰晦。
「不敢,是末將武藝不精」權策領教了武家子弟的跋扈驕橫,嘴巴上只有服軟,掏出錦帕,把臉上拾掇乾淨,才進殿門。
上官婉兒罔顧禮儀,徑自迎了上來,拉着他到武后面前,「大郎快來,天后要欣賞你的畫技,前日你給二郎畫的那種,給我畫一幅」
權策微微吃驚,環顧左右,失禮的不只是上官婉兒,不管是白身的文人還是翰林學士,各自飲酒唱和,高聲喧譁,揮毫潑墨,出了精品就上前請天后鑑賞,並不拘泥。
權策往上首看了一眼,武后側臥,右手撐着額角,左手拿着一捲紙張品評,一腿支起,一腿平伸,寫意而又霸氣,眼光一轉,又對上武后的凌厲視線,趕緊低頭避開,「臣領旨,不敢勞煩待詔,臣可憑印象作畫」
這裏沒有炭條,也沒有畫架,讓上官婉兒當模特不現實,讓武后等大半個時辰更不現實,將就毛筆墨汁,畫一幅國畫交差就是。
權策埋頭在自己的小案後,快速勾畫,正中一朵睡蓮,根系綿延,牽扯下方芸芸眾生,一團烈火包裹成呈蓮台形狀,紙張邊際,一個佛陀側臉,橫眉立目,整張畫寫意連貫,一氣呵成。
半柱香的功夫,就塗抹完成,捧過頭頂,「小臣塗鴉之作,請天后垂鑒」
手中一輕,一抹紫色映入眼帘,權策垂頭更低。
「此畫何名?」清越的嗓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
「佛怒火蓮」權策回答,年輕人們喜歡的某個遊戲中的技能,後來發展成紋身,他趕時髦,畫過一段時間。
「敢問小將軍,佛為何怒?」翰林學士中走出一個老者,抽冷子插嘴問,氣勢洶洶。
「因為世間有妖魔」
「你可知有何妖魔?」
「不知」
「不學無術,膽敢手繪浮屠,這不是褻瀆麼?下次雷殛,小將軍能倖免否?」老者滿面怒氣,咄咄逼人。
權策訥訥無言,冷汗濕透中衣,剛才翻滾受創的地方被汗水一澆,痛癢難忍,酸爽至極。
「浮屠乃天下大道,朕允你自圓其說,若不能,自有刀斧為你而設」武后自稱一改,殿中為之一肅,所有人正襟危坐,恭謹有加。
權策咽了口唾沫,額頭青筋暴跳,他對古文學涉獵不多,經書也才翻了沒幾頁,知道些口口相傳的偈語,也不知道是不是以訛傳訛,再讓人抓到把柄,小命交待矣。
空氣沉凝良久,權策鼓足勇氣仰起臉望着武后,口中念叨,「金剛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武后也在看着他,視線很複雜,說不清道不明,看到傷痕印,凌厲的濃長眉皺了皺,有一點憐惜之意。
權策汗毛炸起,心中惡寒。
「還算有些見識,不過一知半解」武后拂袖轉身,教訓的口吻稍稍轉柔,「給假一日,賜御馬一匹,退下」
「謝天后」權策快步倒退出殿門,連傷痛都忘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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